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屈辱的起點與藥湯的滾燙臘月二十九,雪粒子砸著青石板。娘一手牽我,
一手牽著啞巴弟弟阿寶,深一腳淺一腳走向“濟世堂”林府。
阿寶攥著一小塊凍硬的麥芽糖糕,那是娘咬牙擠出的年味,他黑亮的眼里滿是歡喜。
林府門檻高,朱漆大門透著威嚴。娘局促地拍打我們身上的雪,把寒酸的干山貨緊了緊。
管家斜睨一眼,才放我們進偏廳。廳里暖得發悶,檀香混著藥味。林少爺林玉峰翹著腳,
把玩一塊通體金黃的老山茯苓:“爹!王掌柜說頂咱藥房半年利呢!”林萬山矜持地笑著,
目光落到我們身上,帶著審視。娘堆起笑遞上干山貨:“林老爺,
俺來拜個早年……”林玉峰的目光卻釘在阿寶手里的糖糕上,嘴角一撇。
他故意掰下一小塊金貴的茯苓糕,“啪”地丟在濕漉漉的青磚地上。“小啞巴,
”他抬著下巴,腳尖點著臟污的糕,“想吃?學聲狗叫,學得像,就賞你。”空氣凝固。
娘的笑容僵住,血色慢慢褪盡。林萬山眉頭微皺,隨即舒展:“童言無忌,小孩子鬧著玩呢。
”那眼神,沒有半分制止。我胸膛里熊熊火起,拳頭用力捏緊。阿寶是我的弟弟!憑什么?!
我剛要動,手臂劇痛——娘低著頭,指甲隔著破棉襖狠狠掐進我肉里,絕望地警告著我。
阿寶不懂。他看看地上的糕,又看看林玉峰和我,黑亮的眼里只有渴望。他咧開嘴,
大聲地“汪”了一下,小身子討好地向前傾。林玉峰得意地大笑。阿寶立刻蹲下撿起糕,
寶貝似的捧給我,眼睛亮晶晶的,示意給我先吃。我喉嚨像塞了凍棉花。
阿寶把稍干凈的大半塊塞給我,自己舔著沾灰的小角。寒風灌進來,刺骨的冷。阿寶靠著我,
珍惜地吃著,把剩下的半塊麥芽糖糕塞進我手里。突然,后院“哐當”巨響!像藥柜倒地,
緊接著是壓抑的激烈爭吵: “混賬!誰讓你……”“爹!我……不是故意的!
是那批……” 門簾被粗暴掀開,林玉峰臉色煞白沖出來,像沒頭蒼蠅。
他一眼看到門檻邊的阿寶。林玉峰眼中的驚慌瞬間變成毀滅性的狠戾。他猛地伸手,
狠狠推在阿寶瘦小的胸口上!“滾開!礙事的啞巴!” 阿寶像片枯葉被摜出去,
直直落向門檻旁—— 那里,一個半人高的黢黑杉木桶里,粘稠深褐的藥湯劇烈翻滾,
散發出刺鼻辛辣的怪味——那是林家藥性霸道的“火蝎草”湯!噗通!
滾燙的藥湯濺起巨大浪花!阿寶連一聲短促的驚呼都發不出!
小小的身體瞬間被粘稠滾燙的褐色吞沒,只有一只小手在翻騰的藥湯表面絕望地抓撓了一下,
隨即沉沒。那塊沒吃完的麥芽糖糕脫手飛出,在湯里載沉載浮,迅速焦黑。時間凍結。
我腦子嗡的一聲,血液沖頂!本能地要撲了過去!“阿寶——!”嘶吼還未發出,
一只冰冷劇顫的手就死死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鐵箍般勒住我的腰!是娘!她篩糠般地抖著,
牙齒咯咯作響,臉色死白,眼里是極致的恐懼和瘋狂的決斷。她死死制住我,
絕望的目光投向門口——林萬山已沖出來,臉色陰沉欲滴。
他看了一眼藥湯里無聲沉浮的阿寶,又看了一眼目眥欲裂卻被娘死按住的我,最后,
那陰鷙淬毒般的目光,釘在了闖下大禍、呆若木雞的林玉峰身上。
二:母親的抉擇與無聲的證詞時間被滾燙的藥湯凍住了。
阿寶小小的身體沉在深褐色翻涌的藥湯里,無聲無息。那塊焦黑的糖糕徒勞地打著旋。
“阿寶——!”我的嘶吼被娘冰冷劇顫的手死死捂在喉嚨里,變成嗚咽。林萬山陰沉的目光,
掃過我們,掃過藥湯里的阿寶,最后死死釘在呆若木雞的林玉峰臉上。
那眼神翻涌著驚怒、恐懼和急于掩蓋的狠厲。他猛地吸了一口氣,
虛偽的“仁義”被冷酷撕破。他幾步跨到我們面前,聲音透出血腥:“管好你兒子!想活命,
就按我說的做!”他掃向藥桶,“小啞巴……是貪玩失足掉下去的!聽清楚沒?
