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張有根，村里人都叫我瘸有根。＞春桃是村花，她爹用她換了三頭牛。＞她嫁人那天，
我捏斷了挖給她的野山參。＞開春犁地時，她偷跑來幫我，被她男人王金富揪著頭發(fā)拖回去。
＞那晚暴雨，她砸開我家門，
從懷里掏出干爽的草藥：“聽說這個治腿...”＞我沒看見她褲腳滲出的血。
＞后來才知道，她肚子里三個月的娃沒了。＞再后來，她為給我采止血草摔下山崖。
＞我爬著去找她，咳出的血染紅了胸口的銀鐲子——那是用編筐錢給她買的生辰禮。
＞真可惜啊，死前最后一眼，沒看清她的臉。---我叫張有根。
村里人背地里都喊我“瘸有根”，當面？當面客氣點的叫聲“有根”，不客氣的，
那聲“瘸子”就砸腳面上了。瘸就瘸吧，爹娘死得早，
就給我留了半間土坯房和這條拖地的右腿。這腿，
陰天下雨比村頭老槐樹上的寒號鳥叫得還慘，它一疼，我就知道，老天爺又要掉淚珠子了。
村西頭老趙家的閨女，春桃。她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她爹趙老蔫，蔫人出豹子，
愣是用這朵全村最水靈的花骨朵，從鄰村老王家換回來三頭油光水滑的大黃牛。
春桃嫁人那天，鑼鼓敲得震天響，那點子喜慶的調(diào)兒，鉆進我耳朵里，
比死了人吹的嗩吶還刺撓。我躲在自家院墻后頭那垛爛麥草里，麥草扎得脖子生疼。
隔著人縫，我看見春桃了。她穿著借來的紅褂子，小臉刷白，像糊窗戶的紙。她低著頭，
被人扶著，一步一步挪上那頭扎著紅綢子的驢。那頭驢，看著都比她精神。
人群嗡嗡地朝村外涌，卷起一股子嗆人的黃塵。我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摳進掌心的肉里。
懷里揣著個布包，硬硬的硌人。那是我鉆了三天老林子，差點喂了狼才挖到的一株老山參。
挖的時候我就想，要是能換點錢，哪怕……哪怕就夠請個媒婆去趙家提個醒兒呢？現(xiàn)在？
屁用沒有！那驢馱著她，越走越遠，小紅點快看不見了。心里頭那股邪火，
“噌”一下頂?shù)搅颂祆`蓋。我掏出那布包，看也沒看，手指頭跟鐵鉗子似的，
猛地一使勁——“咔嚓！”那點硬邦邦、帶著土腥氣的根須，在我手心里碎成了渣渣。
手指頭被參須子硌得生疼，可這點疼，抵不上心口窟窿的萬分之一。
我把那堆沒用的碎渣子狠狠摔在土坷垃地上，黃塵撲起來，迷了眼。我抬起袖子使勁蹭，
越蹭，眼睛越澀，越酸，跟進了辣椒面似的。開春，地要解凍了。我那兩畝薄田，
硬得像塊鐵板。別人家的牛拉著犁，“嘩嘩”地翻起濕潤的黑土。我呢？
拖著這條不爭氣的腿，肩膀死死扛著那根磨得油亮的犁把手，整個人弓得像只被煮熟的蝦。
繩子深深勒進皮肉里，每往前拱一步，骨頭縫里都“嘎吱”作響，像是隨時要散架。
汗水流進眼睛里，又咸又辣，眼前一片模糊，只看見腳下這一小片倔強的、紋絲不動的黃土。
“有根哥！”聲音像根針，猛地扎破了我腦子里那團混沌的漿糊。我猛地一扭頭，
差點把脖子擰斷。春桃！她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舊襖子，頭發(fā)有點亂，
臉上帶著跑過來的紅暈，正站在地頭那棵歪脖子柳樹下頭，手里還攥著把鋤頭。
“你…你咋來了？”我嗓子眼發(fā)干，聲音劈了叉，差點被自己嗆著。心口那地方，
“咚咚咚”擂鼓一樣，震得我耳朵嗡嗡響。她沒答話，幾步就跑了過來，那步子快得，
帶著一陣小風。她一把抓住我肩上那根勒死人的繩子，冰涼的手指頭碰到我汗?jié)竦牟鳖i，
激得我一哆嗦。“松開！你一個人咋使得動這個！”她聲音不大，卻帶著股不由分說的勁兒。
“不行！春桃，你快回去！”我急得汗毛都豎起來了，伸手就去扒拉她的手，
