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對拜——!”司儀拉長了調(diào)子,喜慶的嗩吶聲差點掀翻屋頂。
滿院子的大紅綢子晃得人眼暈,空氣里全是劣質(zhì)香煙、油膩酒菜和廉價香粉混合的怪味。
我縮在角落油膩膩的塑料凳上,后背被汗?jié)竦牧畠r紅絨布椅套黏住。臺上,
我弟蘇耀祖一身緊繃繃的西裝,油頭粉面,正咧著嘴去摟他那新娘子。
新娘子穿著亮片晃眼的婚紗,下巴抬得老高,眼風(fēng)掃過底下烏泱泱的窮親戚,
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禮成!送入洞房!”人群爆發(fā)出哄笑和口哨聲。我媽王桂芬,
像只打了勝仗的老母雞,頂著燙得焦黃的卷發(fā),滿臉紅光地從主桌躥起來,
三步并作兩步就沖上了那鋪著紅地毯的簡陋臺子。她一把搶過司儀手里的話筒,
動作快得那司儀都沒反應(yīng)過來。“各位老少爺們兒!嬸子大娘們!先別急著鬧洞房!
聽我說兩句!”王桂芬尖利的嗓門經(jīng)過劣質(zhì)話筒的放大,帶著刺耳的電流音,
瞬間壓過了所有喧鬧。院子里上百號人齊刷刷看了過來,不明所以。
蘇耀祖和他媳婦也愣住了,新娘子那嫌棄的表情僵在臉上,眉頭擰成了疙瘩。
王桂芬清了清嗓子,臉上堆起夸張的笑,那笑容卻像刀子一樣剮在我心上。
她那雙渾濁的小眼睛,像探照燈似的,精準(zhǔn)地越過人群,死死盯在我身上。
“今兒是我老蘇家的大喜日子!我兒子耀祖,終于娶上媳婦了!”她拍著胸脯,
唾沫星子差點噴到話筒上,“我這個當(dāng)媽的,高興!可這高興背后,是啥?
是我跟我家老頭子,砸鍋賣鐵,豁出老命去供他!”她話鋒一轉(zhuǎn),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
手指頭直直戳向我:“還有我這不爭氣的閨女!蘇念安!你也別縮著了!上來!
”所有人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背上。我渾身發(fā)冷,胃里翻江倒海,
喉嚨里涌上一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腥甜。我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摳進(jìn)掌心,
試圖用疼痛壓下那股眩暈感。在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中,
我像個被押上刑場的囚犯,一步一步,挪上了那個被紅布包裹的、刺眼的臺子。剛站定,
還沒看清王桂芬那張因亢奮而扭曲的臉,一股大力就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是王桂芬!
她枯樹皮一樣的手,指甲縫里還帶著黑泥,力氣卻大得驚人,像鐵鉗一樣死死箍著我,
把我硬生生拽到她身邊,面對著底下黑壓壓的人群。“念安啊!”王桂芬另一只手高高舉起,
手里赫然捏著一張薄薄的、藍(lán)色的銀行卡!她舉著卡,像舉著一面勝利的旗幟,
聲音激動得變了調(diào),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亢奮:“媽知道你最懂事了!這卡里的三十萬!
是你這些年省吃儉用,給媽,給你弟攢下的老婆本!媽今兒就當(dāng)著你弟,當(dāng)著新媳婦,
當(dāng)著所有老少爺們的面兒,把這錢,給你弟買房!媽替他們小兩口,謝謝你這個好姐姐!
”她說著,另一只手用力拍著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那力道,那語氣,
哪里是感謝?分明是當(dāng)眾的羞辱,是把我最后一點尊嚴(yán)剝光了,踩在腳下,還要碾上幾腳!
“媽……”我喉嚨火燒火燎,剛艱難地發(fā)出一個氣音,那股壓抑不住的腥甜猛地沖了上來!
“咳咳……咳……”我劇烈地咳嗽起來,胸口撕裂般地疼,眼前陣陣發(fā)黑。
我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嘴,再攤開時,掌心赫然是一小灘刺目的、粘稠的鮮紅!“血!
