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水格外多,老茶樓“聽雨軒”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兒,
混著陳年茶葉的苦澀香氣。我坐在臨窗的老位置,看檐下的雨簾連綿不斷,
敲打青石板的聲響單調又沉悶。茶樓老板陳伯,一個脊背微駝的老者,
總在柜臺后擦拭那些似乎永遠擦不完的茶具。今日他卻反常,端著一杯熱茶,在我對面坐下,
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聲音低沉:“這雨下得,像那年……民國三十一年的夏天。
”“民國三十一年?”我有些詫異。陳伯向來沉默寡言,從未主動提起過往。他點點頭,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瓷杯沿,眼神仿佛穿透了時間和雨簾:“那一年,
‘慶喜班’在我們這兒搭臺唱戲……班子不大,但有個角兒,叫云卿,唱青衣的,那扮相,
那嗓子,真真是絕了……”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珠似乎被雨水浸潤,蒙上一層水霧,
“只是后來……瘋了,都說她是被鬼子嚇瘋的。她最后那出戲,唱的是《玉簪記》,
摔碎了一支玉簪……”陳伯的聲音哽住了,他搖搖頭,不再說下去,起身走向柜臺深處,
從最底下抽屜里,珍而重之地捧出一個褪了色的藍布包袱。布包一層層揭開,
露出里面一張泛黃模糊的老照片。照片里,一個身著華麗戲服的女子,眉眼如畫,身段風流,
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照片背面,一行娟秀又力透紙背的毛筆小字:“癸未夏,
慶喜班云卿倩影”。“就是她。”陳伯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嘆息,
“那支玉簪……碎得找不齊了。”他枯瘦的手指指向照片上女子云鬢間,
一點模糊卻溫潤的光澤。窗外的雨聲驟然變大,嘩嘩地沖刷著窗欞。
照片上那女子明澈的目光,似乎隔著泛黃的紙頁與七十余年的煙塵,直直望進我的眼底。
她鬢間那點溫潤的玉光,如同一個幽深的謎語。
陳伯那句未盡的“摔碎了一支玉簪……”和他眼中渾濁的痛惜,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
雨聲如潮,民國三十二年那個酷熱又動蕩的夏天,慶喜班和那個叫云卿的瘋戲子,
連同那支碎玉簪,帶著舊報紙般潮濕發脆的氣息,在我眼前緩緩洇開。---民國三十二年,
小城溽暑蒸騰,空氣黏稠得如同熬化的飴糖。西河沿的“四海春”戲園子,
卻成了城里人唯一的清涼去處。慶喜班在這里扎下了營盤。班主譚九齡,五十上下,
瘦削精悍,一雙眼睛銳利如鷹,嘴角總習慣性地向下抿著,
透著一股梨園行里摸爬滾打熬出來的冷硬與疲憊。他是慶喜班的魂,
也是慶喜班所有生計和前程的擔子。
后臺永遠彌漫著一股復雜的氣味:廉價頭油和香粉的甜膩,汗水的酸餿,舊木箱的霉味,
還有剛沏好的濃茶苦香。逼仄的空間里人影幢幢,畫臉的師傅佝僂著背,用細毛筆蘸了油彩,
在學徒們年輕的臉上勾勒出忠奸善惡;管衣箱的老李頭叼著煙袋鍋,瞇縫著眼,
在一排排懸掛的蟒袍、褶子、帔間穿梭,時不時吼一嗓子:“誰又動了我的紫帔?
