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燭驚夢紅燭泣血,喜悅濃烈又壓抑。龍鳳花燭的焰心不安地跳動,
在繡著金絲戲水鴛鴦的床帳上投下躍動而扭曲的影子,將新嫁娘的我罩在一片虛晃的光暈里。
空氣里塞滿了甜膩的合歡香,那味道沉甸甸的,吸進肺腑反倒讓人憋悶,幾乎喘不過氣。
眼前的一切,是明艷到奢靡的紅,鋪天蓋地,壓得人心頭發緊。
厚重的金絲流蘇喜帕沉沉地覆著,隔絕了視線。
外面細碎的聲音鉆進來:侍女們的裙裾擦過光滑的嵌玉金磚,發出窸窣的低響;窗欞外,
是王府前院宴席的喧鬧,笑浪一陣陣拍打著寧靜的庭院圍墻,遙遠卻擾人。我端坐在床沿,
背挺得筆直,纖纖素指藏在紋飾繁復的寬大袖內,幾乎要掐進掌心,指甲的銳利抵著皮肉,
留下一道道微陷的印記。蕭徹的名字,沉甸甸壓在我的心上:大周手握重兵的異姓王,
冷硬得像一塊北境打磨千年的寒鐵,
一個……我耗費半生心血也未曾真正觸及他心尖分毫的男人。今夜,竟真的成了我的夫君。
這感覺如此縹緲,仿佛置身一場隨時會碎裂的琉璃幻夢。突然,
“砰”的一聲爆裂脆響自身前驚起!我猛地一震,下意識地抬頭,
眼前鮮紅的隔膜陡然被銳利刺目的寒光撕開。一柄冷鐵長劍,毫無征兆地,
帶著斬斷一切的銳利,挑飛了我的蓋頭。冷風驟然灌入脖頸,激得我頸后寒毛倒豎。
光線刺眼,我本能地閉上眼。再睜開時,闖入視野的,是蕭徹近在咫尺的臉。
大紅的蟒袍映襯著他峻厲的輪廓,新郎的華服并未給他增添半分暖意,
反倒像一幅冰冷猙獰的金紅面具。燭光跳躍在他深不見底的眼瞳里,
燃燒著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幾乎能焚毀一切的憎惡。他沒有任何新婚的溫情,
動作粗魯得如同對待一件被丟棄的陳舊玩偶。一只鐵鑄般的手掌狠狠鉗住了我的后頸,
五指冰冷生硬,迫使我的臉以一個屈辱而難受的角度揚起。那力道極大,
像要將我的頸骨折斷。喉間無法抑制地溢出一絲痛苦的低哼,
我的視線被他強硬的力道牽引著轉向。
映入眼簾的是正對著喜床、高懸于西墻的一幅卷軸丹青。畫中女子身著素雅的月白輕紗,
立于玉蘭花樹下,回眸淺笑,眉梢眼角流轉著難以言喻的溫柔與純凈,
仿佛月宮中不慎跌落的仙子。最驚心動魄的是那張臉——竟與我有七八分相似,
如同一個失散多年的胞妹。只是……那畫中人的眼波更柔婉,
眉宇間也少了我的那份倔強不屈。那就是楚憐。一個只在京城世家門閥間隱秘流傳的名字,
蕭徹心尖上的明月光,據聞……早已香消玉殞多年。冰寒徹骨的氣息,夾雜著濃郁的酒意,
猛地撲在我耳廓的肌膚上,激起細小的戰栗。蕭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刮出來的,
淬著劇毒的冰渣:“看清楚了?你,蘇晚——”他猛地用力,我脆弱的頸骨仿佛在哀鳴,
“連她一根頭發都不如!你只配當個影子,一個廉價的替代品!這位置,你不配!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鑿進我的耳膜深處,帶著毀滅性的力量。原來如此。
所有的過往,那些費盡心機的靠近,小心翼翼討好的瞬間,
不惜代價的付出……那些刻骨銘心的瞬間驟然褪去了朦朧的紗衣,只剩下赤裸裸的冰冷嘲弄。
我所有的努力和情意,在他眼中,不過是徒勞地想要湊近早已消散在塵世間的月光。
我只是他祭奠心頭摯愛的一個劣質贗品,是他用來填補那巨大空洞的一把塵土。
一股寒意先是從心臟的位置炸開,瞬間凍結了流淌的血液,隨即,更猛烈的熾火升騰而起,