”娘的身體一僵,勒我的力道驟松又緊!她松開捂我嘴的手,猛地將我狠狠推開!
我踉蹌著跌坐在冰冷的青磚上,骨頭雖疼卻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眼睜睜看著溫順怯懦的娘,
像絕境的母獸,撲向沸騰的藥湯桶!“阿寶——!我的兒啊——!” 凄厲哭嚎撕裂空氣,
充滿后院。她撲到桶邊,毫不猶豫,雙手插進滾燙藥湯!
“滋啦……” 皮肉接觸滾湯的聲音清晰鉆進我耳朵。娘身體劇顫,喉間壓抑著痛哼。
但她咬著牙,涕淚橫流,雙手在粘稠滾燙的藥湯里奮力摸索!她用身體擋住大部分的視線。
我癱在地上,正好看到她側面動作。她撈起阿寶小小的、沒了生氣的身體。阿寶皮開肉綻,
燙得不成樣子,破舊小棉襖濕淋淋貼在身上。剎那間,娘的動作快得驚人!
她更大聲嚎哭蓋過細微聲響:“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娘說了多少遍別靠近藥桶!
你怎么就不聽話啊!”,同時用顫抖的、燙紅起泡的手,粗暴撕扯阿寶身上的破棉襖!
棉襖扣子崩開,把沾滿藥漬的破布扯下。
娘目光掃向旁邊——那里搭著林玉峰剛脫下的、嶄新的繡著金線的絲綢小褂。
娘眼中閃過一絲刻骨恨意,隨即被瘋狂淹沒。她一把抓過小褂,
手忙腳亂地往阿寶滾燙潰爛的小身體上套!絲綢小褂對阿寶太大,松松垮垮裹著,
遮住最可怖的燙傷,只露出發紫腫脹的小臉和手腳。奢華金線襯著阿寶死寂的臉,
詭異又諷刺。幾步外的林萬山看到了,沒有阻止,精明的眼里只有冰冷的默許和一絲放松。
“可憐的孩子!定是貪玩失足!”林萬山立刻接口,聲音充滿“痛心”和“惋惜”,
他上前對嚇傻的伙計吼,“愣著干什么!快!快救人啊!”他喊著救人,
眼睛卻看著娘懷里穿著他兒子小褂、早已冰冷的阿寶——不過是演給活人看的戲。
伙計們如夢初醒,慌亂圍上來,對著小小尸體手足無措。
我被娘驚天動地的哭嚎和林萬山虛偽的痛惜釘在原地。荒謬感和撕裂的痛讓我眼前發黑。
娘抱著穿仇人衣服的阿寶,哭得肝腸寸斷,那哭聲里有多少演戲,多少被碾碎的絕望?
阿寶小手無力垂著,空空如也,那塊焦黑的糖糕沉沒了。只有他另一只小手,奇異地蜷曲著,
仿佛臨死還想抓住那點沒嘗完的甜。娘被伙計“攙扶”著站起,還死死地抱著阿寶。
她目光越過人群,精準找到癱軟的我。那雙哭腫的眼睛里,瘋狂、悲痛、絕望,
在看向我瞬間,凝結成令人骨髓發寒的東西——是警告,是哀求,更是沉重的枷鎖。
她無聲用口型對我說:閉嘴。然后,那目光更深刺入我眼底:記住。
的黑白;記住刺骨的寒冷;記住阿寶身上不合身的、沾滿藥漬的絲綢小褂;記住他空空的手。
我癱在冰冷的青磚上,看著娘抱著阿寶,被林家人簇擁著走向昏暗的內堂。
后院彌漫著濃烈藥味、皮肉的焦糊味,還有一絲林玉峰絲綢小褂的熏香味。世界扭曲崩塌,
只剩娘無聲的兩個字,像燒紅烙鐵,燙在我靈魂深處:記住。我蜷縮起身體,
指甲摳進冰冷的磚縫,肩膀無法控制地劇顫。不是因為冷,
而是因為一種比臘月寒風更刺骨、更絕望的東西,正從四面八方將我死死裹住,
把我拖向深淵。三:風光的葬禮與“藥渣”的烙印三天后,阿寶的葬禮,
在林府“仁德”之名下,風光大辦。小小的黑漆柏木棺停在林家正廳靈堂。香燭繚繞,
供品堆積如山。滿廳體面人掛著哀戚,目光卻瞟向主位的林萬山,
溢美之詞不絕于耳:“林老板仁義!”“對一個啞巴孩子都如此厚葬!