”;鑼鼓家伙在角落里堆著,偶爾被踢到,發出沉悶的金屬碰撞聲。少年學徒們緊繃著臉,
在師傅的呵斥聲中一遍遍重復著枯燥的踢腿、下腰、旋子,汗水順著尚顯稚嫩的臉頰滾落,
砸在踩得發亮的地板上。角落里,卻有一方奇異的寧靜。
云卿獨自坐在一張褪了漆的梳頭桌前,桌上只放著一面磨得有些模糊的銅鏡和一柄牛角梳。
她微微側著頭,正對鏡細細勾勒柳眉。陽光艱難地擠過高高的氣窗,落在她半邊臉上,
照亮了額角細膩的肌膚和低垂的眼睫。她穿著一件半舊的素色竹布旗袍,
與周遭的喧鬧、濃艷、汗味格格不入,像一幅被遺忘在舊時光里的仕女圖。她動作輕緩,
指尖捏著眉筆,一絲不茍,仿佛周遭的嘈雜不過是隔岸的潮聲。“云卿姐,
”一個梳著雙抓髻的小丫頭,捧著一杯熱茶怯生生地湊過來,
“班主讓您再對對《游園》的詞兒。”云卿沒有立刻應聲,只是從鏡子里看了小丫頭一眼,
眼神平靜無波。她放下眉筆,接過茶杯,指尖不經意間拂過杯壁,試了試溫度,
這才輕輕啜了一口。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被茶水浸潤后的溫潤:“曉得了。讓班主放心。
”聲音不大,卻奇異地壓過了后臺的嘈雜。“云卿!云卿!”班主譚九齡的大嗓門穿透人群,
他撥開幾個正在勒頭的武行,大步流星地走過來,額上帶著薄汗,手里捏著一張揉皺的戲單,
“今晚壓軸還是你的《玉簪記》!上座八成靠你撐著了!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來!
”他盯著云卿,眼神里有期許,有不容置疑的命令,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云卿放下茶杯,站起身,面對班主。她比班主矮了大半個頭,身形纖細,
但此刻挺直的脊背卻顯出一種柔韌的力量。“班主,放心。”依舊是那三個字,平靜無瀾,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多少漣漪,卻自有分量。她目光掃過擁擠的后臺,
掃過那些汗流浹背的身影,最終落回自己那雙因常年練功而骨節略顯分明的手上,
指尖無意識地捻了捻,仿佛在確認某種無形的存在。譚九齡看著她沉靜的臉,
那股子焦躁似乎也被按捺下去幾分。他用力抹了一把臉,粗聲粗氣地吼向另一邊:“二奎!
你那猴毛粘歪了!趕緊弄正!別給我臺上丟人現眼!”---夜戲開鑼。臺上燈火通明,
絲竹悠揚。云卿飾演的陳妙常,一襲藕荷色素褶子,外罩月白繡花云肩,水袖輕揚,
蓮步微移,如弱柳扶風。她唱《琴挑》一段,嗓音清越婉轉,如珠玉落盤,又似冰泉幽咽。
唱到“長清短清,哪管人離恨?云心水心,有甚閑愁悶?”時,眼波流轉,似怨似嗔,
道不盡的心事纏綿。臺下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叫好聲此起彼伏。前排雅座里,
幾個衣著光鮮的看客,眼神放肆地黏在她身上,交頭接耳,發出曖昧不明的低笑。
后臺狹窄的過道里,譚九齡像一頭困獸,煩躁地踱著步子。戲園子管事的王胖子,腆著肚子,
油光滿面地湊過來,噴著酒氣:“老譚,云老板今兒這嗓子,嘖嘖,真叫一個絕!不瞞你說,
城防司令部的馬副官,還有商會李會長,可都托我遞話兒了……散戲后,
想請云老板去‘會賓樓’坐坐,喝杯薄酒,聊聊戲文……”王胖子的小眼睛里閃著精明的光,
手指搓了搓,暗示意味十足。譚九齡腳步猛地頓住,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像暴風雨前的天空。
他猛地轉過身,盯著王胖子那張油膩的臉,腮幫子咬得咯咯作響,
眼中壓抑著怒火:“王管事!我們慶喜班唱戲賣的是嗓子和功夫!不是……不是別的!
”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子,“云卿她……她清清白白的一個人!
你少給我扯這些臊!”王胖子臉上的笑僵住了,隨即也拉下臉來,冷哼一聲:“老譚,
別給臉不要臉!這世道,吃碗干凈飯那么容易?馬副官和李會長是什么人,你掂量掂量!
得罪了他們,你這班子還想不想在這碼頭混了?”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威脅,
“識相點,就是喝杯酒應酬應酬,又不少塊肉!往后,自然有你們的好處!
