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有田,六十歲,黃土埋到脖子的年紀。>咳了半年血,
村醫老張頭直搖頭:“去城里查查吧,怕是熬不過今年了。”>三個兒女聽到風聲,
連夜從城里趕回。>大兒子說:“爹,跟我走,城里醫院好?!保径畠嚎蓿骸暗?/p>
我給您養老送終。”>小兒子拍胸脯:“爹,砸鍋賣鐵也給您治!”>可我知道,
老大想讓我帶孫子,老二惦記我的棺材本,老三等著拿我病騙捐款。
>我對著土墻說:“讓我安安靜靜死行不?”>他們卻把我架上拖拉機,爭著要“盡孝”。
>直到我聽見老大跟媳婦嘀咕:“老頭死了,那三間房正好給咱娃結婚……”>我閉上眼,
摸出枕頭下那張皺巴巴的診斷書。>上面寫著:誤診,只是嚴重肺炎。---這咳嗽真要命。
咳起來像是要把我這副老骨頭架子從里到外拆散了,再一股腦嘔出來才算完。
喉嚨里那股腥甜味兒,鐵銹似的,死死纏著,吐了半年,吐出來的痰里總帶著紅絲絲,
像開敗了的爛桃花瓣子。胸口里頭那點氣,就跟破風箱似的,呼哧呼哧,拉得生疼。
村東頭的老張頭,戴著那副斷了一條腿、拿膠布纏了又纏的老花鏡,給我號了半天脈,
又扒開我眼皮瞅了半天。他那張老樹皮似的臉皺得更緊了,深深嘆了口氣,那氣嘆得,
像從我自家肺管子深處抽出來的一樣:“有田啊……不是我說喪氣話,你這……怕是……唉!
”他搖著那顆花白的腦袋,手指頭哆哆嗦嗦指著我,“聽我一句,趕緊的,
去城里大醫院查查吧。咱這土坷垃里,瞧不出個真章。再拖下去……怕是要熬不過今年冬嘍。
”老張頭的話,砸在我耳朵里,像塊冰疙瘩,又冷又沉,一路往下墜,直直砸進心窩子里,
砸得那地方空落落的,直灌冷風。熬不過今年冬?我李有田,活了六十個年頭,
在黃土里刨了一輩子食兒,跟老天爺搶收成,跟病痛耗日子,沒成想,臨了臨了,
閻王爺的帖子,是這么個下法。這消息,它自個兒長了腿,長了翅膀,
比燒荒的火苗子竄得還快。也就隔了一天一夜的功夫,
我那三個寶貝疙瘩——在城里扎了根的大兒子建國、二閨女秀英、小兒子衛東,
全像約好了似的,呼啦啦全撲騰回來了。拖拉機的黑煙還沒散盡,
那腳步聲、說話聲就攪得我那三間破舊的泥坯房里嗡嗡響。老大李建國,
一身半新不舊的中山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蒼蠅站上去都得劈叉。他一進門,
那眉頭就鎖得死緊,好像我這破屋子里的霉味熏著他了。他“噗通”一聲跪在炕沿前,
攥著我的手,那手勁兒大得,捏得我骨頭縫都疼。“爹??!”他嗓門洪亮,
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您受苦了!咱不在這小地方耽誤了,收拾收拾,跟我進城!
城里頭醫院大,大夫好,設備也先進!咱去那兒看,保管能好!”他說得斬釘截鐵,
唾沫星子都噴我臉上了,仿佛只要進了城,閻王爺也得給他幾分薄面。他話音剛落,
二閨女李秀英就撲了上來。她穿得倒是鮮亮,花褂子,頭發燙得卷卷的,
可那眼淚珠子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砸,全落在我蓋著的破棉被上,
洇濕了好大一片。“爹呀!我的親爹呀!”她哭嚎著,聲音尖得能戳破屋頂,
“您可不能有事兒??!女兒還沒好好孝順您呢!您跟我走,去我家,我給您端茶倒水,
我伺候您!養老送終,都是女兒的本分!”她抱著我的胳膊,那力氣大得,
差點把我從炕上拽下來,鼻涕眼淚蹭了我一袖子。小兒子李衛東,穿著件皺巴巴的夾克,
最后一個擠到炕前。他年輕,火氣旺,臉紅脖子粗的,拳頭攥得緊緊的,
往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上“咚咚”擂了兩下,震得他自己都咳嗽起來:“爹!您放心!
