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建國，愛了村花李秀蘭整整八年。＞她家麥子我收，水缸我挑，
連她爹的棺材都是我釘的。＞村里人都笑我是傻子，我不在乎。＞直到那天，
我看見她坐上萬元戶的拖拉機，脖子系著我攢了三年錢買的綠頭巾。＞“建國，你是個好人。
”她笑著丟下這句話。＞后來我在雨里追著拖拉機跑，摔進溝里磕破了頭。＞醒來后，
我逢人就說：“秀蘭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她嫁進城的第二年，抱著穿綢緞的娃娃回村。
＞我嘿嘿笑著把臟兮兮的布娃娃塞給她：“喏，換著抱，你的好看。”＞她尖叫著躲開，
罵我瘋子。＞沒人看見我夜里抱著那個布娃娃，一遍遍哼著跑調的童謠。
---八零年代的日頭，毒得很，跟燒紅的烙鐵似的懸在頭頂，
烤得地皮都裂開了一道道口子，像渴死的老人張開的嘴。我，王建國，弓著腰，
脊梁骨彎得像拉滿的弓，手里的鐮刀一下一下啃著麥稈。汗水不是淌的，
是直接砸進腳下的黃土里，“噗”一聲，連個水印子都留不住，
眨眼就被這焦渴的大地吸干了。胳膊曬得脫了幾層皮，火辣辣地疼，可心里頭揣著事兒，
這點疼就變成了蚊子哼哼，撓不著癢處。“秀蘭……”這名字在我舌尖上滾了滾，
比喝了井拔涼水還解乏。想著她看見這堆得小山似的麥子時，那雙杏眼會不會彎起來，
像天上初七八的月亮牙兒？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咸澀的汗味混著塵土味兒，
卻莫名嘗出點甜絲絲的意思。秀蘭家的地，就在我家地頭挨著，
中間只隔著一道矮趴趴的田埂，早就被踩得溜光。她家那三畝麥子，金黃金黃的，
沉甸甸的穗子壓彎了腰，看著就喜人。我估摸著，再使把子力氣，頂多明天半晌午，
就能把它們全放倒。“建國！建國！”遠處傳來喊聲，是村東頭的二狗子，
他騎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晃晃悠悠地蹬過來，在田埂邊剎住車，
兩條腿支在地上，咧著嘴笑，“嘿，又給老丈人家賣命呢？我說建國，
你這‘長工’當得可真夠瓷實的！”我直起酸疼的腰，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也沖他笑。
二狗子這話，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可每次聽著，心里頭還是有點說不上來的滋味，
像是被麥芒輕輕扎了一下，不疼，就是癢癢的。“瞎咧咧啥，”我粗聲粗氣地回他，
“順手的事兒，我家的也快收完了。”“順手？”二狗子嗤笑一聲，
下巴朝秀蘭家那片麥地努了努，“你家的在哪兒呢？別以為我瞎！你爹媽走得早，
就留給你那兩畝薄田，收成夠你一個人塞牙縫就不錯了。秀蘭家這活兒，年年都是你包圓！
圖啥？圖李秀蘭那張臉？那臉蛋子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水喝？八年啦，兄弟！八年！
就是塊石頭，揣懷里也該捂熱乎了吧？人家給你個好臉色沒？”他的話像麥芒，
細細密密地扎過來。我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了，低下頭，
手指無意識地搓著鐮刀把上磨出的凹痕，那里早就被汗浸得光滑。二狗子說的沒錯，八年了。
從秀蘭她爹病得起不來炕，我幫著犁地開始，到她娘前年冬天咳嗽走了，
我披麻戴孝扛幡摔盆，再到她家房頂漏雨我去修，水缸空了是我挑，
柴火沒了是我劈……一件件，一樁樁，像刻在骨頭縫里。
村里人背地里都叫我“李家的傻建國”，我知道。可我不在乎。秀蘭那雙眼睛，
