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我爸帶林薇進門那天,我掀翻了那碗她親手熬的桂圓蓮子羹。
我爸把林薇領進門那天,我正陷在客廳那張巨大的、軟得能吞掉人的沙發里,
手里捏著游戲手柄,把電視屏幕上的虛擬賽車撞得七零八落。
引擎的轟鳴和碰撞的尖嘯填滿了整個空間,是我刻意筑起的屏障。門鎖“咔噠”輕響,
接著是腳步聲,還有一個陌生的、帶著點刻意放柔的女聲:“小遠在家呢?
”我手指猛地一頓,屏幕上我的賽車直直沖出了懸崖,爆成一團刺目的火光。
Game Over。我煩躁地把手柄往旁邊一扔,發出沉悶的聲響,這才慢吞吞地抬起頭。
我爸站在玄關那兒,臉上堆著一種我很久沒見過的、小心翼翼的,甚至有點討好的笑容。
他旁邊站著一個女人。個子不算高,穿著一條看起來質地很好的米白色及膝連衣裙,
樣式簡單。頭發是柔順的黑,松松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張素凈的臉。
她算不上頂漂亮,但眉眼很溫順,皮膚很白,手里還拎著一個看起來就很沉的保溫桶。
“小遠,快過來,”我爸搓著手,聲音里透著一種不合時宜的興奮,“這是林阿姨,
以后…以后就住在家里了。”林薇。這個名字像根細小的刺,早幾天就扎進了我的耳朵里。
我爸的合伙人張叔叔“不經意”地提起過,說我爸這半年來談生意總帶著她,
夸她懂事、體貼、會照顧人。話里話外,意思再明白不過。我媽才走了三年,三年!
那張掛在客廳壁爐上方、她笑得眉眼彎彎的照片,顏色都還沒褪盡呢!
我爸的悲痛似乎消散得比我想象的快得多。一股無名火猛地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我坐著沒動,
視線像冰冷的刀子,從那女人溫順的眉眼,滑到她手里那個嶄新的保溫桶,
最后落在我爸那身嶄新的、價格不菲的西裝上。“哦。”我應了一聲,聲音干巴巴的,
重新撿起游戲手柄,重重地按下了重啟鍵。更激烈的引擎聲浪再次炸響。
我爸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尷尬地看了看林薇。林薇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但很快又重新掛上,那笑容溫婉得像畫上去的,毫無破綻。她沒在意我的冷淡,
自顧自地換好拖鞋——一雙嶄新的、帶著蕾絲花邊的女士拖鞋,無聲地宣告著入侵者的身份。
然后,她提著那個保溫桶,腳步很輕地走向廚房,仿佛她對這個家已經熟悉得如同呼吸。
不一會兒,一股甜絲絲、暖融融的香氣就從廚房里飄了出來,霸道地鉆過游戲音效的縫隙,
鉆進我的鼻腔。是桂圓和蓮子的味道,還混合著紅棗的甜膩。這味道陌生又刺鼻,
帶著一種強行闖入的、令人作嘔的殷勤。“小遠,”我爸的聲音帶著點哄勸的意味,
他走到沙發邊,試圖把音量調小,“別玩了,林阿姨特意給你熬了桂圓蓮子羹,安神的,
快來嘗嘗。”我沒理他,手指在按鍵上按得更重了。安神?我看是安她自己的心吧!
想用這點小恩小惠收買我?腳步聲靠近,那股甜香更濃了。林薇端著一個白瓷小碗走了過來,
碗里盛著琥珀色的、晶瑩粘稠的羹湯,上面還飄著幾顆飽滿的桂圓肉和紅艷艷的枸杞子。
她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溫順得近乎卑微的笑容,把碗輕輕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
動作小心得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小遠,趁熱喝點吧?聽說你學習累,這個補氣血的。
”她的聲音也放得很柔,像羽毛拂過,卻只讓我覺得渾身刺癢。我盯著那碗羹,
琥珀色的湯面映出我扭曲的倒影。胃里一陣翻狡。補氣血?