”娘被“勸”著跪坐棺旁,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林萬山素服肅立,抬手抹眼角,
當眾宣布收我為徒,“照顧”我娘,作為對阿寶“意外”的補償。目光掃過我們,
帶著施舍與掌控。賓客們齊聲贊嘆。我跪在另一側,粗布孝服有些不合身。透過煙霧,
看見棺內阿寶的臉:厚粉難掩燙傷的青紫腫脹。他身上套著林玉峰那件奢華的金線絲綢小褂!
小褂過大,袖口遮住了變形的小手。一只僵硬的手擺在身前,
緊攥一塊娘塞進去的、潔白的、嶄新的麥芽糖糕。角落突然傳來嬉笑。
林玉峰穿著嶄新寶藍緞襖,對伙伴炫耀: “那小啞巴自己找死往藥桶上湊,攔都攔不住!
害得我家出錢辦喪事,真是晦氣!”“真死了?”伙伴問。“當然!不信開棺看看啊!
”林玉峰指著棺材,像在談論玩膩后丟棄得玩具。伙伴們嫌惡地擺手。“玉峰你絕對是貴人,
下人都肯為你而死…”伙伴感嘆。林玉峰笑開了花,
復又恨恨道:“我爸還白給了他家二十塊呢!”伙伴們驚聲低呼。我并未動怒。
娘空洞的眼神掃過我,掐出血痕的手更加用力。記住。祭拜開始。
林萬山讓林玉峰第一個上香,“感謝”阿寶的“救命之恩”——眾人眼中,
阿寶的“失足”是替林玉峰擋了后院可能的災禍。林玉峰不耐上前,敷衍著跪下。香煙裊裊,
我聽見他跪著,嘴唇飛快蠕動: “阿彌陀佛,佛祖保佑,阿彌陀佛……”他在拜佛,
絕非棺中穿他舊衣的“小啞巴”。儀式結束。賓客散去,虛偽的哀傷被輕松所取代。
林萬山拿起薄信封(那“二十塊”),像才想起:“陳默他娘呢?”娘被攙出后堂,
臉色灰敗如蠟像。林萬山皺眉,嫌她“表演”不佳。將信封遞向我,
輕描淡寫:“以后藥房幫忙,算條活路。”輕飄飄的信封懸在眼前。“藥渣。
”林玉峰輕蔑的聲音從角落傳來,“以后他們就是我家養的‘藥渣’,干活到死!
”他的伙伴們一陣哄笑。“藥渣”——兩個字帶著藥湯的滾燙和死亡的絕望,
狠狠烙進我靈魂。我看著娘麻木地接過信封,空洞的眼睛沒有半點焦距。記住。
我低頭看著自己粗糙的手。藥渣。從此,這是我的名字,我的烙印,我在地獄里的身份。
四:屋檐下的屈辱與母親的“蛻變”葬禮的煙灰未散,
我和我娘被塞進林家藥房后院終年不見光的狹小偏屋。潮濕陰冷,彌漫著苦澀的藥味。
“藥渣”,成了我在這華麗牢籠的通行證。名義上,我是林萬山的“入室弟子”。實際上,
是林玉峰專屬的出氣筒和跟班。學堂作業、枯燥的藥方謄抄,自然落在我頭上。“藥渣,
”林玉峰把空白作業本和鬼畫符般的藥方甩我臉上,輕蔑道,“抄完,字跡要像!敢錯一個,
看我收拾你!”他抬腳,新皮鞋尖踢了踢我蜷在矮凳上的膝蓋,像驅趕擋路的狗。
我沉默著拿起筆。模仿他的字跡,已是浸透屈辱的熟練。娘在屋角陰影里整理晾曬藥材,
背對著,肩膀塌著,仿佛什么都沒聽見。林玉峰踱到我身后,俯身對著我耳朵吹氣,
惡意地笑:“喂,藥渣,你說你啞巴弟弟在下面吃不吃得到糖糕?聽說那邊只供香火,嘖嘖,
好可憐哦。”我握筆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筆尖在紙上戳出深深的墨點。
冰冷帶血腥味的怒氣直沖頭頂。但我沒有動。娘的動作頓住,身體微微僵硬。“怎么?