她咳血了!”底下不知誰驚呼了一聲。人群瞬間騷動起來,指指點點的聲音更大了。
王桂芬的臉色也變了一下,但僅僅是一瞬。她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慌亂,
隨即被更深的蠻橫和狠厲取代。她猛地松開鉗制我的手,像甩開什么臟東西,
然后飛快地從她那件緊繃繃的暗紅色西裝外套內(nèi)袋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
她動作粗暴地抖開那張紙,用力甩到了我臉上!紙張的邊緣刮過我的臉頰,生疼。
“死丫頭片子!還想裝病騙錢?!”王桂芬的聲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
充滿了刻骨的厭惡和鄙夷,“大伙兒都看看!都看看!這黑心肝的!為了不給她弟掏錢,
連這種缺德事兒都干得出來!自己偽造病歷!胃癌晚期?!我呸!”那張薄薄的紙,
飄落在我的腳邊。我低下頭,視線模糊。紙上,“胃癌晚期”那幾個冰冷的打印字,
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眼睛。底下蓋著的,是我們縣醫(yī)院那枚模糊的紅色印章。
日期……赫然是三個月前。三個月前……我拿著檢查單,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哭著回家,求他們給我錢治病……原來,從那一刻起,他們就計劃好了。
用一張偽造的、判了我死刑的紙,堵住我的嘴,榨干我最后一點價值!一股冰冷的寒意,
瞬間凍結(jié)了我四肢百骸。比咳血更冷的絕望,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無法呼吸。
我看著王桂芬那張因得意而扭曲的臉,
看著臺下蘇耀祖和他媳婦事不關(guān)己、甚至帶著點不耐煩的表情,
看著那些或麻木、或嘲笑、或指指點點的鄉(xiāng)鄰……心臟的位置,
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啪”地一聲,捏碎了。
最后一點殘存的、名為“親情”的妄想,徹底灰飛煙滅。我緩緩地、緩緩地彎下腰。
不是屈服,是耗盡最后一絲力氣,撿起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假病歷。
指尖觸碰到紙張的冰涼。我抬起頭,臉上竟然扯出了一個極其怪異的笑容。沒有眼淚,
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燼,和灰燼下,悄然燃起的、毀滅一切的冰冷火焰。“好。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嘶啞,平靜,卻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割開嘈雜的空氣,“錢,
給弟弟買房。”王桂芬和蘇耀祖臉上瞬間綻開狂喜!“媽就知道你……”“姐!你放心!
等我……”我沒等他們說完,攥緊那張假病歷,挺直了幾乎要折斷的脊背,一步一步,
走下那個充滿荒誕和惡意的舞臺。穿過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麻木的目光,
像穿過一片無聲的荊棘林。身后,是王桂芬得意洋洋、宣布開席的尖嗓門,
和蘇耀祖迫不及待摟著新媳婦入洞房的哄笑聲。走出那個喧囂惡臭的院子,
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午后的陽光慘白刺眼,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再也忍不住,
扶著粗糙的樹干,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大口大口的鮮血染紅了腳下的黃土。我顫抖著手,
從貼身的口袋里,摸出另一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的紙。這才是真正的檢查報告單。肺癌,
早期,建議盡快手術(shù)。 日期,是半年前。半年。我像個傻子一樣,為了那個所謂的“家”,
為了他們口中“弟弟的前程”,硬生生把自己拖到了咳血的地步!而他們,用一張假病歷,
徹底斬斷了我求生的路!我死死攥著這張真正的“死亡通知單”,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看著上面“早期”那兩個字,一股混雜著劇痛、滔天恨意和最后一絲求生欲的火焰,
在冰冷的灰燼中,轟然燃起!王桂芬,蘇耀祖……你們吸干了我的血,還要碾碎我的骨頭?
好啊。那就看看,最后被碾碎的,到底是誰!第二章:卷款而逃與哭嚎上門三個月,
像鈍刀子割肉。我租住在城中村一個終年不見陽光的潮濕小隔間里,墻壁斑駁,
空氣里永遠(yuǎn)彌漫著霉味和隔壁公廁的騷臭。白天,我像一具行尸走肉,
在流水線上麻木地重復(fù)著機(jī)械的動作,機(jī)器的轟鳴聲震得耳膜生疼。晚上,
蜷縮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都像是要把肺從喉嚨里掏出來,
枕巾上時常洇開暗紅的血點。那三十萬,是我用命換來的血汗錢,
也是我僅有的、渺茫的生機(jī)。沒了。像丟進(jìn)水里的石頭,連個響兒都沒聽見。
王桂芬和蘇耀祖倒是活得滋潤。拿著我的賣命錢,加上東拼西湊,
真在縣城按揭了一套兩居室。蘇耀祖和他那新媳婦張莉莉,迫不及待地搬了進(jìn)去,
朋友圈里天天曬新房、曬下館子、曬新買的金鏈子。王桂芬更是在村里逢人便吹噓,
說兒子有出息,在城里買了房,她馬上也要去城里享清福了。我像陰溝里的老鼠,
默默窺視著他們光鮮亮麗的朋友圈,心口那個被挖出來的血洞,每一天都在潰爛、流膿。
咳出的血,成了我唯一的祭品,祭奠我那被至親親手埋葬的過去和未來。直到那天。
一個炸雷般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
瞬間從蘇家村飛到了這個陰暗的角落——蘇耀祖的新媳婦張莉莉,卷款跑了!卷走的,
不只是蘇耀祖家那點可憐的家底,
還有王桂芬和蘇老頭攢了一輩子、藏在炕洞鐵盒子里的棺材本!更狠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