不然……”他沒說下去,只陰惻惻地笑了笑。譚九齡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后臺昏暗的光線下,他緊握的雙拳指節捏得發白,微微顫抖。他死死瞪著王胖子那張臉,
仿佛要用目光在上面戳出兩個洞。四周的鑼鼓點、胡琴聲、臺上的唱念似乎都模糊了,
只剩下王胖子那令人作嘔的威脅和眼前班子里幾十口人嗷嗷待哺的面孔在他腦中激烈撕扯。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一拳揮過去,但那只手在空中僵持了半晌,
最終卻無力地、沉重地落了下來,重重砸在自己大腿上,發出一聲悶響。他猛地扭過頭,
不再看王胖子,只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嘶啞的咆哮:“滾!
”王胖子被他的眼神和動作駭得一退,臉色變了變,終究沒敢再說什么,悻悻地啐了一口,
轉身擠出人群。譚九齡像被抽干了力氣,頹然靠在一個堆滿刀槍把子的舊木箱上,
粗重地喘著氣。他抬起頭,目光穿過晃動的人影縫隙,望向后臺通往舞臺的側幕。那里,
云卿的身影正隨著水袖的翻飛若隱若現,清冷的唱腔如同寒夜里孤懸的月光。他看著那身影,
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憤怒、屈辱、無奈,還有一絲深藏的、幾乎被磨滅殆盡的保護欲,
最終都化作了眼底一片沉沉的死灰。---日子在鑼鼓點和提心吊膽中滑過。
城里的風聲一天緊過一天。茶館酒肆里,
壓低聲音的議論如同地下的暗流:“鬼子……快打到南邊了……聽說兇得很!
”“中央軍頂不住啦!”“糧價又漲了,
這日子可怎么過……”一種無形的恐慌像瘟疫般在城中蔓延。慶喜班的演出依舊,
但戲園子的上座率明顯低了下去,即使有云卿壓軸,臺下也空了不少位子。
班里的伙食越來越差,糙米飯里摻的番薯塊越來越大,菜里難得見一點油星。
少年學徒們練功時,肚子咕咕叫的聲音此起彼伏。譚九齡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陰沉,
脾氣也愈發暴躁,后臺時常回蕩著他因一點小事就爆發的怒吼。這天午后,
天氣悶熱得如同蒸籠。后臺眾人剛草草扒了幾口難以下咽的午飯,
都懨懨地歪在條凳上或墻角打盹。云卿獨自坐在她的梳頭桌前,
桌上攤著一本磨毛了邊的舊戲本《玉簪記》。她沒有看,
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灰白刺眼的天空。桌上,那柄牛角梳旁,
安靜地躺著一個巴掌大的舊荷包,布料洗得發白,
上面用絲線繡著幾片小小的、略顯笨拙的竹葉。一個叫小順子的學徒,瘦得像根豆芽菜,
大約是餓得狠了,躡手躡腳蹭到放道具的破木箱邊,
找找有沒有上回演《盜仙草》剩下的、沒來得及收走的“靈芝”(其實是染了色的白薯干)。
他剛掀開箱蓋一角,譚九齡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后,臉色鐵青,二話不說,
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就狠狠扇了過去!“啪!”一聲脆響,驚得后臺所有人都打了個哆嗦。
小順子被打得一個趔趄,半邊臉瞬間腫起老高,嘴角滲出血絲,驚恐地瞪大眼睛,
連哭都忘了。“小畜生!手爪子不想要了?!”譚九齡怒不可遏,指著小順子破口大罵,
“箱子里東西也是你能瞎摸的?弄壞了你賠得起?餓?餓就給我挺著!挺不住就滾蛋!
慶喜班不養賊!”小順子捂著臉,眼淚終于大顆大顆滾落,瘦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
卻不敢哭出聲。就在這時,云卿站了起來。她沒有看暴怒的班主,也沒有看哭泣的小順子,
只是默默走到自己放私人物品的小藤箱邊,打開,從最底下摸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
她走回來,將油紙包輕輕放在小順子身邊的地上。然后,她走到譚九齡面前,抬起眼,
目光平靜地直視著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臉。“班主,”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譚九齡粗重的喘息,“打他,飯就有了么?