是補她將來揮霍我爸家產的底氣吧!我媽在的時候,從來沒搞過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她只會在我熬夜時,默默給我熱一杯牛奶。那股積壓的怒火和無處宣泄的委屈,
混雜著對這個女人虛偽笑容的極度厭惡,終于沖破了臨界點。我猛地抬起頭,
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錐,直直刺向林薇那張溫婉的臉,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
尖利得刺耳:“別裝了!”我手臂帶著一股蠻橫的力道,猛地一揮!“哐當——嘩啦!
”精致的白瓷碗飛了出去,狠狠砸在光潔的米白色羊毛地毯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滾燙粘稠的桂圓蓮子羹瞬間潑灑開來,褐色的糖汁裹著碎裂的瓷片、煮得軟爛的桂圓和蓮子,
像一灘惡心的嘔吐物,在價值不菲的地毯上肆意蔓延、浸染。
幾滴滾燙的羹湯濺到了林薇那條嶄新的米白色裙擺上,迅速洇開幾塊深褐色的、丑陋的污漬。
第二節:“別裝了,不就是圖我爸的錢嗎?”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游戲屏幕里賽車呼嘯而過的背景音,空洞地回響著。我爸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嘴唇哆嗦著,指著我的手抖得厲害:“周遠!你!你發什么瘋!”我梗著脖子,
胸口劇烈起伏,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眼睛死死瞪著林薇,
用盡全身力氣吼出那句在心底盤旋了無數遍的話:“不就是圖我爸的錢嗎?!裝什么賢惠!
裝什么好人!惡心!”吼完這句話,我像耗盡了所有力氣,重重地跌坐回沙發里,喘著粗氣,
手指緊緊摳著沙發扶手,指甲幾乎要陷進去。預料中的斥責、辯解,
或者這個女人委屈的眼淚,都沒有來。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然后,
我看到林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比剛才更白了,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色。
她溫順的眉眼低垂下去,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濃重的陰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緒。
她沒有看我爸,也沒有看我,更沒有為自己辯解哪怕一個字。
她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了下去。昂貴的裙擺沾著污漬,萎頓在同樣狼藉的地毯上。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沒有去管自己裙擺的狼狽,而是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地,
開始撿拾那些散落在粘稠糖汁里的、鋒利的白瓷碎片。她的動作很輕,很專注,
仿佛在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撿起一片,就輕輕放在旁邊的茶幾上,再伸手去撿另一片。
她的手指很快就被褐色的糖汁弄得黏膩不堪,甚至被碎瓷的邊緣劃了一下,
滲出一絲細小的血珠,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用另一只干凈的手指輕輕拂去血跡,繼續撿。
那無聲的、近乎卑微的清理,像一根浸了鹽水的鞭子,無聲地抽打在我狂怒的心上。
沒有預想中的針鋒相對,沒有委屈控訴,只有沉默的承受和收拾殘局。
這比任何激烈的反擊都更讓我憋悶,更讓我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股無處發泄的邪火在胸腔里橫沖直撞,燒得我五臟六腑都疼。我爸氣得渾身發抖,
指著我的鼻子,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終只化為一聲沉重的、帶著疲憊和失望的嘆息,
頹然地坐倒在旁邊的單人沙發里,雙手捂住了臉。我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
像躲避瘟疫一樣沖過那片狼藉,沖過那個沉默擦拭的女人,沖上二樓,“砰”地一聲巨響,
