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逃命翻墻記暮春的午后，太陽曬得付家莊的土路發白，
空氣里浮動著干燥的塵土味和牲口棚隱約的發酵氣息。付濤貓著腰，像只受驚的兔子，
哧溜一下從自家那扇歪歪斜斜的木門縫里鉆出來，腳還沒在門口的黃土地上踩實，
身后就炸雷般響起他爹付老栓的怒吼：“小兔崽子！你給我站住！
”付老栓手里攥著只磨掉了半邊后跟的破布鞋，鞋底上還沾著新鮮的雞糞。
他黝黑的臉上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起，顯然氣得不輕。付濤哪敢回頭，撒開腳丫子就跑，
兩條細長的腿甩得飛快，腳上的舊解放鞋拍打著路面，噗噗作響，
揚起一小股一小股嗆人的黃煙。“站住！聽見沒！把書給我交出來！”付老栓的吼聲帶著風，
緊追不舍。他跑得也不慢，常年干農活的粗壯身板此刻爆發力驚人。付濤一邊跑，
一邊手忙腳亂地想把那個打滿補丁的綠帆布書包甩到身后。動作太急，書包帶子猛地一滑，
扣子崩開了。嘩啦一聲！里面的東西天女散花般撒了出來。
幾本卷了邊的破舊課本可憐兮兮地躺在土里，
而真正的主角——好幾本封面花里胡哨、畫著仗劍大俠和絕色美人的武俠小說，
則格外顯眼地攤開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哎喲我的書！”付濤心疼得叫喚一聲，
腳步下意識地頓了一下。就是這一瞬間的遲滯，
付老栓那只帶著雞糞味兒的破布鞋呼嘯著飛來，帶著風聲，“啪”地一聲，不偏不倚，
狠狠拍在他后背上。力道之大，讓付濤一個趔趄，差點撲倒在地。“讓你看！
讓你看這些沒用的東西！”付老栓喘著粗氣追到近前，彎腰就去撿那些散落在地的“罪證”。
付濤顧不上后背火辣辣的疼，也顧不上那些心肝寶貝似的武俠小說了，逃命要緊！
他看準了旁邊老張家那堵一人多高的土坯院墻，
墻頭稀疏地長著幾叢頑強的、灰綠色的仙人掌，那些尖銳的刺在陽光下閃著冷硬的光。
他像被狗攆急了的貓，手腳并用，幾下就躥了上去，動作麻利得驚人。
手掌和胳膊不可避免地按在了那些仙人掌上。“嗷——！
”一聲變了調的慘叫刺破了付家莊懶洋洋的午后。細密尖銳的刺瞬間扎進了皮肉里，
疼得付濤一哆嗦，臉都扭曲了。他騎在墻頭，一手撐著粗糲的土坯，
一手狼狽地、小心翼翼地想拔掉扎進手心里的幾根粗刺，齜牙咧嘴，吸著冷氣，
眼淚都快飆出來了。墻下，付老栓氣得直跺腳，
指著墻頭上那個狼狽的身影破口大罵：“你個不爭氣的玩意兒！烤鴨蛋還有臉看閑書！
我看你是皮癢癢了！有本事你今晚別回來！回來我打斷你的腿！”隔壁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探出張嬸那張寫滿“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臉。“哎喲，老栓大哥，消消氣，消消氣！娃兒嘛，
都這樣！”她嘴里勸著，眼睛卻亮晶晶地盯著墻頭上的付濤，
又掃了一眼地上那幾本封面香艷的武俠小說，嘴角壓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付濤他娘也從自家院里追了出來，手里還拎著根燒火棍，棍頭冒著青煙。
她看著墻頭兒子那副齜牙咧嘴的慘樣，又心疼又恨鐵不成鋼：“濤子！快下來給你爹認個錯！
你說你……唉！”她揚了揚手里的燒火棍，終究沒舍得真往兒子身上招呼，
只是重重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沉甸甸的，壓得人心里發悶。
墻根下漸漸聚攏了幾個端著飯碗出來看稀罕的村民。有人端著豁了口的粗瓷大碗，