啞巴了?跟你弟弟一樣?”林玉峰嗤笑,“抄仔細點!別誤了我看電影!
”他趾高氣揚地走了,留下窒息的藥味和刺鼻的香水味。
偏屋只剩下沙沙的書寫聲和娘壓抑的呼吸。許久,娘默默轉身拿起掃帚,清掃被碾碎的藥渣。
動作機械麻木。娘變了。陌生,又心寒。她成了林家最沉默最勤快的傭人兼雜工。
天不亮就生火熬藥,深夜了,還漿洗縫補。林萬山巡視時,她刻意放慢活計,
低頭露出謙卑恭順。一次林玉峰嫌藥燙,砸了碗,藥汁濺了娘一身。娘立刻蹲下收拾碎片,
還不住地說:“少爺息怒,是我不小心,重熬……”那卑微姿態,刺得我心疼。夜里,
躺在冰冷的地鋪上,聽著隔壁娘壓抑的咳嗽。黑暗中,
我摸出藏在破枕下、阿寶留下的那半塊早已風干變硬的麥芽糖糕。冰冷粗糙的觸感貼著掌心,
像永不融化的冰。那是地獄里唯一的錨點。有時,感覺娘的目光落我身上。復雜,深不見底,
有痛苦麻木,或許…還有一絲殘留的、讓我心碎的愧疚?每當這時,我就攥緊那半塊糖糕,
指甲摳著它堅硬的邊緣,提醒自己:她選擇了攀附,選擇了幫兇。背叛了阿寶,也背叛了我。
林玉峰的欺辱日復一日。替他挨戒尺,甚至幫他偷林萬山珍藏藥材討好狐朋狗友……每一次,
娘都視而不見。她只是更沉默地干活,更謙卑應對林家每個人,
像要把自己變成沒有情緒、沒有過去的影子。只在最深沉的夜里,當我被噩夢驚醒時,
才偶爾聽到隔壁傳來壓抑如受傷小獸的嗚咽,或耗盡全力的沉重嘆息。轉瞬即逝,
就像是我的錯覺。每當這時,黑暗中攥著冰冷糖糕的我,心口涌上尖銳的酸楚和恨意。
她或許在哭。為死去的兒子?為茍活的選擇?還是為親手把另一個兒子推進“藥渣”煉獄?
我不知道,也不想深究。只知道,在這窒息的屋檐下,日復一日的屈辱里,我和娘,
一個像沉默的石頭,承受踐踏;一個像麻木的影子,擦拭施暴者的痕跡。
我們都在無邊黑暗中沉淪,像熬煮最苦最毒的藥,等待未知的、或許只有毀滅的終點。
記住阿寶。記住滾燙的藥湯。記住“藥渣”的烙印。我閉眼,將那半塊冰冷糖糕緊抵心口。
只有這樣,才能壓住那幾乎破胸而出的、名為復仇的毒火。
五:林玉峰的遠行與移民的陰影幾年時間在屈辱中淌過。林玉峰終于混完本地學堂,
林萬山迫不及待要送他去國外“學醫”鍍金。送行宴擺在林府正廳,山珍海味,觥籌交錯。
賓客恭維林少爺鵬程萬里。林萬山紅光滿面,志得意滿。酒過三巡,林萬山帶著醉意,
當眾用力拍著我肩膀。“諸位!”他聲音洪亮,“玉峰出去見世面,濟世堂的根還在!
陳默這孩子,”他環視眾人,“踏實肯干,跟我學了這些年,藥理炮制門兒清!
算是我的半個兒子了!”賓客附和:“林老板慧眼識人!”“仁義!”“以后藥房這邊,
玉峰不在,就要陳默多多幫襯了!”他這話徹底釘死了我看守“家業”的奴位。
娘坐在最不起眼處,穿著發白的粗布衣裳。她臉上堆著僵硬討好的笑,
眼神空洞地落向未動的菜肴,是盛宴里最最卑微的背景。林玉峰端著酒杯,
帶著即將遠行的興奮和倨傲踱到我面前。昂貴的洋裝散發著刺鼻的香水味。
他假惺惺地舉杯:“陳默,這些年辛苦了!”虛偽笑容下眼神淬冰,“以后要跟我爹好好干!
”他壓低聲音警告: “藥渣,好好看家干活!等我回來,干不好,
隨時把你和你娘掃地出門!懂?”酒氣伴著威脅舔過耳廓。我垂眼:“懂了,少爺。
”宴席喧囂直至深夜。賓客散盡。我被指使去后院庫房取醒酒湯料。穿過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