沿著凍結的血管兇猛地焚燒!那火焰里淬滿了怨恨的劇毒。
我的手指在寬大的紅袖中攥得死緊,骨節繃得幾乎要從蒼白的皮膚下掙出來。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軟肉,滲血的細微刺痛遠不及心口那被徹底碾碎的劇痛。我死死咬住下唇,
口腔里彌漫開銹鐵般的腥甜。抬眸,迎上他眼中燃燒的、毫無遮掩的厭惡與譏誚,
我的眼神沒有閃避,只剩下被徹底凍僵后、再被烈火燎過寸草不生的荒蕪。沒有淚,
甚至連眼周都未曾紅上一分。那里盛裝的,是某種更致命、更寂靜的東西。
楚憐那張帶著無盡溫婉笑意的臉,懸在我視線的正上方,
像一面巨大無比、嘲笑著我的冰冷鏡子。紅燭燃燒著,焰苗投下的光暈溫柔地撫過她的眼睫,
卻在我抬眸凝視那幅畫像時,灼燒出難以忍受的刺痛。2 冷月囚籠那一夜,
王府的喧囂漸漸沉落,死寂重新攀爬上每一處雕梁畫棟。我卻在那片深重的紅海之中,
徹骨地清醒著,身體內里有一種冰冷的東西無聲破碎,
而后又緩慢地、凝固成另一種堅硬如寒冰的形狀。時間如被寒風吹過的沙,
裹在絕望冰冷的外殼中,流動得悄無聲息。楚憐的忌日,一個籠罩在肅殺與隱秘之中的日子,
悄然在蕭徹攝政王府的深宅里降臨了。那一日,王府被一種深沉的死寂籠罩。
所有鮮艷的顏色被盡數收起,侍從婢女們噤若寒蟬,步履輕如幽靈,
連院落里最張揚的錦鯉都仿佛被那氛圍所懾,無聲地沉入池底。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
凝滯不前。我被無聲的囚禁在府內東北角那座幽僻的小院。院墻高聳,
外面世界的動靜被隔絕得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嗡嗡聲,像隔著厚厚的棉絮。
那是一種精心安排的遺忘。小院里的光陰拖拽得格外漫長,日升日落都褪盡了顏色,
只有窗紙上移過的光影,是唯一移動的刻度。每一刻的沉寂,都像有細密的針尖,
密密麻麻地扎在早已麻木卻仍舊殘留知覺的心上。他在祭奠他的明月光,而我這個贗品,
連出現在其忌日祭禮上,恐怕都是一種莫大的褻瀆,一種……連影子都不如的存在污染。
更深時,夜色濃稠如墨汁潑灑在天地間。幾星稀薄的月輝試圖鉆透厚重的云層,
吝嗇地在院中磚石上投下斑駁的黯淡光影。遠處,更夫的梆子聲隔著重門深院傳來,三聲,
空洞而飄渺,像敲打在無盡的曠野上?!斑?!”院門猛地發出一聲巨響,
仿佛被暴烈的疾風狠狠踹開!厚實的門板撞擊在墻壁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一隊玄甲衛兵如地府闖出的鬼卒,沒有呼喊,沒有叫囂,只有沉重而壓迫的腳步聲踏碎死寂,
瞬間填滿院落的每一寸空間。冰冷的鎧甲在昏蒙的月光下閃爍著幽暗的光澤,
腰間佩刀的柄穗隨著步伐輕微晃蕩。為首之人身形魁梧,臉上刻著刀疤,
眼神像淬了毒的鷹隼,直接指向我所在的內室,手臂一揮,干脆利落:“拿下!
”房門被粗暴地撞開,一股濃烈的夜寒之氣裹挾著甲胄鐵銹的腥味洶涌而入。
我坐在床榻邊緣,僅著素白的寢衣,正攏著滑落的長發,手指還停在鬢邊。驟然被驚動,
猛地回頭。冰冷堅硬的鐵爪不容抗拒地抓住我的雙臂,粗暴地將我拖離溫暖的床榻。
床褥凌亂翻卷,身體被毫不憐惜地拽倒、拖行。腳底猝然觸碰到冰涼堅硬的地面,
碎瓷渣滓似乎無聲埋伏在那里,尖銳的刺痛從腳心瞬間炸開,激得我倒抽一口涼氣。
赤足踩在冰冷粗糲的磚石上,每一步拖行都留下無法言說的細碎折磨?!胺砰_我!
”我掙扎著,聲音因驚怒而嘶啞,帶著屈辱的寒意在微涼的空氣中散開,“蕭徹!