吸溜著碗里的稀粥，一邊嚼著咸菜疙瘩，一邊含糊不清地議論。“嘖嘖，老栓家這小子，
沒治了。”“可不是嘛，心思全不在正道上。他爹媽那幾畝地，將來指望誰？”“廢了廢了，
這娃算是廢了。”“老付家祖墳冒的那點青煙，到他這兒，算是徹底熄火嘍！
”這些議論像看不見的小針，密密匝匝地扎在付濤背上，比那仙人掌的刺還要難受幾分。
他忍著手上火辣辣的刺痛，梗著脖子，朝著墻下的人群，尤其是那個還在跳腳罵他爹的方向，
吼了回去，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強：“你們懂個屁！等我練成了神功，
看誰還敢瞧不起我！”2 江湖夢初醒吼完，也不管下面什么反應，
付濤扭身就跳進了老張家的院子，身影消失在幾棵枝葉稀疏的棗樹后面。
只留下墻頭那幾叢仙人掌，在午后的熱風里微微晃動著尖刺，
仿佛無聲地嘲笑著他的狼狽和村里人的蓋棺定論。付濤在付家莊徹底成了反面教材。
他爹付老栓的嘆息聲越來越沉，他娘眼里的愁云也越積越厚。初中勉強混畢業，
那張畢業證輕飄飄的，像一片無足輕重的落葉。高中？付濤連考場門朝哪開都懶得打聽，
他滿腦子還是那些刀光劍影、快意恩仇的江湖夢。現實的“江湖”卻容不下白日夢。
在爹媽愁苦的目光和村里人無聲的指指點點里，付濤終于被生活的硬拳頭逼到了墻角。
他狠狠心，把幾本翻爛了的武俠小說塞到了炕席最底下，跟著一個遠房表叔，
踏上了南下打工的綠皮火車。哐當哐當的車輪聲碾過鐵軌，
也碾碎了他最后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外面的世界，遠沒有武俠小說里那么瀟灑。
工地上的磚頭沉重無比，能把少年單薄的肩膀壓塌；流水線上的機械重復，
能把人最后一點精氣神磨平；城中村出租屋的墻壁薄得像紙，
隔壁夫妻的爭吵、孩子的哭鬧、鍋碗瓢盆的碰撞，日日夜夜往耳朵里灌。付濤像一滴水，
匯入了龐大而渾濁的打工洪流，渺小得激不起一絲漣漪。他變得沉默，
偶爾和工友蹲在路邊攤，就著廉價啤酒啃著鹵味，吹吹牛，罵罵娘，
眼睛里那點曾經不馴的光，漸漸被疲憊和迷茫取代。直到那年春節返鄉，
在鎮子喧鬧擁擠的年貨集市上，他遇見了黃越。那天陽光難得的好，驅散了冬日的陰冷。
付濤擠在人堆里，想給家里買點實惠的干貨。忽然，前面一陣小小的騷動，
夾雜著一個尖利的女人罵聲和推搡。他下意識地踮腳望去，
只見一個穿著半舊紅色棉襖的姑娘，正死死護著一個裝滿了山核桃、干蘑菇的竹筐。
一個滿臉橫肉、唾沫星子亂飛的中年婦女，正指著她鼻子罵：“沒長眼睛啊！死丫頭片子，
踩壞我的年畫不賠錢就想跑？看你那窮酸樣！賠錢！”那姑娘，就是黃越。她臉頰漲得通紅，
像熟透的蘋果，但眼神卻異常清亮，沒有絲毫慌亂。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定：“這位嬸子，明明是你自己轉身太急，撞翻了我的筐，
還踩了我的腳。我的山貨都撒了，要賠也該是你賠我！”她微微揚著下巴，那倔強的弧度，
像極了付家莊村口那棵在寒風中挺立的老榆樹。周圍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付濤的心，
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那點沉寂已久、屬于少年付濤的莽撞和俠氣，
不合時宜地“騰”一下冒了出來。他撥開前面的人，一步就跨到了爭執中心，
高大的身軀有意無意地擋在了黃越和那潑婦中間。“干啥呢干啥呢？”付濤嗓門洪亮，
帶著一股混不吝的勁兒，“大過年的，欺負人家小姑娘？要不要臉啊！
”他故意把袖子往上擼了擼，露出常年干活練出的結實小臂，眼神故意兇巴巴地瞪著那婦人，