”譚九齡所有的咆哮瞬間卡在了喉嚨里。他瞪著云卿,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沒有責備,
沒有憤怒,只有一片近乎悲憫的平靜。那平靜像一盆冷水,
兜頭澆在他被焦慮和戾氣燒灼的心上,滋啦一聲,騰起一陣屈辱的白煙。他張了張嘴,
想說什么,卻發現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股支撐著他咆哮、發怒的虛張聲勢的氣,
被這平靜的目光戳破了。他臉上肌肉抽搐了幾下,猛地別過臉去,不再看任何人,
只從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像一頭斗敗又無處發泄的公牛,背著手,
腳步沉重地蹬蹬蹬走到后臺最里面的角落,一屁股坐在一個破鼓上,抱著頭,
肩膀微微垮塌下去,整個人籠罩在一片頹喪的陰影里。后臺死一般寂靜。
只有小順子壓抑的抽噎和遠處街市模糊的喧囂。云卿默默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重新拿起那本舊戲本,指尖輕輕拂過書頁上“陳妙常”的名字,
目光卻再次投向窗外那方灰白刺目的天空,仿佛在凝望一個遙不可及也無人能懂的遠方。
---鬼子的鐵蹄終究踏破了小城的寧靜。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深夜,
凄厲的警報聲如同鬼哭狼嚎,猝然撕裂了沉悶的夏夜。緊接著,是驚天動地的爆炸!
大地在腳下劇烈震顫,四海春戲園子那老舊的屋頂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塵,
梁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爆炸聲連綿不絕,火光瞬間映紅了半邊天幕,
濃煙翻滾著吞噬了星辰。“空襲!是鬼子飛機!快跑啊——!
” 凄厲的呼喊在死寂片刻后炸響,隨即是潮水般的恐懼和混亂。
后臺瞬間亂成一鍋滾沸的粥!
驚恐的尖叫、哭喊、雜沓的腳步聲、東西被撞翻的碎裂聲混成一片。人們像無頭的蒼蠅,
本能地朝著自認為安全的方向奔逃。有人想沖向前門,有人想擠向后門,
狹窄的通道被堵得水泄不通,黑暗中相互推搡、踩踏。“別亂!別亂!往后臺院子的地窖跑!
”譚九齡嘶啞的吼聲在混亂中顯得那么微弱無力,瞬間被淹沒。他被人流裹挾著,
身不由己地移動。就在這極度的混亂和黑暗里,
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屬于孩童的哭喊格外刺耳:“娘——!”是小順子!
他被驚恐的人群撞倒在地,一只鞋子也掉了,小小的身影眼看就要被無數只慌亂的腳踩踏!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素色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人群邊緣沖了過去!是云卿!
她沒有絲毫猶豫,瘦弱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幾乎是撲倒在地,
用自己的身體緊緊護住了小順子!混亂中,
不知是誰沉重的腳狠狠踩在了她護住小順子的手臂上,甚至踏上了她的肩背!
骨頭似乎發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聲響。云卿悶哼一聲,身體劇震,但她死死咬著下唇,
沒有松開分毫,雙臂如同鐵箍般護著懷里瑟瑟發抖的孩子。“云卿!”譚九齡目眥欲裂,
奮力撥開人群,連拖帶拽地把他們從地上拉起來,夾在腋下,幾乎是憑著蠻力撞開一條路,
朝著后院地窖的方向狂奔。爆炸聲就在頭頂不遠處炸響,
灼熱的氣浪和嗆人的硝煙味撲面而來,碎瓦礫和泥土噼里啪啦砸落。在沖進地窖口的瞬間,
又一聲巨大的爆炸在戲園子前廳方向響起,灼目的火光猛地一閃,
將譚九齡最后看到的景象定格:他賴以生存的戲臺,那雕梁畫棟的臺口,
在熊熊烈焰中轟然坍塌,火星四濺,如同破碎的星辰墜落。---地窖里,
黑暗、潮濕、擁擠。幾十號人瑟縮著擠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恐懼、汗臭和血腥味。
每一次頭頂傳來的爆炸悶響,都引得人群一陣壓抑的驚喘和啜泣。角落里,
小順子蜷在云卿懷里,小手死死抓著她的衣襟,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發抖。
云卿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土壁,臉色在黑暗中白得驚人。她護著小順子的那條手臂,
以一種不自然的姿勢垂著,衣袖被扯破,露出的手臂上一片駭人的青紫腫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