狠狠甩上了自己房間的門。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別墅里回蕩,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上,身體因為激動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而微微發抖。
客廳里隱約傳來我爸壓低的、帶著怒氣的說話聲,還有林薇那幾乎聽不見的、蚊蚋般的回應。
那碗打翻的桂圓蓮子羹和女人沉默蹲伏的背影,像一張巨大的、黏膩的網,死死罩住了我,
讓我透不過氣來。我恨她的闖入,恨她的虛偽,
更恨她此刻這種沉默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姿態。
這讓我所有的憤怒都顯得像一場無理取鬧的獨角戲。
日子在一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中緩慢地爬行。林薇像一顆沉默的螺絲,
無聲無息地擰進了這個曾經只有我和我爸的家。她確實“會照顧人”,或者說,
她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精密運轉的機器人保姆。第三節:后來我爸生意失敗,
家里債臺高筑,連我的鋼琴都被債主抬走。清晨,我帶著熬夜的困倦和滿心煩躁下樓時,
的早餐:噴香的小籠包、熬出米油的粥、金黃的煎蛋配烤得酥脆的面包……無論我起得多晚,
食物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溫度。我爸坐在主位,面前也擺著一份,他偶爾會抬頭,
用一種復雜又帶著點期待的眼神看我一眼,似乎希望我能說點什么。
但我每次都像沒看見林薇在廚房忙碌的背影一樣,拉開椅子,坐下,埋頭,
用最快的速度把食物塞進嘴里,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某種需要盡快完成的任務。
咀嚼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餐廳里顯得格外刺耳。林薇通常就在廚房里,背對著我,
安靜地洗刷鍋具,水龍頭流出的水聲是唯一的背景音。她從不主動跟我說話,
更不會問我味道如何。只有在我推開椅子準備離開時,她會輕輕地說一句:“小遠,
路上小心。” 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我從不回應,抓起書包,頭也不回地沖出門。
放學回家,玄關處我的拖鞋永遠擺放得整整齊齊,鞋尖朝著最方便穿上的方向。
客廳里被打翻羹湯弄臟的地毯已經煥然一新,干凈得仿佛那場沖突從未發生。我的房間,
離開時多么混亂——攤開的書本、揉成一團的試卷、隨手扔在椅子上的衣服——等我回來時,
都會恢復一種近乎刻板的整潔。書按大小排列在書架上,試卷被撫平疊放在書桌一角,
衣服疊好收進衣柜。一切都井井有條,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屬于陌生人的氣息。
這讓我感到一種領地被侵犯的憤怒,卻又無處發泄。我故意把房間弄得更亂,
把剛疊好的衣服扯亂扔在地上,把整齊的書推倒幾本。但第二天回來,一切又恢復了原樣。
林薇像一個無形的幽靈,沉默地抹去我存在的痕跡,再重新擺放成她認為“正確”的樣子。
我們之間唯一的“交流”,似乎就是這場無聲的、關于房間秩序的拉鋸戰。
她對我爸確實“體貼入微”。我爸有輕微的胃病,林薇會細心地記下他不能吃的食物,
餐桌上永遠有溫軟養胃的湯羹。我爸應酬晚歸,無論多晚,客廳總會留著一盞溫暖的壁燈,
廚房的保溫鍋里也溫著清淡的宵夜。她會在我爸疲憊地陷進沙發時,
適時地遞上一杯溫度剛好的蜂蜜水。她甚至能在我爸眉頭微蹙、煩躁地翻找文件時,
準確地把他需要的資料遞到他手邊。我爸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
那種小心翼翼的討好變成了真正的放松和依賴。他看向林薇的眼神,
充滿了被妥帖照顧的滿足感。這一切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心上。我冷眼看著,
心里那個聲音越來越響:看吧,周遠,我說得沒錯!她就是個高級保姆!她所做的一切,
都是為了牢牢抓住我爸這個長期飯票!她的“賢惠”、“體貼”,不過是她精心打造的人設,
是她在這個家里立足的資本!她越是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爸,越是沉默地忍受我的敵意,
就越證明她心機深沉,所圖甚大!我像一只豎起全身尖刺的刺猬,用冷漠和抗拒武裝自己。
家里的氣氛被我攪得冰封三尺。我爸試圖跟我溝通,語重心長地說:“小遠,
林阿姨人真的很好,她也不容易……” 話沒說完,就被我硬邦邦地頂回去:“她不容易?
住著大房子,花著你賺的錢,有什么不容易?比得上我媽當初一個人操持這個家嗎?