“我后頭兄弟可都看著呢！再鬧，信不信我叫聯防隊的來評理？集市口就有崗亭！
”他虛張聲勢地朝人群外某個方向努了努嘴。那婦人被付濤的塊頭和氣勢唬得一怔，
又聽他提到聯防隊（其實付濤壓根不認識半個），氣焰頓時矮了半截。
再看看周圍人鄙夷的目光，她嘴里咕噥了幾句難聽的，終究沒敢再糾纏，
狠狠剜了付濤和黃越一眼，悻悻地擠開人群走了。人群散去。付濤這才轉過身，
撓了撓后腦勺，剛才那點“英雄氣概”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臉上甚至有點發窘：“呃…那個…你沒事吧？
”黃越看著他瞬間從“兇神惡煞”變成“手足無措”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笑容像初春的陽光，一下子融化了付濤心頭的局促。“沒事兒，謝謝你啊！”她彎下腰，
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山貨，動作麻利，“要不是你，那嬸子還得糾纏半天。
”付濤也趕緊蹲下幫忙撿。“嗨，小事兒！”他擺擺手，
看著黃越靈巧的手指把一顆顆飽滿的山核桃撿回筐里，忍不住問，“你是…黃家坳的？
”“嗯，”黃越點點頭，抬眼看他，帶著點好奇，“你呢？看著眼生。”“付家莊的，付濤。
”他報上名字，心跳莫名有點快。“哦——”黃越拖長了調子，眼神里閃過一絲了然，
隨即又笑了，帶著點狡黠，“原來是你啊！付家莊那個…被仙人掌扎了屁股的？
”付濤的臉“唰”一下紅到了耳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得，自己那點“光輝事跡”，
連鄰村的姑娘都知道了！他支支吾吾，尷尬得說不出話。黃越看他窘迫的樣子，笑得更歡了，
眼睛彎成了月牙：“行啦，逗你的！謝謝你幫忙，付濤。”她提起收拾好的竹筐，
朝他揮揮手，“我得去那邊擺攤了。回見！”付濤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看著那個穿著紅棉襖的利落身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鼻尖仿佛還殘留著她身上淡淡的、混合著陽光和干果的清新氣息。剛才那點窘迫，
被一種奇異的、暖烘烘的感覺取代了。他摸了摸后腦勺，也咧嘴笑了。這個年，
好像突然有點不一樣了。3 麻辣燙崛起付濤的春天，
似乎真的伴隨著那個穿著紅棉襖的身影一起來了。他笨拙地開始往黃家坳跑，
借口蹩腳得連自己都不信——幫表叔送點東西啦，順路來看看集市行情啦。黃越心知肚明，
也不戳破，只是每次見到他風塵仆仆地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出現時，
那雙清亮的眼睛里總會漾起淺淺的笑意。付濤的“江湖”夢徹底醒了。工地上扛水泥包，
他咬牙比別人多扛一袋；工廠流水線上，他盯著那些飛速運轉的機器，眼神不再是麻木，
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他偷偷觀察老師傅的動作，琢磨那些小竅門。休息時，
工友們打牌吹牛，他則縮在角落，翻著不知從哪里淘來的舊書，
多是些《小本生意入門》、《南方發家故事集》之類，看得眉頭緊鎖，
像在研究什么絕世武功秘籍。半年后，當付濤鼓足勇氣，揣著省吃儉用攢下的兩千塊錢，
還有一張自己畫的、歪歪扭扭的“麻辣燙流動車設計圖”，期期艾艾地站在黃越面前時，
他的心跳得比當年翻墻逃命時還要快。“越…越越，”他舌頭有點打結，
把那張畫滿了箭頭和標注的紙遞過去，像個等待老師批改作業的小學生，