像會說話似的，偶爾瞟過來一眼，帶著點怯生生的感激，或者被我笨拙的關心逗得抿嘴一笑，
就足夠把我這顆心填得滿滿當當，再苦再累都值了。“你懂個屁！”我猛地抬起頭，
嗓門拔高了些，像是要壓過心里的那點虛，“秀蘭……秀蘭心里有數！”這話說出來，
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飄，沒啥底氣。二狗子搖著頭，嘆了口長氣，那氣嘆得老氣橫秋，
仿佛他活了幾輩子似的。“有數？我看她是把你當驢使喚有數！行啦，傻兄弟，
你樂意當牛做馬是你的事兒。喏，給你指條明路，明天鎮上大集，熱鬧著呢！
聽說那新開張的百貨商店，玻璃擦得锃亮，里頭啥稀罕玩意兒都有！
秀蘭不是稀罕那綠頭巾嗎？攢夠你那仨瓜倆棗沒？趕緊去瞅瞅，晚了讓人搶了先，
你哭都沒地兒哭去！”他說完，也不等我回話，腳下一蹬，
那破自行車又“嘎吱嘎吱”地響著，歪歪扭扭地遠去了。田埂上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毒日頭曬得麥浪都泛著白晃晃的光。二狗子的話像只蒼蠅，嗡嗡地在耳邊繞。
綠頭巾……那玩意兒，在鎮供銷社的玻璃柜臺里躺了**年了。每次趕集，
我總要在那柜臺前磨蹭半天。翠綠翠綠的料子，薄得像一層水，上面印著細細碎碎的小白花。
我見過秀蘭偷偷瞄它的眼神，亮晶晶的，帶著一種我形容不出來的渴望，像小孩子看見了糖。
那標價牌上的數字，紅得刺眼。為了它，我啃了多少頓雜面窩頭就咸菜？夜里去河邊摸魚蝦，
天不亮就挑到鎮口賣給早起趕路的人，手指頭被蝦槍扎得全是小窟窿眼，結了痂又破開。
一分，一毛，一塊……錢罐子藏在炕席底下，沉甸甸的，快滿了。快了，
就快能把它捧到秀蘭面前了。想象著她驚喜的樣子，我渾身的力氣又回來了，
手里的鐮刀揮得更快，麥稈一片片倒下，發出“唰唰”的響聲。第二天，天剛麻麻亮，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就擠滿了人。牛車、驢車、還有像二狗子那樣騎破自行車的，
人聲、牲口叫聲混在一起，空氣里飄著塵土味兒和牲口糞的臊氣。
我揣著那個沉甸甸、捂得溫熱的錢罐子，擠在人群里，心“怦怦”跳得厲害，手心全是汗。
今天，一定要把那綠頭巾買到手！鎮子比村里熱鬧十倍。青石板路兩邊擠滿了攤子，
吆喝聲震天響。賣菜的、賣肉的、賣針頭線腦的、還有吹糖人的、耍猴的……花花綠綠，
看得人眼花。我顧不上瞧熱鬧，像條泥鰍一樣在人縫里鉆，直往街中心那新開的百貨商店奔。
那商店的門臉氣派，大玻璃窗擦得能照見人影。剛跑到商店門口，還沒喘勻氣，
眼角的余光猛地掃到街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
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是秀蘭。她今天穿了件水紅色的確良襯衫，襯得臉蛋白生生的，
像剛剝殼的雞蛋。她正站在街對面，旁邊停著一輛嶄新的、漆皮锃亮的拖拉機，
突突突地冒著青煙，那聲音在我耳朵里炸開，震得腦子嗡嗡響。拖拉機駕駛座上，
歪著個胖子，穿著雪白的短袖汗衫，脖子上掛著條明晃晃的金鏈子，在太陽底下反著光，
刺得人眼睛疼。是張富貴，隔壁張家莊的，去年包了磚窯，成了十里八鄉有名的萬元戶。
秀蘭仰著臉，正對著張富貴笑。那笑容，像朵突然炸開的喇叭花，又甜又亮，
是我從未見過的燦爛。她手里，正拿著一條翠綠的頭巾，薄得像水，
上面印著細碎的小白花——和我錢罐子里那些汗津津的分分角角，
日日夜夜想著要換來的那條，一模一樣！她喜滋滋地把那頭巾系在自己烏黑的辮子上，
歪著頭，對著張富貴笑得更甜了，臉頰飛起兩團紅云。張富貴肥厚的手掌伸出來，