” 我爸被我噎得臉色發青,嘴唇哆嗦著,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眼神里充滿了無力感。
而林薇,永遠是那個沉默的背景板,在我和我爸爭執時,她會悄無聲息地退開,
躲進廚房或者自己的房間,仿佛從未存在過。她的沉默像一堵厚實的墻,
將我所有的攻擊都無聲地反彈回來,反而讓我顯得更加乖戾和不可理喻。
日子在這種壓抑的僵持中滑過了一個秋天。冬天來臨的時候,
家里開始彌漫起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氛。我爸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電話鈴聲常常在深夜急促地響起。他接電話時,會刻意壓低聲音,或者煩躁地走到陽臺上去。
他臉上的輕松和滿足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疲憊和一種極力掩飾的焦慮。
眉頭總是緊鎖著,煙灰缸里的煙蒂堆積如山。飯桌上的氣氛更加沉悶,我爸常常食不知味,
匆匆扒拉幾口就放下碗筷,把自己關進書房。林薇也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
她依舊準備著三餐,依舊把家收拾得一塵不染,但眉宇間也染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憂色。
她和我爸之間似乎有了一種無聲的默契,一種共同背負著沉重秘密的壓抑感。只有我,
像個被蒙在鼓里的傻子,依舊沉浸在青春期盲目的憤怒和對林薇的刻骨敵意中,
竟遲鈍地沒有察覺風暴的來臨。直到那個陰冷的下午。我放學回家,剛走到玄關,
就聽見客廳里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夾雜著一個陌生男人粗魯而兇狠的叫嚷。“……周老板!
別跟我們打馬虎眼!合同白紙黑字寫著!今天就是最后期限!要么還錢!要么拿東西抵!
”我的心猛地一沉,飛快地甩掉鞋子沖進客廳。眼前的景象讓我瞬間僵在原地,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客廳里一片狼藉。我爸臉色灰敗,像瞬間老了十歲,
頹然地跌坐在沙發里,雙手抱著頭,肩膀微微顫抖。林薇臉色蒼白如紙,
緊緊攥著我爸的一只胳膊,試圖把他護在身后,她纖細的身體也在微微發抖,
眼神里充滿了驚懼,卻依舊倔強地挺直著背脊。
三個穿著黑色皮夾克、滿臉橫肉的男人叉腰站著,為首的一個剃著板寸,
脖子上掛著粗金鏈子,正唾沫橫飛地指著我爸的鼻子罵。他腳邊,
是我媽當年省吃儉用、攢了很久才給我買的那架黑色雅馬哈三角鋼琴!那是家里最值錢,
也是我最珍視的東西!此刻,它像一個被遺棄的巨獸,琴蓋被粗暴地掀開,
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鍵。“爸!” 我失聲喊道,沖過去擋在我爸前面,
怒視著那個兇神惡煞的男人,“你們干什么!憑什么動我家東西!”“小遠!別過來!
”我爸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地吼道,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一種讓我心碎的哀求。“干什么?
”板寸頭男人嗤笑一聲,輕蔑地上下打量著我,“小子,你爸欠了我們公司一大筆錢,
還不上!這破鋼琴,還有這房子里的東西,現在都歸我們了!懂嗎?抵債!”他大手一揮,
對著旁邊兩個手下吼道,“還愣著干什么?抬走!”“不行!那是我的琴!
”我像瘋了一樣撲上去,想阻止他們。那架鋼琴承載的不僅僅是昂貴的價格,
更是無數個媽媽坐在我身邊、聽我彈奏的午后時光,是她眼底溫柔的笑意和驕傲。
它是我和媽媽之間僅存的、最鮮活的聯系!“滾開!”一個壯漢不耐煩地一把將我狠狠推開。
我踉蹌著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后腦勺磕得生疼,眼前金星亂冒。
巨大的屈辱和憤怒瞬間淹沒了理智,我掙扎著想再撲上去,卻被我爸死死抱住。“小遠!
別沖動!別沖動!是爸沒用!是爸對不起你!”我爸的聲音帶著哭腔,
滾燙的眼淚砸在我的脖子上。他死死箍著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像一頭被拔掉了爪牙的困獸,發出絕望的嘶吼:“放開我!那是我的琴!你們這群強盜!
” 我的目光掃過那三個粗暴搬運的男人,掃過我爸崩潰絕望的臉,最后,像淬了毒的箭,
狠狠釘在角落里那個臉色慘白、渾身發抖的女人——林薇身上。
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怨恨、所有積壓的委屈和此刻巨大的失去感,
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就是她!一定是她!如果不是她這個掃把星進了門,
如果不是她花光了我爸的錢,我們家怎么會變成這樣!“都怪你!”我掙脫不開我爸的鉗制,
只能朝著林薇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扭曲變形,“林薇!
你這個掃把星!都是你!你把我爸的錢都敗光了!你害的!你滾!滾出我家!
