第一章:春棠未燼開平四年,春暮。魏州,魏博節度使府。暮春的暖風,
裹挾著魏州城特有的、來自運河與軍營的混合氣息,
懶洋洋地拂過魏博節度使府邸的朱漆回廊。繡閣深處,十六歲的洛昭寧臨窗而坐,
指間緊緊攥著一支銀鈴簪。簪身冰涼,尾端精巧地懸著三枚米粒大小的銀鈴,微風過處,
發出細碎如嘆息的輕響。簪頭,一朵海棠含苞待放,以細如毫發的金絲勾勒,花蕊處,
嵌著一枚指甲蓋大小、溫潤如墨玉的“硯”字碎玉。這是裴硯之贈她的及笄禮。三日前,
他便是這般立在階下,身著青衫,眉目含笑,目光灼灼如星,對她許諾:“昭寧,
等我真正掌了魏博兵權,必護你一生周全,絕不讓這魏州城的風雨,沾濕你半分衣角。
”言猶在耳,少年情熾,仿佛連這暮春的空氣都帶著蜜糖的甜膩。此刻,
那蜜糖般的春日幻境,卻被窗外驟然爆發的金鐵交鳴聲狠狠撕裂?!扮I——鏘鏘——!
”那聲音并非尋常操練的整齊劃一,而是充滿了混亂、暴戾與死亡的嘶鳴,
如同無數野獸在府邸深處驟然搏殺。
刀劍砍斫骨肉的悶響、瀕死的慘嚎、沉重的奔跑與撞擊聲,由遠及近,如同洶涌的潮水,
瞬間淹沒了整個府邸的寧靜。窗外的海棠樹簌簌發抖,粉白的花瓣驚恐地紛揚墜落。
洛昭寧的心猛地一沉,攥著銀鈴簪的手指骨節泛白,冰涼的觸感直刺心底。她霍然起身,
繡鞋踢翻了腳邊的小杌子。發生了什么?父親……裴硯之……無數可怕的念頭在腦中炸開。
“小姐!小姐——!”繡閣的門被一股巨力猛然撞開,伴隨著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父親的心腹副將趙闖沖了進來,他渾身浴血,鐵甲破碎,臉上糊滿了暗紅的血污和煙塵,
幾乎辨不清面目。一只手臂軟軟垂下,僅靠幾縷皮肉連著,鮮血正汩汩涌出,
在地毯上迅速洇開刺目的紅。“趙叔!”洛昭寧驚駭欲絕,踉蹌著后退,
撞翻了身后的黃花梨妝奩。胭脂水粉、珠釵玉環叮叮當當滾落一地,繽紛狼藉。
趙闖喘著粗氣,血沫不斷從嘴角溢出,眼神卻異常銳利,死死盯著洛昭寧,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中擠出來的血塊:“大人……大人遇刺!
在……議事廳……快……走……”最后一個“走”字尚未完全出口,他魁梧的身軀猛地一晃,
眼神中的光迅速黯淡,如同燃盡的燭火,轟然栽倒在地,再無聲息。只有那濃烈的血腥味,
如同無形的鬼爪,扼住了洛昭寧的喉嚨。父親!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身體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不顧一切地沖出繡閣。府邸內已是一片修羅場。
熟悉的仆役、侍女倒斃在廊下階前,鮮血浸透了青石板。遠處火光沖天,濃煙滾滾,
喊殺聲、哭嚎聲、兵刃撞擊聲交織成地獄的樂章。她跌跌撞撞,
憑著本能沖向府邸中樞的議事廳。沉重的雕花木門洞開,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幾乎令人窒息。廳內一片狼藉,書案傾倒,卷軸散亂。她的父親,
威震河北的魏博節度使洛弘,高大的身軀僵硬地靠在主位那張象征著無上權柄的虎皮交椅上。
他雙目圓睜,死死盯著虛空,仿佛要將那無形的兇手刻入魂魄。一只手無力地垂在身側,
另一只手卻以一種近乎痙攣的姿勢,死死掐著一角被撕裂的輿圖。輿圖邊緣,
一方清晰的朱砂印記,赫然是“滄州鹽場”的官印!