在她系著頭巾的臉蛋上，極其自然地捏了一把，嘿嘿地笑著，嘴里不知道說了句什么。
我的血“轟”的一下全沖到了頭頂，眼前一陣發黑，
耳朵里只剩下拖拉機那單調而巨大的“突突”聲，像擂鼓一樣敲打著我的太陽穴。
錢罐子在我懷里變得滾燙，又像冰塊一樣凍得我胸口發麻。腳像生了根，
死死地釘在滾燙的青石板上，動彈不得。渾身的力氣，剛才趕路時那股子沖勁，
一下子被抽得干干凈凈。整個世界都模糊了，只剩下對面那刺眼的紅色襯衫，
那扎眼的翠綠頭巾，還有張富貴那張油光滿面的胖臉。就在這時，秀蘭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目光不經意地掃了過來。隔著一條街，隔著喧鬧的人群和拖拉機的黑煙，
她的視線和我撞在了一起。她臉上的笑容，像被凍住了，僵了一瞬，隨即飛快地移開，
仿佛只是看見路邊一塊不起眼的石頭。她側過身，對著張富貴又說了句什么，
還輕輕推了他胳膊一下。張富貴順著她的目光也瞥了我一眼。那眼神，輕飄飄的，
帶著點城里人看鄉下人那種居高臨下的打量，還有一絲毫不掩飾的、看笑話似的嘲弄。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發黃的牙，沖我這邊揚了揚下巴，對著秀蘭哈哈大笑起來。
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猛地加大了，排氣管噴出一股更濃的黑煙。
秀蘭手腳麻利地爬上了拖拉機后面的拖斗。她扶著拖斗的邊沿站好，
手還下意識地扶了扶頭上那條嶄新的綠頭巾。拖拉機開始移動，碾過石板路，
發出沉悶的響聲。就在拖拉機經過我面前的時候，秀蘭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她的嘴唇動了動。隔著拖拉機的轟鳴和人群的嘈雜，我根本沒聽見聲音，但她的口型，
我認得清清楚楚。“建國，”她臉上又浮起那種對著張富貴時的笑容，只是此刻，
那笑容像一層薄薄的、冰冷的膜，貼在臉上，眼神里空空的，什么情緒也找不到，
“你是個好人。”拖拉機“突突突”地開走了，卷起一陣嗆人的塵土，迷了我的眼。
那抹刺眼的翠綠，在塵土里晃動著，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街角。好人？
錢罐子從我僵硬的懷里滑落，“哐當”一聲砸在堅硬的青石板上。
那個我攢了三年汗水的瓦罐，瞬間四分五裂。里面滾出來的，不是銅板，不是毛票，
是一堆沾著泥土的、冰冷的石子兒和干癟的玉米芯子！它們散落在塵土里，滾得到處都是。
“好人……”我喃喃地重復著，喉嚨里像是堵了一把滾燙的沙子，又干又澀，火燒火燎地疼。
那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滋啦作響，冒起一股焦糊的青煙。
周圍趕集的人投來好奇或憐憫的目光，指指點點。我什么都看不見，也聽不見。
腦子里只有秀蘭系著綠頭巾的燦爛笑臉，還有那句輕飄飄的“你是個好人”，像兩把鈍刀子，
在里頭反復地割。胸口那里，先是像被掏空了，風呼呼地往里灌，冷得刺骨。緊接著，
一股滾燙的、帶著血腥氣的濁氣猛地頂了上來，直沖喉嚨口。“哇——！”我再也忍不住，
猛地彎下腰，一口熱乎乎、帶著鐵銹腥氣的液體噴在了青石板上。不是水，是紅的。黏稠的，
暗紅的血，濺在散落的石子和玉米芯子上，像開了一朵丑陋的花。
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扭曲。青石板路，攢動的人頭，花花綠綠的攤子，全都攪和在一起，
變成了一團模糊的、晃動的色塊。耳朵里嗡嗡作響，尖銳的蜂鳴蓋過了一切聲音。天，