”林薇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她抬起頭看向我,
那雙總是溫順低垂的眼睛此刻睜得很大,里面盛滿了震驚、難以置信,
還有……一種瞬間碎裂的、巨大的痛楚。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想說什么,
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只是臉色白得像一張隨時會破裂的紙。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落地窗玻璃上,發出一聲悶響。那三個男人似乎覺得這場鬧劇很有趣,
發出幾聲粗鄙的哄笑。板寸頭男人拍了拍手:“行了!少廢話!趕緊的,抬走!下一家!
”沉重的三角鋼琴在幾個壯漢的搬抬下,發出刺耳的、令人心碎的摩擦聲,
緩緩滑過光潔的地板,被推出了家門。那扇沉重的防盜門“砰”地一聲關上,
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也仿佛徹底關上了這個家曾經擁有的所有光亮和溫暖。
第四節:我躲在小閣樓哭,林薇卻推門進來,遞給我一張音樂學院的旁聽證。
客廳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我爸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我頹然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渾身脫力,巨大的悲傷和一種被徹底掏空的茫然席卷而來。我慢慢轉過頭,看向林薇。
她依舊僵立在落地窗前,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像。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眼神空洞地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門板,再看一眼那被奪走的鋼琴。
淚水無聲地從她睜大的眼睛里洶涌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肆意流淌,一滴一滴,
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沒有抬手去擦,
任憑淚水沖刷著她臉上最后一點強撐的尊嚴和溫順。她整個人散發出的那種絕望和哀傷,
濃烈得幾乎化為實質,沉重地壓在這片狼藉的客廳里。那一刻,看著她無聲崩潰的淚水,
我心底那團燃燒的、指向她的熊熊怒火,像是被這冰冷的淚水驟然澆淋,
發出“嗤”的一聲輕響,升騰起一股迷茫的、帶著刺鼻味道的白煙。那被絕望吞噬的側影,
竟讓我心頭第一次掠過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極其微弱的動搖。
她……真的只是為了錢嗎?如果是為了錢,為什么此刻她看起來比破產的我爸……還要破碎?
三角鋼琴被強行抬走,像抽走了這個家最后一絲體面的筋骨。巨大的黑色輪廓消失后,
客廳顯得異常空曠和冰冷。
債主們揚長而去留下的狼藉還在——被拖拽的家具在地板上劃出的刺目痕跡,
散落的幾本無關緊要的書,還有空氣里彌漫的煙味和一種窮途末路的絕望氣息。
我爸像被抽掉了脊梁,癱坐在沙發里,雙手深深插進花白的頭發里,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
那壓抑的、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嗚咽,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
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周老板,只是一個被現實徹底擊垮的、蒼老無助的男人。
林薇依舊僵立在落地窗前,背對著我們,肩膀微微顫抖。
無聲的淚水在她腳下積了一小灘深色的水漬。
她剛才被我那句“掃把星”吼得瞬間碎裂的眼神,像烙印一樣刻在我腦子里。
那不是一個貪婪虛偽的女人被揭穿時的惱羞成怒,
那是一種被至親之人親手捅穿心臟的、深入骨髓的劇痛和難以置信。我坐在地板上,
后背抵著冰冷的墻壁,渾身脫力,巨大的悲傷和一種被世界拋棄的茫然感像冰冷的潮水,
一波波沖擊著心臟。憤怒的余燼還在胸腔里燃燒,但更多的,是一種無邊無際的空洞和恐懼。
家沒了,鋼琴沒了,未來……一片漆黑。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
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林薇緩緩轉過身。她沒有看我們任何人,臉上縱橫的淚痕已經半干,
留下幾道狼狽的痕跡。她眼神空洞,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廚房。很快,
里面傳來細微的、收拾碗碟的碰撞聲。她開始打掃這片狼藉,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