你想做什么?!”沒有回應。只有更粗暴的鉗制和拖拽。玄甲士兵的手指冰冷如生鐵,
隔著薄薄的寢衣深深嵌進我的臂膀。月光與燭火交錯的昏暗光影在我身前身后劇烈搖晃著,
雕花窗欞、博古架的剪影瘋狂地扭曲變形。一個粗布袋子被丟在我赤裸的足前。
“嘩啦——”袋子松散開,里面裹挾的一串沉重的銅錢滾落出來,
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四散奔逃跳躍,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尖銳刺耳的碰撞聲。銅錢散開,
滿地狼藉?!澳萌ィ 蹦堑栋棠橁犻L吐出兩個字,聲音又冷又硬,
仿佛淬過冰的刀鋒刮過耳膜,每一個音節都充滿了不加掩飾的輕蔑,“賞你的!王爺有令,
即刻送你去該去的地方?!便~錢在青磚地上彈跳,滾入角落的陰影。那是赤裸裸的,
將我當成牲口或是物品一般隨意打發的象征。羞辱如同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心臟深處,
痛得渾身血液都在逆流!身體因極致的憤怒與冰寒交攻而微微發抖。
我死死盯著那滿地骯臟的銅錢,盯著士兵們甲胄上反射的冷酷月光,喉頭涌上腥甜的鐵銹味,
被我強行咽下。牙齒深深咬進下唇里,直到有更濃的腥咸液體沁出。
他們并非要將我押去暴室,也不是要我的性命。幾個士兵上前,
不容分說地將一襲質地粗糙、顏色黯淡的粗布衣衫裹在我身上,替換掉那身素白的寢衣。
粗糲的麻布摩擦著皮膚,像無數細密的針尖在刮蹭。
我被粗暴地推上一輛停在側門外隱秘角落的青篷小馬車。車廂內狹窄,
散發著陳舊木料和濕霉的混合氣味,濃烈而窒悶。馬匹嘶鳴一聲,車輪發出吱嘎的哀響,
緩緩滾動起來,碾過王府側門前深夜冷寂的石板路。
3 深宮迷影車窗用厚實的深色粗布蒙得嚴嚴實實,一絲光也透不進來。
絕對的黑暗籠罩了車內逼仄的空間。我將自己蜷縮在車廂角落里最深的陰影中,
粗布衣衫磨蹭著皮膚,帶來持續的細微刺痛。外界的聲響被厚簾隔絕,
只有車輪碾壓路面規律的“轔轔”聲,單調而持續地敲打在耳膜上,如同一聲聲冰冷的審判。
每一次震動,都像是碾過那顆早已凍結卻又在煎熬中滋長出毒芽的心。黑暗仿佛永無止境。
車轍聲單調地持續著,不知多久,終于停下。粗布門簾被從外面猛地掀開。
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一股奇異的、混合了昂貴香料與陳舊腐朽的特殊氣味,
如同無形的巨浪轟然拍進車廂。我被粗暴地拖下馬車,腳步踉蹌,險些被高高的門檻絆倒。
視線豁然開闊, 腳下是溫潤觸感的花紋金磚,向前延伸出一條極長、極深、極靜的甬道,
仿佛直抵地心深處。甬道兩側,每隔十步就有一對巨大的九龍盤繞玉柱,高聳入昏暗的穹頂,
粗壯的龍身纏繞其上,鱗片在兩側搖曳的巨大落地燈燭微茫光線下反射出沉郁幽寒的光澤。
燈燭長明不滅,燭淚如凝固的血,層層堆疊。甬道深得嚇人。
兩側的宮墻高得像鐵灰色的山崖,在昏黃幽暗的燭光下,影影幢幢,猙獰地擠壓過來。
盡頭是極遠處一個微弱的昏黃色光點,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冰冷的出口。甬道兩側,
距離玉柱一步之遙的地方,悄無聲息地、整整齊齊地跪伏著一大片人。全是太監和宮女。
清一色低著頭,紋絲不動,如同被點化為石像的群俑。他們的服飾是深沉、毫無生氣的灰黑,
幾乎與身下的金磚、周圍的陰影融為一體。
只有裸露在外的脖頸皮膚在昏暗光線下顯出一點刺目的慘白。沒有任何聲音,
死寂得能清晰地聽到燭火爆開輕響的聲音。他們跪姿的精準、動作的凝固、散發出的氣息,
都仿佛亙古未變地存在于那里。冰冷沉重的壓迫感無聲無息地彌漫在空氣的每一寸微粒之中,
滲入骨髓。兩個身材高壯、面容刻板僵硬如面具,
穿著更為精良黑色內官服飾的太監無聲無息地上前,替代了先前的士兵。
他們的手臂像鐵鉗一般,冰冷無聲卻不容抗拒地夾住了我的手臂。我被架著,
開始向甬道深處、那一點昏黃的光亮移動。雙腳赤著,
踩在冰冷的、精心打磨但依舊堅硬的金磚上,寒氣從腳心直沖頭頂。
赤足踏在冰冷堅硬的地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鋒之上。甬道幽深得望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