有您兒子在呢!怕啥?砸鍋賣鐵,賣血賣腎,我也得把您的病治好!錢算個屁!
咱有的是力氣,有的是門路!您就安心跟我去治??!”他拍得胸口山響,眼睛瞪得溜圓,
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模樣。他們仨圍著我,你一句我一句,唾沫橫飛,聲淚俱下。
屋里彌漫著一股混合了廉價雪花膏、汗味和長途奔波帶來的塵土氣。
炕桌上那盞煤油燈的火苗,被他們帶進來的風吹得東倒西歪,
影子在糊著舊報紙的土墻上亂晃,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鬼。墻皮早就酥了,一塊塊往下掉渣,
露出里面黃褐色的泥草坯子。我看著他們激動的臉,聽著那些滾燙滾燙的“孝心話”,
心里頭卻像是臘月天掉進了冰窟窿,一點點沉下去,冷得透心涼。這仨崽子,
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他們撅個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老大建國?哼!
他媳婦剛生了二胎,是個帶把兒的,他那點工資,在城里租個小鴿子籠都夠嗆。接我去?
他那點花花腸子,我閉著眼都能數出來——去了就是給他當老媽子,伺候他坐月子的媳婦,
給他帶那兩個哭夜郎。我這把老骨頭,咳著血給他哄孩子?怕是沒到年底,
我就得交代在他那鴿子籠里。老二秀英?哭得是挺傷心,可那眼睛,滴溜溜的,
往我屋里那口掉光了漆的老榆木柜子上瞟了多少回了?那柜子里頭,壓箱底兒的,
是我省吃儉用,一分一厘攢了大半輩子的兩千塊錢棺材本!
還有我娘留下的一個薄薄的金戒指。她那點心思,全寫在臉上了。給我養老送終?
怕是等我咽了氣,頭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找存折!老三衛東?更是個混不吝!去年跟人打架,
把人家腦袋開了瓢,賠得傾家蕩產,工作也丟了,現在還在外頭東躲西藏,
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砸鍋賣鐵?他屋里那口破鍋值幾個錢?賣血賣腎?
就他那瘦雞崽子樣,誰要?他怕是巴不得我病得再重點,他好打著“孝子救父”的旗號,
去街頭巷尾磕頭作揖,騙點捐款花花!
我都能想象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跟人說“我爹快不行了,求各位好心人救命”的嘴臉。
一股子邪火“噌”地頂上了我的腦門,燒得我眼前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
我猛地甩開秀英抱著我的手,喉嚨里“嗬嗬”作響,像是拉破風箱。我喘著粗氣,
眼睛死死盯著對面墻上那塊剝落得最厲害的墻皮,那裂紋像個咧著嘴的鬼臉。
我用盡全身力氣,沖著那堵沉默的土墻嘶喊,
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在磨鐵:“讓我安安靜靜死!行不行?!?。?!我求求你們了!