猩紅的朱砂與他指縫間滲出的、已然凝固發黑的血跡交織在一起,觸目驚心。
洛昭寧雙腿一軟,撲倒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喉嚨里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
巨大的悲痛與難以置信的驚駭將她釘在原地。她顫抖著伸出手,想去觸碰父親冰冷的臉頰,
目光卻猛地被案角地上一抹微光攫住。那是一小片碎玉。她幾乎是爬了過去,
顫抖著撿起那片碎玉。玉質溫潤,邊緣銳利,
殘留著清晰的雕痕——那是一個“裴”字的上半部分。這個形制,
這個字體……洛昭寧的心如同被冰錐狠狠刺穿!她太熟悉了,
裴硯之常年佩戴在腰間的那枚象征裴家嫡子身份的蟠螭紋玉佩,其上的“裴”字,
與這片碎玉斷裂的邊緣,嚴絲合縫!裴硯之?!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瞬間噬咬了她的心臟。
三日前那溫柔堅定的誓言,少年眼中的灼灼光華,
這片冰冷的、染著父親血跡(她甚至無法分辨那暗色是玉本身的沁色還是干涸的血)的碎玉,
以及父親臨死前死死攥住的、指向滄州鹽場的輿圖碎片,在她腦中瘋狂沖撞,
撕扯著她最后一絲僥幸。三日后,魏博節度使府靈堂。慘白的幡幔在穿堂風中獵獵翻卷,
如同無數索命的幽靈在無聲咆哮。紙錢灰燼打著旋兒飄落,落在冰冷的棺槨上,
落在洛昭寧一身素縞之上。她跪在靈前,身形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三天,
如同在刀尖上滾過,每一刻都浸透著絕望的冰冷。父親遇刺的真相被刻意掩蓋,
府中忠于洛家的力量被血腥清洗,兄長洛昭武不知所蹤,府邸內外已被裴家親兵牢牢控制。
她如同困在蛛網中的蝶,連悲傷都顯得如此奢侈而無力。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碎了靈堂的哀戚。裴硯之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同樣一身素服,墨發束起,面容沉肅,甚至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悲戚。然而,
那身素服之下,是掩不住的矜貴與從容。他步履沉穩,徑直走到洛昭寧身邊,
目光落在棺槨上片刻,隨即轉向她?!罢褜?,”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刻意放柔的沙啞,
伸出手,覆上她緊握著父親臨終前攥著的那片染血輿圖碎片的手。他的掌心溫熱,
帶著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指腹狀似無意地擦過她腕間那枚冰冷的銀鈴簪,
銀鈴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顫?!肮澃?。洛伯父遭此大難,實乃魏博之殤。
”洛昭寧的身體瞬間僵硬,如同被毒蛇纏上。她猛地抽回手,動作之大帶翻了身旁的銅盆,
清水灑了一地。她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只有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面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痛楚、質問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殘存的、卑微的希冀。
裴硯之對她的抗拒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晦暗。他收回手,
從容地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的絹帛,雙手展開。“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魏博重鎮,
不可一日無帥。洛卿罹難,朕心甚痛。茲有裴氏子硯之,忠勇果毅,克紹箕裘,深孚朕望。
特敕令裴硯之承襲魏博節度使一職,總攬軍鎮,安靖地方。欽此。
”詔書的聲音在空曠的靈堂里回蕩,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鐵錘,砸在洛昭寧的心上。
承襲節度使?安靖地方?洛昭寧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喉頭。她看著裴硯之,
這個她曾經傾心信賴、托付終身的人,此刻穿著象征權力的素服,
手持剝奪她父親基業的圣旨,站在她父親的靈前,如此理所當然?!斑€有,
”裴硯之收起圣旨,目光落在洛昭寧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審視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陛下念及洛裴兩家世代通好,洛伯父新喪,洛家女眷孤苦無依,特賜恩旨,
命我……好生照拂于你?!彼D了頓,向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昭寧,魏博軍鎮需要一個新的主人,需要穩定。這不僅是圣意,
也是洛伯父身后最需要的結果。我會護著你,護著洛家的體面。”“護著?
”洛昭寧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裴硯之,你就是這樣‘護’的?
用我父親的命,用魏博的兵權?”裴硯之眼神微沉,
面上那層悲憫的薄紗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內里的冰冷堅硬:“昭寧,慎言!
