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嘞,各位老鐵,今天咱嘮點掏心窩子的話。有道坎兒,我心里擱了十年,一提起來,
那滋味兒,嘖嘖……“你太矮了,帶出去沒面子。”就這幾個字兒,跟鬼火似的,
在我心里頭燒了整整十年,燎得我皮開肉綻。他們都喊我蘇默。
倒不是我爹媽起名兒圖省事兒。是我這人,打娘胎里出來就不咋愛吭聲,整個一悶葫蘆。
可這“默”字兒,偏偏就成了我前半輩子最真實的寫照。默不作聲地讓人小瞧。
默不作聲地把委屈往肚子里咽,嚼碎了和著血吞下去。也默不作聲地,在心底窩著一團火,
一燒,就是他娘的十年!那年頭,一九九五,我剛滿二十歲,毛頭小子一個。
在紅星機械廠當學徒,學鉗工,指望著用這手藝混口飯吃。那時候的廠子,嘿,就是個江湖!
車間里那些大姐大媽,嘴碎得能把芝麻說成西瓜。除了東家長西家短,
最熱衷的就是給廠里光棍小子“拉郎配”。我們車間的張玉芬張大姐,那可是“金牌紅娘”,
嗓門兒亮得能掀翻屋頂,心眼兒實誠得像塊鐵疙瘩,就是忒愛操心。那天,
張大姐跟耗子見了貓似的,賊眉鼠眼地把我薅(hāo)到車間犄角旮旯里。
那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小蘇吶!”她嗓門壓得跟做賊似的,眼睛瞪得溜圓。
“大姐給你踅摸(xuémo)個頂好的大閨女!”“隔壁紡織廠的一枝花,曉得伐?
叫李雯!”“那丫頭,長得水蔥兒似的,白凈!”“就是……就是家里頭緊巴點兒,
想尋個踏實肯干的。”“我看你小子就中!悶是悶了點兒,可手藝學得快,人也老實巴交的!
”我那臉,“噌”一下就紅透了,跟剛出鍋的豬肝似的。舌頭也打了結,
吭哧半天:“張……張大姐,我……我還小,不……不急……”“屁嘞個不急!
”張大姐眼珠子一瞪,蒲扇似的大手“啪”一聲擂在我背上,震得我一趔趄。“你都二十了!
黃花菜都涼了!”“再磨蹭兩年,好姑娘都被人叼走了!”“聽大姐的,保管沒錯!
”“明兒下午,廠門口那咖啡館,拾掇利索點兒!”我這人嘴笨,
哪兒犟得過張大姐那機關槍似的嘴皮子。再說,那句“紡織廠一枝花”,
也確實在我這潭死水似的心里,勾起了一絲漣漪,不切實際的幻想跟野草似的往外冒。畢竟,
咱這長相,扔人堆里,水花都砸不出一個。個頭兒嘛,一米七剛冒頭,在咱北方糙漢子里,
確實有點……不夠看。第二天,我磨破了嘴皮子才跟師傅討了半天假。
箱子底兒那件的確良白襯衫,壓得都快成咸菜干兒了,熨了老半天。
蛤蜊油不要錢似的抹了半盒,頭發支棱得像個受驚的刺猬,油光锃亮。那雙破皮鞋,
來回擦了三遍,都能照出人影兒了。到了那所謂的咖啡館,其實就是個能坐下說話的地兒,
空氣里一股子速溶咖啡的甜膩味兒,混著點兒廉價香水的味道。
張大姐早墩(dūn)那兒了,跟個門神似的。她對面坐著個姑娘。白是真白,大眼珠子,
齊耳短發,瞅著挺利索。一件小碎花連衣裙,在當時算是頂時髦的打扮了。這就是李雯。
我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跟個提線木偶似的,僵硬地挪過去,坐下。屁股剛沾著椅子邊兒。
張大姐那大嗓門就嚷嚷開了,樂得跟撿了元寶似的:“雯兒啊,瞅瞅!
這就是我跟你提的小蘇,蘇默!”“我們車間技術尖子!以后指定有大出息!