讓我死在自家炕上行不行?!”我喊得聲嘶力竭,胸口像被鈍刀子一下下地割,
咳得整個人蜷縮起來,差點背過氣去??晌业穆曇?,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洶涌的大河,
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瞬間就被他們更大聲的“爹,您別這樣”、“爹,
我們是為您好”、“爹,您得聽勸啊”給淹沒了。他們壓根兒就沒打算聽我的。在他們眼里,
我這個咳血的老頭子,大概已經神志不清,老糊涂了。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院門就被拍得山響。老大建國和他那個一臉精明相的媳婦,還有老三衛東,
像三尊門神似的堵在門口。拖拉機的“突突”聲就在門外響著,噴出的黑煙直往院子里灌。
“爹!收拾好了沒?咱這就走!”建國嗓門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勁兒。他媳婦在一旁幫腔,
臉上堆著假笑:“是啊爹,建國單位都請好假了,專門來接您。城里條件好,您去了,
我們照顧您也方便,您大孫子也想爺爺了呢!” 那聲“爺爺”叫得又甜又膩。
衛東直接上手,和建國一左一右,把我從炕上架了起來。我掙扎著,像條離水的魚,
可那點力氣,在他們手里,連個水花都撲騰不起來。他們不由分說,幾乎是把我抬著,
塞進了那輛破舊拖拉機的后斗里。斗里鋪了點干草,冰涼的鐵皮硌著我的骨頭?!暗?/p>
您坐穩了!”衛東跳上車,一揮手,“哥,走!”拖拉機猛地一躥,黑煙滾滾,
顛簸著駛出了村子。我死死抓著冰冷的車斗邊緣,回頭望去。
我那三間低矮的、墻皮斑駁的泥坯房,門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樹,
還有蹲在村口石碾子上抽旱煙、朝這邊張望的老伙計,都飛快地向后退去,變得越來越小,
越來越模糊。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灌進我單薄的衣領,一直冷到骨頭縫里。完了。
我心里只剩下這兩個字。我那點想死在自己窩里的念想,徹底完了。第一站,
是大兒子建國的“家”——在城郊工廠區邊上,租的一間低矮的紅磚小平房。說是兩間,
其實就一大間用破布簾子隔了隔。屋里塞得滿滿當當,
一股子奶腥味、尿騷味和油煙味混合的怪味。他那剛出月子不久的媳婦,臉色蠟黃,
抱著個哭鬧不休的奶娃兒在簾子后面晃悠。地上還有個三四歲的小丫頭,拖著鼻涕,
哇哇哭著要抱。建國把我安置在靠墻那張唯一的破舊木板床上,那床硬得硌人。他搓著手,
臉上堆著歉疚又理所當然的笑:“爹,您先歇著,湊合兩天。等您身體好些了,能下地了,
幫襯著帶帶小的,也讓我媳婦喘口氣。您看您大孫子,多稀罕人!
” 他把那個哭得小臉通紅的奶娃兒往我眼前湊了湊。我靠在冰冷的墻上,
胸口悶得像壓了塊大石頭,喉嚨里堵著,說不出話,只能閉著眼,虛弱地點了點頭。
還能說啥?人都被架來了。第二天,建國和他媳婦天不亮就去廠里了。屋子里只剩下我,
那個哭累了睡著的奶娃兒,還有那個拖著鼻涕、怯生生看著我的小丫頭。那丫頭餓得直哭,
我撐著爬起來,胸口疼得直抽冷氣,好不容易在冷鍋冷灶里找到點剩粥,熱了熱,喂她吃了。
剛喂完丫頭,簾子后面那奶娃兒又醒了,哭得撕心裂肺。我只好又去抱,笨拙地搖晃著,
咳得渾身發抖,差點把孩子摔了。就這么熬到中午,建國媳婦風風火火地沖回來,
看了一眼空空的鍋灶,又看看哭鬧的孩子,臉立刻拉得老長,嘴里嘟嘟囔囔:“這老的病的,
一點忙也幫不上,盡添亂……”那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鉆進我耳朵里。下午,我強撐著,
想幫著洗點尿布。剛在院子里那冰冷刺骨的自來水龍頭下接了一盆水,蹲下身,手剛浸進去,
胸口一陣劇痛襲來,眼前一黑,人往前一栽,“哐當”一聲,盆也翻了,臟水潑了一地。
我趴在冰冷濕漉的地上,咳得蜷成一團,血沫子濺在水泥地上,紅得刺眼。
建國媳婦聞聲跑出來,一看這情形,臉都綠了,叉著腰,聲音又尖又利:“哎呦我的老天爺!