刺客身份尚未查明,此乃朝廷旨意,豈容你妄加揣測?大局為重!”他語氣轉厲,
帶著新任節度使的威壓。就在他微微傾身,試圖再次靠近以示“安撫”時,
洛昭寧的目光卻像淬了毒的針,死死釘在了他腰間。那枚象征著裴家嫡子身份的蟠螭玉佩,
果然懸在那里!然而,那玉佩的一角……赫然缺失了!那斷裂的痕跡,與她懷中斷玉的形狀,
在腦海中瞬間重合!與此同時,裴硯之素服內襯的領口處,因他的動作微微敞開了一線。
洛昭寧的瞳孔驟然收縮——那內襯的衣料上,清晰地繡著半枝栩栩如生的垂絲海棠!
那花瓣的形態,枝葉的走向,
甚至那用深淺絲線勾勒出的光影……與她去年親手繡給裴母賀壽的香囊紋樣,一模一樣!
州鹽場的輿圖碎片……父親臨終前無聲開合的口型……那模糊的、被她強行壓下的記憶碎片,
如同被點燃的火藥,轟然炸開!
“裴家……鹽引……”父親那無聲的、拼盡全力留下的最后訊息,此刻如同驚雷,
在她腦中反復轟鳴!鹽引!滄州鹽場!那是魏博軍鎮最重要的財源命脈之一!裴家……私鹽?
勾結契丹?偽造通敵證據?所有零碎的線索,在這一刻被父親臨終的遺言強行串聯,
指向一個讓她渾身血液都要凍結的可怕真相!
裴硯之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目光的劇變和身體的顫抖,他眉頭微蹙,似乎想說什么。
但洛昭寧已猛地低下頭,將所有的驚濤駭浪死死壓在眼底,
只剩下冰冷的死寂和身體無法控制的細微顫抖。她不能讓他看出分毫!一絲都不能!
“小姐……”裴硯之看著她低垂的、毫無生氣的側臉,那顫抖的單薄肩膀,
似乎觸動了他心底某處,語氣又緩和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知道你難過。
但事已至此,唯有向前。我會給你時間。三日后,我會派人來接你搬去東院。
”他留下這句話,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大步離去。素白的袍角掃過冰冷的地面,
帶起一陣陰冷的風。靈堂再次恢復死寂,只有白幡獵獵作響。
洛昭寧死死攥著那片染血的輿圖碎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
裴硯之……裴家……鹽引……滄州……契丹……這些詞在她腦中瘋狂旋轉、組合、印證。
父親緊握輿圖的手,兄長失蹤前焦灼的眼神,趙闖渾身浴血的慘狀……一幕幕在眼前閃現。
她必須找到兄長!必須知道父親留下的全部線索!裴硯之所謂的“照拂”,
不過是囚禁的華麗說辭!東院?那是離權力核心最遠的地方,是豢養金絲雀的籠子!這三天,
洛昭寧如同行尸走肉,在裴家士兵明為護衛、實為監視的目光下,木然地處理著父親的喪儀。
她的沉默、她的哀戚、她的順從,似乎麻痹了裴硯之的警惕。他忙于接手軍務,穩固權位,
只在偶爾的巡視中投來一瞥,見她依舊蒼白憔悴地跪在靈前,便不再過多關注。終于,
在父親“頭七”前夜,一個混亂的傍晚。府中似乎在調動兵馬,人聲嘈雜。
洛昭寧被允許在兩名健婦的“陪伴”下,去后園父親生前最愛的梅林“散心”。
就在經過西側偏院角門附近時,一陣粗暴的呵斥和拖拽聲傳來?!翱熳撸∧ゲ涫裁矗?/p>
”“裴帥有令,即刻押往軍獄!”洛昭寧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轉頭,
只見幾個裴家軍士兵正粗暴地拖拽著一個被麻繩捆縛、堵住了嘴的年輕男子從角門里出來。
那人身形高大,即使狼狽不堪,洛昭寧也一眼認了出來——正是她失蹤數日的兄長,洛昭武!
“唔!唔唔!”洛昭武拼命掙扎,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當看到洛昭寧時,
他的眼神爆發出驚人的亮光!他不再掙扎,而是死死盯著她,拼命地、快速地眨動眼睛!
一下!兩下!三下!目光極其復雜,有警示,有焦急,有囑托,更有一絲決絕!然后,
他的目光飛快地瞥了一眼父親書房所在的方向,再次用力眨了眨眼!“看什么看!走!