”然后又扭頭沖我:“小蘇,這是李雯,多好的閨女!你們年輕人自個兒嘮,
大姐去那邊買包煙,給你們騰地方!”說完,張大姐使了個“我懂的”眼神,腳底抹油,
溜了。我緊張得手心直冒白毛汗,后背都溻(tā)濕了。嘴巴張了幾次,愣是沒發出聲兒。
最后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蚊子哼哼:“李……李雯同志,你……你好。
”李雯眼皮子都沒抬,就用眼角那么輕輕一撩。那眼神兒,咋說呢,就像去菜市場挑大白菜,
還得是那種蔫兒了吧唧,打折處理的白菜。帶著點兒漫不經心,
還有一絲藏得很好的……嫌棄。她鼻子里“嗯”了一聲,端起那印著俗氣花紋的咖啡杯,
小口抿了一下,動作慢條斯理。然后,才懶洋洋地開了腔,聲音不大,卻像根繡花針,
又細又密地往你心尖兒上扎:“張大姐說你人老實。”“我看……也是。”這話,
聽著像夸人,可我這心里咋咂摸,咋不是那個味兒呢?接下來的十分鐘,
絕對是我蘇默這輩子過得最漫長、最憋屈的十分鐘!我把肚子里那點兒墨水都掏干凈了,
絞盡腦汁找嗑兒嘮。從廠里的生產指標,嘮到最近這鬼天氣。李雯的回應,
基本上就仨字兒:“哦”、“嗯”、“還行”。多一個字兒都嫌浪費唾沫。她的眼神兒,
總是有意無意地在我頭頂上空盤旋,然后又溜達到我腳上那雙擦得锃亮的破皮鞋。最后,
才勉為其難地落回到我臉上,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弧度,我琢磨了半天,
那他娘的不是輕蔑是啥?她終于舍得放下那咖啡杯了。跟下了啥重大決心似的,眼皮子一抬,
直勾勾瞅著我。“蘇默同志。”“張大姐是好心。”“我也得謝謝你跑這一趟。
”“但是吧……”她頓了頓,嘴角掛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兒。“我覺得咱倆,懸。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迎面夯(hāng)了一錘,眼前直冒金星。雖然早有預感,
可真聽見這話,還是堵得慌。我強撐著,臉皮發燙,聲音都哆嗦了:“為……為啥?
”李雯的目光再次從我頭頂碾過去,這次毫不客氣,甚至帶了點兒……可憐?“說實在的,
你這人瞅著還行,就是……”她的眼神兒,毫不客氣地從我頭頂碾過去,落在我腳尖兒。
“太矮了點兒。”“我尋思著吧,我那口子,咋地也得一米七四往上。
”“不然……”她撇了撇嘴,那倆字兒輕飄飄地吐出來,卻像兩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心上:“沒面子。”“太矮了……”“沒面子……”這幾個字兒,
嗡嗡嗡地在我耳朵里炸開,像無數只蒼蠅在亂撞。整個咖啡館的嘈雜聲,說話聲,
杯子碰撞聲,一下子都離我遠去了。世界安靜得可怕,只剩下她那幾個字兒,
一遍一遍地回蕩,像魔咒。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幾十個大耳刮子。
我咋走出那破咖啡館的,腦子一片空白。就記得外頭的日頭,毒得晃眼,刺得我眼淚直流,
也不知道是陽光刺的,還是心里憋屈的。回到車間,魂不守舍。
張大姐看我那丟了魂兒的樣兒,追著問了幾句。我含含糊糊地搪塞過去了,實在沒臉說實話。
她嘆了口氣,蒲扇大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力道不輕:“小蘇吶,甭往心里去!
”“天涯何處無芳草!咱廠里好姑娘多著呢!”“大姐再給你踅摸個更好的!”我沒吭聲,
像個游魂似的飄回自個兒的工位。抄起銼刀,對著手里那冰涼的鐵疙瘩,卯足了勁兒猛銼!
嚓——嚓——嚓——火星子四濺!好像要把那股子無名火,那份鉆心的屈辱,
全都傾瀉在這冰冷的鋼鐵上!要把那句“太矮了,沒面子”給銼平、銼爛、銼得連渣都不剩!
從那天起,“矮”這個字兒,就成了扎在我心頭的一根毒刺。每次瞅見比我高的爺們兒,
我就下意識地把腰桿挺得筆直。可下一秒,那股子自卑感又跟潮水似的涌上來,把我淹沒。
李雯那句“帶出去沒面子”,跟個復讀機似的,天天在我耳邊循環播放。
我開始跟自個兒較勁,發了狠!個頭兒是爹媽給的,老天爺定的,咱改不了!
那咱就在別的地方,把這丟掉的“面子”給掙回來!掙得足足的!我把所有心思,所有力氣,
全都砸在了工作上。別人下班摟著對象溜達,我加班加點地干活。別人周末睡懶覺,
我貓在車間角落里啃圖紙,鉆研技術。鉗工這活兒,精細著呢,差一絲一毫,
那出來的玩意兒就是廢品。我愣是憑著那股子不服輸的犟勁兒,還有心里那團燒不滅的火。
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廠里最年輕的高級技工。啥技術比武,啥勞動模范,
獎狀拿了一摞又一摞。可心里那根刺兒,它還在那兒,時不時就扎你一下,提醒你。我知道,
光在廠里當個技術大拿,還不夠。還不足以讓那些曾經斜著眼看我的人,真正地把腰彎下來,
高看我一眼。九十年代末,下崗潮跟洪水猛獸似的,席卷了全國。我們這破廠子也沒扛住,
黃了。我拿著那點兒可憐巴巴的遣散費,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兩眼一抹黑。迷茫過,
頹廢過,甚至想過,就這么混吃等死算了。但每當我窩囊得不行的時候,
李雯那張帶著輕蔑的臉,總會“噌”地一下跳出來。那句“沒面子”,
就像一根沾了辣椒水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抽得我一個激靈,從泥潭里爬起來。不行!