“讓你家金富瞧見……”“瞧見咋了？他上集去了！”她頭也不抬，
兩只手已經(jīng)麻利地把我肩上的繩子卸了下來，套在自己瘦削的肩膀上。她弓下腰，
學著趕牛的樣子，嘴里發(fā)出“駕！駕！”的聲音，
鋤頭柄拍在牛屁股的位置——雖然那里空空如也。那瘦小的身板繃得緊緊的，咬著牙，
使勁往前一拱！那沉重的犁頭，居然真的被她拉動了一絲絲！翻起一道淺淺的、新鮮的泥溝。
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她單薄的后背。那件舊花襖下，肩膀的骨頭都凸出來了。
她咬著下唇，小臉憋得通紅，汗珠子順著她細細的脖子往下淌。
一股又酸又澀的東西猛地沖上我鼻子，頂?shù)醚劭舭l(fā)熱。我慌忙低下頭，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
也不知道是汗還是別的什么玩意兒。我趕緊一瘸一拐地追上去，雙手死死扶住犁把后面，
把全身的力氣都壓上去，想替她分擔哪怕一點點重量。兩人一前一后，像兩頭沉默的牲口，
在死硬的黃土地上，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剛犁出去小半壟地，遠遠地，
村道上猛地炸開一聲暴喝，像平地打了個旱雷：“趙春桃！你個死娘們兒！
老子就知道你跑這兒來了！”我渾身一激靈，血都涼了半截。抬眼望去，王金富！
他像頭紅了眼的野牛，手里攥著根趕車的鞭子，正從村口方向狂奔過來，卷起一路黃塵。
春桃的肩膀猛地一抖，像是被鞭子抽中了。她飛快地卸下肩上的繩子，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有根哥…快…快走開！”她使勁推了我一把，力氣大得出奇。
我被她推得踉蹌后退，那條瘸腿不爭氣地一軟，差點摔倒。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
王金富已經(jīng)沖到跟前了。他一把揪住春桃后腦勺的頭發(fā)，那力道，我看著都覺得頭皮發(fā)麻。
“啊！”春桃痛呼出聲，臉被迫高高仰起。“賤骨頭！家里的活兒不干，
跑來給這個瘸子當牛做馬？老子花錢買你是讓你伺候他的？”王金富唾沫星子噴了春桃一臉，
眼珠子瞪得溜圓，兇光四射。他另一只蒲扇似的大手，
劈頭蓋臉就朝春桃身上、臉上招呼過去。“啪！啪！”那聲音，脆生生的，
卻砸得我心口劇痛，像被鈍刀子割肉。“金富！不是！我就是路過……”春桃徒勞地掙扎著，
聲音帶著哭腔，破碎不堪。“路過？老子看你就是欠揍！”王金富根本不容她分說，
揪著頭發(fā)的手猛地一拽，另一只手還在不停地打。春桃被他扯得像個破麻袋，腳步踉蹌，
幾乎是被拖著在地上走。她那雙布鞋在黃土地上劃出兩道歪歪扭扭、深深的印子。“別打了！
金富！我求你別打了！”我腦子“嗡”的一聲，什么都顧不上了，拖著瘸腿就想撲過去攔。
那條腿卻像灌滿了沉重的鉛水，根本不聽使喚，剛邁出一步，就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犁溝里，
啃了一嘴的泥腥味。“滾你媽的瘸子！再敢碰我婆娘，老子打斷你另一條狗腿！
”王金富回頭，惡狠狠地啐了我一口，那口濃痰差點砸在我臉上。他不再看我，
像拖牲口一樣，揪著春桃的頭發(fā)，一路罵罵咧咧，拳腳相加，硬生生把她拖離了地頭。
春桃的哭喊聲，王金富的咒罵聲，還有那布鞋在地上無助拖行的“沙沙”聲，越來越遠，
最后被村頭那棵歪脖子老柳樹吞沒了。我趴在冰冷的泥地里，
臉貼著剛翻出來的、帶著濕氣的土坷垃。
泥土的味道混著血腥味直沖鼻腔——嘴唇不知道什么時候磕破了。我攥起拳頭，
狠狠砸向地面。一下，兩下……指關節(jié)很快就破了皮，滲出血絲，混進泥里。可這點疼，