”一個士兵粗暴地推搡了他一把。洛昭武被推得一個趔趄,卻仍艱難地扭過頭,
最后深深看了洛昭寧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活下去!記?。?/p>
洛昭寧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她幾乎要沖出去,卻被身旁兩個健婦死死架住了胳膊。
“小姐,那是重犯,沖撞不得?!逼渲幸粋€健婦冷冰冰地說道,力道大得驚人。
洛昭寧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嚨里的悲鳴和質問。
她看著兄長被拖走的身影消失在角門外的暮色中,指甲再次深深摳進了掌心。
兄長的眼神和那最后的暗示,如同烙印,燙在了她的心上。書房!父親的書房!夜深人靜,
靈堂的燈火在風中搖曳。府邸內因裴硯之接手事務而顯得異常忙碌后的疲憊,
守衛也略有松懈。洛昭寧換上了一身深色的舊衣,如同暗夜里的影子,
憑借著對府邸的無比熟悉,避開巡邏的士兵,悄無聲息地潛回了父親的書房。
書房已被翻動過,書籍卷宗散亂,但重要的東西,父親不會放在明處。她強忍著悲痛和恐懼,
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摸索著父親那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她記得父親曾在一個冬夜,
指著書案側面一處不起眼的雕花對她說過:“寧兒,記住這個地方,緊要關頭,或能救命。
”手指在冰冷的木質上細細摸索,終于,在一個繁復的卷草紋浮雕深處,
觸碰到一個極其微小的凸起。她用力一按。“咔噠?!币宦曒p不可聞的機括聲響起。
書案下方,一塊嚴絲合縫的擋板悄無聲息地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臂伸入的暗格。
洛昭寧的心狂跳起來,她屏住呼吸,伸手探入。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紙張。
她小心翼翼地將里面的東西取了出來——是幾封折疊整齊的信箋,
以及一本薄薄的、封面空白的冊子。她顫抖著手,就著月光展開最上面那封信。
熟悉的、父親剛勁有力的字跡映入眼簾,卻字字如刀,剜心刺骨:“……滄州鹽場歲入,
自元和末年起,裴氏即以‘損耗’‘河工’等名目,暗中截留三成以上,二十年間,
所積巨萬,盡數充作裴家私兵‘鐵鷂子’之資……近日查得確證,裴氏更以私鹽巨利,
暗中勾結契丹迭剌部,以鹽鐵換取戰馬、皮貨,壯大私兵……其心叵測!更可恨者,
裴氏竟偽造我洛家與契丹往來書信、信物,欲栽贓構陷,圖謀節度使之位!此獠不除,
魏博危矣!朝廷危矣!然裴氏勢大,耳目眾多,取證艱難,切切慎之!若事有不諧,
此信及賬冊,或可為昭雪之憑……”信箋的日期,赫然是父親遇刺前三日!后面幾封,
則是父親安插在滄州鹽場和裴家內部的心腹冒著生命危險傳回的密報,
錄了裴家私扣鹽稅的具體手段、與契丹交易的暗語地點、以及偽造洛家通敵證據的蛛絲馬跡。
那本薄冊,則是一筆筆觸目驚心的黑賬!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所有的疑團瞬間貫通!
裴硯之的溫柔是假,承諾是假!裴家覬覦魏博兵權已久,私扣鹽稅豢養精銳私兵,勾結外敵,
更喪心病狂地偽造洛家通敵的證據!父親的追查觸及了他們的核心機密,招致殺身之禍!
裴硯之的及時出現,掌控局面,承襲帥位,
甚至所謂的“照拂”……一切都是一場精心策劃、步步為營的奪權陰謀!而兄長,
必然是發現了什么關鍵,才被秘密抓捕!巨大的憤怒、冰冷的恨意和被至親之人背叛的劇痛,
如同巖漿般在洛昭寧胸中奔涌、沸騰,幾乎要將她焚燒殆盡!
她死死攥著那些能致裴家于死地的證據,指節捏得發白,身體因極致的情緒而劇烈顫抖。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士兵的低喝:“仔細搜!
裴帥有令,書房再查一遍!”洛昭寧悚然一驚,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她飛快地將信箋和賬冊塞回暗格,按下機關。擋板無聲合攏。她剛想尋找藏身之處,
書房的門已被粗暴推開!火光瞬間涌入!千鈞一發之際,
一個熟悉而佝僂的身影從書架后的陰影里猛地竄出,一把抓住洛昭寧的手臂,
將她用力拽向墻壁!是她的乳母孫嬤嬤!“小姐快!”孫嬤嬤的聲音帶著決死的嘶啞。
她枯瘦的手在墻壁上一幅巨大的《魏博山河圖》卷軸軸頭處用力一擰!