不能再這么默不作聲下去了!老子得干出點人樣兒來!我揣著那點兒遣散費,
加上七大姑八大姨那兒東拼西湊借來的錢,一咬牙,南下了。在那個叫特區的,
遍地是機會也遍地是坑的地方,租了個破鐵皮屋,支棱起個小小的五金加工攤子。那日子,
真他娘的不是人過的!白天當孫子跑業務,點頭哈腰,陪盡笑臉。
晚上守著那臺吱呀作響的二手機床,跟零件死磕,熬得兩眼通紅。
睡就睡在油乎乎的破布堆里,倉庫就是我的家。餓了就啃倆涼得能砸死狗的饅頭,
就著自來水往下灌。多少回,累得像條死狗癱在機床邊上,骨頭架子都快散了,
真想撂挑子不干了!可一閉眼,就是李雯那張臉,那句“太矮了,帶出去沒面子”!
一股邪火“騰”地就頂上腦門!草!老子偏不認命!爬起來,抹把臉,接著干!
那股子被人瞧不起的屈辱,成了我骨子里最野蠻的動力。像一團鬼火,在我胸膛里越燒越旺,
逼著我往前沖,不能停,不敢停!一晃,十年。手指頭縫兒里溜走的,是時間,
也是汗水和血淚。這十年,我從一個守著破鐵皮屋的小作坊主,滾爬摸打,
成了一家精密機械制造公司的老板。公司不算頂大,但在咱這個行當里,也算小有名氣。
特別是在特種零部件加工這塊兒,咱有自個兒的獨門絕技,別人干不了的,咱能干!
我不再是當年那個穿著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緊張得手心冒汗的愣頭青了。
歲月這把殺豬刀,在我臉上刻下了風霜,但也給了我沉穩和底氣。至于個頭兒嘛,
還是一米七出頭,不多不少。但我已經不拿這事兒往心里去了。因為老子現在知道了,
一個爺們兒的價值,從來就不是那幾厘米的身高能決定的!那天,
我人模狗樣地穿著意大利定制西裝,端著杯香檳,
在一個全是各地老板、技術大拿的行業交流會上應酬。場子里燈火輝煌,衣香鬢影。
我在人群里穿梭,跟熟識的伙伴碰杯,談笑風生,指點江山。
就在我準備找個清凈角落歇歇腳,潤潤嗓子的時候。一個有點兒熟,又有點兒陌生的身影,
毫無征兆地撞進了我的眼簾。她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料子也透著廉價感的職業套裙,
胸前掛著個小破公司的塑料牌子。
正亦步亦趨地跟在一個腦滿腸肥、一看就是個小老板的中年男人屁股后頭。臉上那笑,
堆得都快僵了,透著一股子小心翼翼的討好。
手里還攥著一沓印得花里胡哨、邊角都有些卷起的宣傳單,看樣子是在推銷啥玩意兒。
我的心,在那一剎那,猛地漏跳了一拍,像是被人攥了一下。是她。李雯。十年歲月,
在她臉上也沒留情。還是挺白凈,但眼角已經爬上了細密的魚尾紋,藏不住了。
當年那股子舍我其誰的傲氣和挑剔勁兒,早被生活這把銼刀給磨平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奔波勞碌后的疲憊,和一種不得不低頭的卑微。
她不再是那朵高高在上的“紡織廠一枝花”了。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為了柴米油鹽,
不得不彎腰討生活的半老徐娘。她好像沒瞅見我,也可能壓根兒就沒認出來。也難怪。
十年的風霜雨雪,足夠把一個人的棱角磨圓,也足夠改變一個人的容貌和氣場。
我不再是當年那個畏畏縮縮、被人一句話就能懟到墻角的“小蘇”。而她,
也早就褪去了當年的光環,跌落凡塵。我就那么站著,看著她。
看著她卑微地把手里的資料遞向那個明顯不耐煩的中年男人。看著那男人眼皮都懶得抬,
隨意地擺了擺手,像趕蒼蠅似的。看著她臉上瞬間閃過一絲尷尬和失落,像被人潑了盆冷水。
但很快,她又強撐著擠出笑容,深吸一口氣,準備轉向下一個“潛在客戶”。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