跟心口那個被活活撕開的大洞比，算個屁！我恨這條拖累人的瘸腿！
恨自己這狗屁不如的窮命！恨得牙根都要咬碎了！喉嚨里堵著一團滾燙的東西，火燒火燎，
卻一個字也嚎不出來。那團火在身體里左沖右突，燒得五臟六腑都蜷縮起來，
最終變成一種無聲的、劇烈的干嘔，整個身體都在泥地里痙攣。那天晚上，天陰得嚇人，
黑云壓得低低的，像口倒扣的大黑鍋。悶雷在云層里滾來滾去，就是憋著不下雨。
腿疼得鉆心，像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在里面亂扎。我蜷在土炕上那床又硬又薄的破棉絮里，
翻來覆去，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腦子里全是白天春桃被拖走的樣子，她仰起的慘白的臉，
還有王金富那雙噴著毒火的眼睛。心口那地方，像塞滿了濕透的爛棉絮，又沉又悶，
壓得我喘不上氣。“轟隆——咔嚓！”一道慘白的閃電猛地撕裂了黑沉沉的夜幕，
緊跟著一聲炸雷，震得破窗戶紙“嘩啦”亂響。豆大的雨點，終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
砸在屋頂?shù)拿┎萆希以诤喟偷耐翂ι希曇舸蟮脟樔耍袷且堰@破房子給拆了。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進那床冰涼的破棉絮里，聽著外面鬼哭狼嚎的風雨聲，
只盼著這鬼天氣趕緊過去。“砰！砰！砰！”急促的砸門聲，猛地穿透了狂暴的雨幕，
像鼓槌狠狠擂在我心尖上。誰？！這鬼天氣！我猛地坐起身，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王金富？他白天沒打夠，夜里還要來找茬？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砰！砰！砰！
有根哥！開門！是我！春桃！”那聲音又急又慌，帶著哭腔，被風雨撕扯得變了調(diào)，
但我還是聽出來了！是她！我連滾帶爬地翻下炕，那條瘸腿疼得我眼前發(fā)黑，差點一頭栽倒。
我咬著牙，幾乎是撲到門邊，手抖得厲害，摸索著去拔那根頂門的粗木栓。門栓又濕又滑，
我費了好大勁才拉開。“吱呀——”破舊的木門被外面的狂風猛地推開，
冰冷的、帶著土腥氣的雨水瞬間劈頭蓋臉澆了我一身。門口站著一個濕透的人影。
閃電又一次撕裂黑暗。慘白的光里，我看見春桃渾身都在往下淌水，頭發(fā)緊貼在慘白的臉上，
嘴唇凍得烏青，不停地哆嗦。她身上那件單薄的舊衣服濕得透透的，緊緊裹在身上，
勾勒出瘦得驚人的輪廓。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油紙包，那紙包被她護得嚴嚴實實，
居然一點沒濕！“春桃！你……”我驚得魂飛魄散，趕緊伸手想把她拉進來。
她卻猛地把那油紙包塞進我懷里。那紙包竟然是溫熱的！帶著一點她身上的暖意。“快拿著！
”她聲音抖得厲害，牙齒咯咯地打架，
話…說…說后山斷崖下面…陰坡上…長著一種…一種老輩人傳下來的草藥…專…專治老寒腿，
比…比鎮(zhèn)上大夫開的藥還管用……聽說…聽說有人用過……”她語無倫次，
凍得話都說不利索，眼神卻死死盯著我，里面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急切。
“我…我偷偷去…去采了點…你…你試試…熬水喝…泡腿…”她喘著粗氣，
雨水順著她的下巴不斷滴落，在地上積起一小灘水漬，
“別…別告訴別人…金富他…他會打死我的…”懷里那個溫熱的油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