“嘎吱——”一聲沉悶的機括轉動聲響起,墻壁竟無聲地滑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一股帶著塵土和陳年氣息的冷風從縫隙中涌出?!白?!沿著密道一直走,
出口在城西廢園枯井!”孫嬤嬤用盡全身力氣將洛昭寧推進密道,
同時飛快地將一個冰涼堅硬、帶著她體溫的東西塞進洛昭寧手中,“拿著這個!去滄州!
找鹽場的馮大眼!他是老爺的人!只有他能幫你!”洛昭寧借著門縫透入的火光,
看清了手中的東西——是半塊殘缺的玉牌,玉質普通,邊緣粗糙,
上面陰刻著一個模糊的“滄”字,斷裂處犬牙交錯。“嬤嬤!”洛昭寧回頭,
淚水模糊了視線?!白甙。e回頭!為老爺報仇!為洛家報仇!
”孫嬤嬤用身體死死抵住正在緩緩合攏的暗門,
對著沖進來的士兵凄厲地喊道:“小姐往西廂跑了!快追!
”士兵的呼喝聲和孫嬤嬤的喊聲被合攏的石門瞬間隔絕。密道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洛昭寧最后看到的,是孫嬤嬤那雙渾濁卻無比堅定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如同燃燒的炭火。
她狠狠抹去眼淚,將半塊“滄州”玉牌和那支冰冷的銀鈴簪緊緊攥在一起,
仿佛攥著最后的力量與仇恨。轉身,毫不猶豫地沖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密道。身后,
是沉重的、追捕的腳步聲撞擊著石壁的回音。不知在黑暗中摸索奔跑了多久,
當她終于推開頭頂沉重的石板,帶著一身泥土和血痕(不知何時被石壁刮破)爬出枯井時,
映入眼簾的,是魏州城方向映紅了大半邊天的熊熊火光!那火光的位置,正是魏博節度使府!
濃煙翻滾,烈焰升騰,如同巨大的、猙獰的鬼爪,撕扯著漆黑的夜空。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
她清晰地看到,那象征著洛家三代榮耀、父親一生心血的“魏博節度使府”鎏金匾額,
正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剝落!金漆如同融化的眼淚,大塊大塊地墜落,
砸在燃燒的斷壁殘垣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最后的喪鐘。那刺目的火光,
映在她空洞的、燃燒著刻骨恨意的眼眸中,
也映照著她掌心里那半塊冰冷的“滄州”玉牌和銀鈴簪上那枚溫潤的“硯”字碎玉。
裴硯之的溫柔面具,連同她天真爛漫的過往,便如這匾額上剝落的鎏金,
在這一場焚盡一切的大火中,徹底化為猙獰的灰燼與丑陋的焦痕。春棠未燼?不,
屬于洛昭寧的春天,連同那朵嵌著“硯”字的海棠,已在這一夜,被徹底焚毀。剩下的,
只有從灰燼中爬出的、帶著血與火烙印的復仇之魂。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吞噬了家園的沖天烈焰,將玉牌和銀鈴簪深深藏入懷中最貼身之處,
如同埋下兩顆仇恨的種子。轉身,毫不猶豫地投入了城西廢園外更深的、未知的黑暗。
夜風嗚咽,吹動她襤褸的衣衫,如同招魂的幡。前路茫茫,唯有“滄州”二字,
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磷火,指引著她走向復仇的血海深淵。第二章:霜刃初砥滄州,
景家軍大營轅門外。北地的風,裹挾著鹽堿地的粗糲和渤海灣的咸腥,
刀子般刮過洛昭寧的臉頰。她已在轅門外跪了整整三日。
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已被塵土染得灰黃,逃亡時沾染的血污凝固成深褐色的斑塊,
膝蓋下的石板堅硬冰冷,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帶來刺骨的疼痛。嘴唇干裂出血,
喉嚨里像塞滿了沙礫。過往行人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
以及轅門守衛士兵毫不掩飾的審視與輕蔑,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僅存的尊嚴。
支撐她沒有倒下的,是懷中被體溫焐熱的半塊“滄州”玉牌,是兄長最后那決絕的眼神,
是魏博節度使府在火海中扭曲崩塌的匾額,
更是裴硯之腰間那枚缺失一角的玉佩和他素服內襯上那刺目的半枝海棠!她需要一個盟友,
一個足夠強大、且與裴家有著深仇或利益沖突的盟友。逃亡路上,
乳母孫嬤嬤塞給她玉牌時那句“找鹽場的馮大眼”是唯一的線索。然而,
當她千辛萬苦、幾經生死找到那位隱匿在鹽工中的馮大眼時,這位父親的心腹老仆,
在確認了她的身份后,卻只是滿臉悲愴地搖頭?!靶〗恪砹恕峒业氖?,
伸得太快太狠了。”馮大眼的聲音嘶啞,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絕望,“滄州鹽場上下,
凡與老爺有舊的,不是被清洗,就是被收買。裴家的私兵‘鐵鷂子’已接管了各處要害。
憑我們幾個殘存的老骨頭,別說扳倒裴家,連護小姐周全都難如登天!