“你看…這個…成不成？咱…咱倆一起干？”黃越接過那張紙，
仔細地看著上面潦草卻透著股認真勁兒的字跡和圖形：一個帶輪子的鐵皮柜子，
分幾個格子放菜，中間是燒蜂窩煤的爐子個湯鍋，
旁邊掛著裝調料的瓶瓶罐罐……她看得認真，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付濤緊張得手心冒汗，幾乎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終于，黃越抬起頭，
那雙清亮的眼睛直視著他，沒有嘲笑，沒有猶豫，只有一種沉靜的、讓人心安的力量。
“付濤，”她輕輕開口，聲音不大，卻像定海神針，“這圖，畫得挺像回事兒。不過，
”她話鋒一轉，指著成本預算那一欄，“光靠你這兩千塊，連個像樣的爐子都打不起。
”付濤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像被澆了一盆冷水。“但是，
”黃越的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卻充滿斗志的弧度，“我有辦法。
”她轉身從自己那個舊木箱子的最底層，摸出一個用手絹包了好幾層的小布包，一層層打開，
里面是厚厚一沓新舊不一的鈔票。“這是我這些年攢的，還有我娘偷偷塞給我的嫁妝錢，
”她數出三千塊，毫不猶豫地塞到付濤手里，“湊上你的，夠了！不夠，咱們再想辦法借點！
”付濤看著手里沉甸甸的錢，又看看黃越那雙寫滿了信任和決心的眼睛，
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哽住了，鼻子發酸。他用力吸了口氣，把那股酸澀壓下去，抬起頭，
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和灼熱：“越越，你放心！我付濤要是干不出個人樣來，
我…我就…我就回去讓那墻頭的仙人掌再扎一回！”黃越被他這傻乎乎的誓言逗笑了，
輕輕捶了他胳膊一下：“傻樣兒！誰要你去扎仙人掌！咱們得扎扎實實干！
”“濤越絕味”麻辣燙攤，在一個暑氣未消的初秋傍晚，
于南方城市一條工廠林立的城中村街口支棱起來了。一輛用舊三輪車改造的簡易推車，
漆著顯眼的紅漆。蜂窩煤爐子燒得正旺，大鐵鍋里翻滾著紅亮誘人的湯底，
香氣霸道地彌漫開來，勾引著下夜班工人們的饞蟲。付濤掌勺，圍著一條沾滿油漬的圍裙，
動作麻利得像在表演。抓菜、入鍋、燙煮、撈起、調味，手腕翻飛，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
黃越則負責招呼客人、收錢、擦桌子、補充食材，臉上始終掛著溫和又熱情的笑容，
手腳快得讓人眼花繚亂。“老板，多加點辣！再來份豆皮！”“好嘞！豆皮一份，多辣！
”付濤吼一嗓子，鐵勺在鍋沿上清脆地敲了一下。“姑娘，收錢！兩份，加面！”“來啦！
一共七塊！您拿好！”黃越清脆地應著，找零的動作又快又準。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像一對在煙火江湖里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搭檔。汗水順著付濤的鬢角往下淌，流進眼睛里，
辣得他直瞇眼，他也顧不上擦。黃越額前的碎發也被汗水打濕，黏在光潔的額頭上。
付濤的嘴皮子也在這煙火氣里被徹底激活了。他一邊揮著勺子，
一邊跟等位的客人胡侃：“大哥，看你這身板，一看就是車間扛把子！我這湯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