動作機械而麻木。擦掉地上的污跡,扶正歪倒的椅子,
撿起散落的書本……她沉默地收拾著這個破碎的家,
仿佛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存在的浮木。那個晚上,以及之后無數個夜晚,
成了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別墅很快被抵押拍賣,
我們搬進了一個位于城市邊緣的老舊小區。房子在頂樓,是個帶個小閣樓的狹小兩居室。
墻壁斑駁,墻角有滲水的痕跡,家具是房東留下的,陳舊而吱呀作響。
空氣中常年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揮之不去。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毒蛇,
日夜噬咬著我的自尊。我不敢聯系任何過去的同學朋友,害怕看到他們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曾經觸手可及的一切——舒適的生活、優渥的條件、音樂學院的夢想——都成了泡影。
我爸一夜之間徹底垮了。他變得沉默寡言,眼神渾濁,整天窩在狹小的次臥里,
對著墻壁發呆,或者長時間地抽煙,小小的房間總是煙霧繚繞。偶爾,
他會翻出一些泛黃的、記錄著過往輝煌生意的文件資料,手指顫抖地摩挲著,
渾濁的眼淚無聲地滴落。他像一艘被風暴徹底摧毀的破船,沉沒在自責和絕望的深海里,
再也無力掌舵。沉重的債務像巨石壓在頭頂,催債的電話和短信如同附骨之蛆,日夜不休。
家里的經濟來源徹底斷絕。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壓力下,林薇,
這個被我恨之入骨、罵作“掃把星”的女人,卻像一棵在貧瘠石縫里倔強生長的野草,
沉默地撐起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她很快在附近一家大型超市找到了工作——生鮮區的理貨員。每天凌晨四點,
天還黑得如同濃墨,我就被隔壁廚房里刻意壓低的、窸窸窣窣的動靜驚醒。
那是林薇在準備一天的食物。等我迷迷糊糊再次醒來,她已經出門了。晚上,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來,身上帶著一股混合著魚腥味、肉腥味和消毒水味的復雜氣息。
超市的工作繁重而辛苦,搬運沉重的貨箱,處理腐爛的蔬果,忍受顧客的挑剔和主管的苛責。
她的雙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粗糙紅腫,甚至裂開了幾道細小的口子。
那張原本還算白皙溫婉的臉,也迅速被疲憊刻上痕跡,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
家里的餐桌上,再也看不到精致的羹湯和花樣繁多的早餐。
取而代之的是簡單的面條、饅頭、咸菜,或者超市打折處理的、不太新鮮的蔬菜。
但分量總是足夠,米飯永遠盛得很滿。
她會在飯桌上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些極其微薄的“好消息”:“超市今天處理臨期牛奶,
我買了兩盒,很便宜……”“張姐(超市的同事)說她老家親戚種的土豆吃不完,
送了我一袋……” 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松,
試圖驅散飯桌上揮之不去的沉重陰霾。我爸通常只是沉默地扒著飯,偶爾“嗯”一聲。而我,
則像一個局外人,冷眼旁觀著她笨拙的努力,心里那個頑固的聲音依舊在叫囂:裝!繼續裝!
看看你能撐多久!等榨干最后一點利用價值,你肯定跑得比誰都快!一天深夜,
我被閣樓窗外呼嘯的風聲驚醒。喉嚨干得發疼。我摸索著爬起來,準備下樓倒水。
剛走到狹窄的樓梯口,就聽見客廳里傳來微弱的聲響。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昏暗的路燈光,
我看到林薇蜷縮在舊沙發的一角。她沒有開燈,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
在微弱的光線下飛快地動著,發出極輕微的“沙沙”聲。我屏住呼吸,悄悄往下走了兩步,
躲在樓梯的陰影里。看清了。她手里是一件半成品的毛衣,深灰色的,粗棒針的樣式,
一看就是男式的。她低著頭,手指在毛線和毛衣針之間飛快地穿梭,動作熟練得令人驚訝。
她織得很專注,眉頭微微蹙著,似乎被某個難處理的針腳困擾著。
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瘦削的側臉和眼瞼下濃重的陰影。她時不時停下來,
用手背疲憊地揉揉酸澀的眼睛,然后甩甩頭,又繼續。客廳里很冷,
她身上只裹著一件單薄的舊外套,肩膀微微瑟縮著。她在給我爸織毛衣?
用超市下班后那點可憐的休息時間?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猛地沖上我的喉嚨口。是憤怒?
是嘲諷?還是……一絲連自己都唾棄的酸澀?我死死咬住下唇,沒有驚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