”他將一個沉甸甸的油布包塞給洛昭寧,里面是父親密信中提到的那本關鍵賬冊的復抄本,
以及一張標記著裴家私鹽囤積點和部分監守名單的簡略輿圖。“唯一的生機,
”馮大眼死死盯著她,渾濁的眼中燃起最后一點火星,“去景家軍大營!找沈硯冰將軍!
他是景帥義子,掌著景家軍最精銳的鐵騎。景家軍與裴家在鹽稅、馬政上積怨已久,
沈將軍本人……更與裴家有血仇!他或許……是唯一敢、也唯一能與裴硯之抗衡的人!小姐,
帶上這個,還有你的玉牌,去轅門外跪求!沈將軍治軍極嚴,性情冷硬如鐵,
但景家軍重信諾,認憑證!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于是,洛昭寧來到了這轅門之外,
如同獻祭般跪伏在景家軍的威嚴之下。她將馮大眼給的油布包和那半塊玉牌緊緊捂在胸口,
如同護著最后的火種。饑餓、寒冷、疲憊輪番侵襲,意識幾度模糊,
又被刻骨的恨意和求生的本能強行拉回。第三日黃昏,殘陽如血。
一個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守衛什長終于在她面前停下腳步,
目光在她臉上和緊握的雙手間逡巡片刻,粗聲問道:“跪了三日,所求何事?可有憑證?
”洛昭寧用盡最后力氣抬起頭,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求見沈硯冰將軍!事關魏博存亡,
裴家通敵!憑證在此!”她緩緩攤開手掌,露出那半塊邊緣粗糙、刻著模糊“滄”字的玉牌。
守衛什長盯著玉牌看了半晌,又仔細打量她布滿風霜血污卻難掩清麗輪廓的臉,
眼神閃爍了一下。他轉身快步走入轅門。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他再次出現,
手中拿著一塊巴掌大小、寒鐵鑄成的腰牌,上面浮雕著半朵凌厲的海棠花?!吧焓?。
”守衛命令道。洛昭寧依言伸出顫抖的手。守衛將鐵腰牌放在她掌心那半塊玉牌旁。
紋路、缺口、邊緣的弧度……嚴絲合縫!兩塊殘缺的憑證,如同失散多年的骨血,
在這一刻完美地拼合在一起,形成一朵完整的、帶著鐵血氣息的海棠!“等著!
”守衛收回鐵腰牌,語氣依舊冷硬,但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帥帳之內。
帳內光線略暗,彌漫著皮革、鐵銹和墨汁混合的氣息。炭火盆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一張巨大的北境輿圖占據了一面帳壁,其上朱砂墨筆縱橫交錯,殺伐之氣撲面而來。
洛昭寧被帶入帳中,幾乎站立不穩。她強迫自己挺直脊背,望向主位。沈硯冰正伏案疾書,
并未抬頭。他身形挺拔,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玄色勁裝,肩寬腰窄,束發的布帶隨意系著,
幾縷墨發垂落額前,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即使坐著,
也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劍,沉靜中蘊含著令人心悸的鋒芒。他周身散發出的冷冽氣場,
比滄州的風更刺骨。半晌,他擱下筆,終于抬眼。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深邃如寒潭,
銳利如鷹隼,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審視與洞穿一切的漠然。目光落在洛昭寧身上,
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讓她裸露在外的皮膚瞬間起了一層寒栗。他并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