好像猛地暗了下來。我像個喝醉了酒的醉漢，又像被抽掉了骨頭的破麻袋，
踉踉蹌蹌地轉過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村子的方向挪。兩條腿灌滿了沉甸甸的鉛，
每抬起一步都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心口那塊地方，徹底空了，只剩下一個呼呼漏風的大窟窿，
冷得我渾身都在打顫。腦子里嗡嗡的，像是有一萬只馬蜂在里頭亂撞，
秀蘭系著綠頭巾的笑臉和張富貴捏她臉的畫面，像走馬燈一樣不停地閃，閃得我頭暈眼花，
惡心得想吐。也不知走了多久，天陰沉得厲害，墨黑的云層低低地壓下來，沉甸甸的，
仿佛一抬手就能摸到那冰涼的濕氣。風也起來了，卷著塵土和枯葉，抽在臉上生疼。
快到家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在越來越大的風里搖晃著黑黢黢的枝椏，
像張牙舞爪的鬼影。剛走到村口那片曬谷場邊上，遠遠地，就聽見一陣熟悉的“突突”聲，
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像催命的鼓點砸在心上。我猛地抬起頭。是那輛拖拉機！
張富貴那輛嶄新的、漆皮锃亮的拖拉機！它就停在秀蘭家那個低矮破舊的土坯院墻外頭，
像一個趾高氣揚的怪物闖進了雞窩。張富貴那肥碩的身子正堵在秀蘭家的院門口，
他身邊還跟著兩個穿著體面、像是城里人模樣的男人。秀蘭被她娘推搡著，
半拉半拽地從院子里出來。她娘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什么，一邊說，
一邊把秀蘭往張富貴那邊推。秀蘭低著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看到她水紅色的襯衫袖子被扯得歪歪扭扭，辮子也散了一綹，軟塌塌地垂在肩上。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包袱，手指關節都捏得發白。他們要干什么？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得我牙齒都在打顫。
腦子里那嗡嗡的馬蜂聲猛地變成了尖銳的嘶鳴！不！不行！不能讓他們帶走秀蘭！
秀蘭是我的！我給她收了八年麥子！我給她爹釘了棺材！她……她答應過……“秀蘭——！
”一聲嘶啞的、完全不像我自己的嚎叫沖破了喉嚨，在空曠的曬谷場上炸開。
我像頭發瘋的公牛，不管不顧地朝著拖拉機沖了過去。張富貴他們被我這聲吼驚動了，
齊齊扭過頭。秀蘭也猛地抬起了頭，臉上血色褪得干干凈凈，眼睛里全是驚恐，像是見了鬼。
張富貴皺了皺眉，臉上的橫肉抖了抖，朝旁邊一個男人使了個眼色。我腦子里一片血紅，
只有一個念頭：抓住她！不能讓他們帶走她！我撲到拖拉機跟前，伸手就去抓拖斗的邊沿。
就在我的手指即將碰到那冰冷鐵皮的一剎那，后腦勺猛地傳來一陣劇痛！
像是被一柄沉重的大鐵錘狠狠砸中！眼前瞬間爆開一片刺眼的白光，緊接著是深不見底的黑。
身體完全失去了控制，軟軟地朝旁邊一歪。“噗通！
”冰冷的、帶著腥味的泥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口鼻。
我摔進了曬谷場旁邊那條積滿雨水的深溝里。渾濁的泥水灌進耳朵，灌進嘴巴，
嗆得我無法呼吸。后腦勺撞在溝底堅硬的石頭上，又是一陣鉆心的劇痛。
意識像被摔碎的瓦罐，碎片在黑暗的泥水里沉浮。最后看到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