您這是干啥呀?洗不了就別洗!摔出個好歹來,算誰的?我們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 她嘴里抱怨著,手上倒是麻利地把我往起拽,可那眼神里的嫌惡,像針一樣扎人。
晚上建國回來,聽了他媳婦添油加醋的抱怨,臉色也不好看。他蹲在門口抽著劣質煙卷,
煙霧繚繞里,那張臉顯得格外陰沉。他媳婦在屋里一邊給孩子喂奶,
一邊大聲數落:“……接這么個病秧子回來,干不了活不說,還得伺候他!
你是嫌我們娘仨日子太好過了是吧?這醫藥費誰出?他要是真癱在咱這兒了,你管???
”建國悶悶地回了一句:“你少說兩句!那是我爹!”“爹?哼!早干嘛去了?
我看他就是存心來拖累咱們!你瞅瞅隔壁老王他爹,人家多硬朗,還能幫著看鋪子呢!
你這爹倒好,就是個填不滿的窟窿!”那些話,一句句,像淬了毒的針,穿過薄薄的布簾子,
扎進我的耳朵,再狠狠扎進我心里。我躺在又冷又硬的板床上,睜著眼,
望著被煙熏得發黑的天花板。胸口那地方,疼得麻木了,只剩下一種冰冷的、被掏空的絕望。
我像塊破抹布,被他們撿回來,又嫌臟嫌累贅。就在我以為這已經是煉獄的時候,第三天,
二閨女秀英風風火火地殺到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一進門就皺著鼻子,
用手在鼻子前扇著風:“哎喲喂,大哥,你這屋什么味兒啊?爹能住得慣嗎?
” 她不由分說,擠開她嫂子,親親熱熱地坐到我的破床邊,拉著我的手,
眼圈說紅就紅:“爹,您瞧瞧,這才幾天,您都瘦脫相了!這地方哪是人待的?走,
跟閨女回家去!我那屋敞亮,我天天給您燉湯補身子!
”建國和他媳婦巴不得甩掉我這個包袱,假意推辭了兩句,就順水推舟了。于是,
我又被塞進秀英男人開來的那輛破舊三輪摩托車的車斗里,顛簸著,進了城,到了秀英家。
秀英家確實寬敞些,是臨街的兩層小樓,樓下開了個小雜貨鋪。
她把我安置在樓梯下面搭出來的一個狹窄小隔間里,勉強能放下一張小床。頭兩天,
秀英倒真是殷勤,雞湯魚湯沒斷過,噓寒問暖,還給我削蘋果??伤茄凵?,總像帶著鉤子,
時不時往我身上瞟,尤其是當我摸索著換衣服,或者從貼身的舊棉襖內袋里掏點零錢的時候。
“爹,”她一邊給我掖被角,一邊狀似無意地開口,臉上堆著笑,“您看您這一病,
花錢的地方多著呢。您那點養老錢,還有我奶奶留下的那個金戒指……放哪兒了?
要不您告訴我,我給您收著?省得您操心,放這兒也不安全,人來人往的。
” 她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期待。我心里“咯噔”一下,那點被雞湯暖起來的熱乎氣兒,
瞬間涼了大半。我閉上眼,裝作虛弱地咳嗽,
含含糊糊地說:“記……記不清了……老糊涂了……” 翻個身,背對著她。
秀英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訕訕地走了。打那以后,那雞湯就變成了清湯寡水的掛面,
噓寒問暖也少了。她開始有意無意地在我那小隔間門口晃悠,打掃衛生時,
眼睛像探照燈似的掃過每一個角落。有時我半夜咳醒,
還能聽見她在外面壓低聲音跟她男人抱怨:“……老東西嘴真緊!那點東西到底藏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