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門合攏的輕響,像一聲沉重的嘆息,徹底隔絕了門外世界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
狹小的懺悔室里,濃重的、帶著霉味的黑暗瞬間裹住了神父,
只有面前木格子上方那方寸之間,透進(jìn)一點模糊渾濁的微光。
塵埃在那一小片光柱里無聲地飛舞。空氣是凝滯的,
混雜著陳年木頭的氣息、舊經(jīng)書的油墨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時間深處的微腥。
神父微微前傾身體,貼近那粗糙的木格柵。透過那些細(xì)小的縫隙,
只能勉強(qiáng)勾勒出對面跪著的身影輪廓,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形,低著頭,
深色的兜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點蒼白的下巴尖。
她跪在狹窄的跪凳軟墊上,一動不動,像一尊突然降臨的、沉默的雕像。靜默在黑暗中發(fā)酵,
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呼吸上。神父握緊了掛在胸前的黃銅十字架,那熟悉的冰涼棱角硌著掌心,
帶來一絲微弱的鎮(zhèn)定。神父清了清有些發(fā)緊的喉嚨,聲音努力放得平緩,
像無數(shù)次重復(fù)的那樣:“我的孩子,主在這里傾聽。說出你的重?fù)?dān)吧。”對面,
兜帽下的陰影似乎更深了。然后,一個聲音從那片陰影里流淌出來,年輕、清晰,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黏稠感,像溫?zé)岬拿厶蔷従彽温洹!吧窀浮彼_口了,
每個音節(jié)都清晰地敲在寂靜的木壁上,“我不小心……”話語在這里微妙地停頓了一下,
仿佛在掂量這個詞的分量。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指腹更用力地壓緊了十字架的邊緣。
“……把他推下了鐘樓。”空氣瞬間凝固了。
神父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微弱轟鳴。握著十字架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粗糙的木格柵邊緣刮過指關(guān)節(jié),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對面那片模糊的陰影輪廓依舊紋絲不動,仿佛剛才吐露的不是一條人命,
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瑣事。“他……”那年輕的聲音再次響起,
黏稠的蜜糖里似乎淬進(jìn)了某種更冰冷、更尖銳的東西,“他總在閣樓那扇破窗后面,
偷看我換衣服。日復(fù)一日,像一只藏在陰影里的老鼠。”她的敘述平穩(wěn)得令人心悸,
毫無波瀾。“今天傍晚,我實在……忍不下去了。鐘樓頂層的風(fēng)很大,吹得人衣袍獵獵作響。
他背對著我,還在探頭探腦地往下張望,像在搜尋什么獵物。我就站在他身后,
很近很近……只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背脊。
”她的聲音里忽然注入了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動感,仿佛在回味一個精彩的瞬間。
“他連叫都沒能叫出一聲,就那么直直地栽了下去。神父,您聽過那種聲音嗎?
身體砸在下面石板地上的聲音……砰!然后……喀啦啦……骨頭碎得真脆啊,
像一大捆被踩斷的干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神父的尾椎骨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fā)麻。
胃里翻攪著,幾乎要嘔吐出來。這根本不是懺悔,這是……惡魔的炫耀!他的嘴唇哆嗦著,
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找回圣職者應(yīng)有的引導(dǎo)和力量。“孩子!”他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這是……這是謀殺!是可怕的罪!你……你必須立刻去警局自首!
向主坦白一切,祈求寬恕,接受人間的懲罰,這是唯一……”“自首?
”對面兜帽下的陰影里,突兀地爆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輕笑。那笑聲尖利、突兀,
像玻璃劃過石板,瞬間刺穿了懺悔室沉重的寂靜,也刺得我心臟驟然一縮。笑聲戛然而止。
她的聲音陡然壓低了,卻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穿透力,清晰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可是,
我親愛的神父……您上個月,不也在這個小小的格子里,親口對我說過嗎?您說,
您每天都在祈禱,
希望那個總是當(dāng)眾羞辱您、嘲笑您無能、把您貶低得一文不值的執(zhí)事長大人……徹底消失掉?
”轟——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神父腦中炸開!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徹骨的冰冷。
上個月……那個陰郁的午后……執(zhí)事長又在晨禱時當(dāng)眾斥責(zé)神父布道軟弱……他跪在這里,
對著木格柵對面模糊的身影,那些積壓已久的怨毒和絕望,像潰堤的洪水……他說了什么?
他究竟說了什么?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震得神父全身都在發(fā)抖。
他的手指僵硬,冰冷,完全失去了知覺。那個沉重的、陪伴了我半生的黃銅十字架,
就從我虛脫般松開的手指間滑落。“嗒。”一聲悶響,并不響亮,
卻在這死寂的懺悔室里清晰得如同喪鐘。它掉在腳下粗糙的木頭地板上,
靜靜地躺在那片昏暗的光影里。幾乎就在十字架落地的同時,
對面木格柵上那片模糊的光影猛地晃動了一下。
一只眼睛——一只年輕、明亮、瞳孔卻幽深得如同寒潭的眼睛——緊緊貼在了格柵的縫隙上!
死死地、牢牢地鎖定了神父因極度震驚而失焦的雙眼。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針,
帶著洞穿一切的殘忍笑意。那淬毒般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得意,一字一句,
如同冰冷的鐵釘,狠狠鑿進(jìn)我的耳膜:“我看見了,神父。就在鐘樓底下,
他摔得……真難看。不過,他身上那件金線繡的法衣,倒是被血染得更紅了……您說,
是不是?”金線繡的法衣……執(zhí)事長的法衣!胃里的翻騰再也無法抑制,神父猛地彎下腰,
干嘔起來。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zhuǎn)、扭曲。懺悔室不再是神圣的庇護(hù)所,這沉重的黑暗,
這狹小的木格子,這無處不在的霉味,都變成了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墳?zāi)梗盐一罨盥裨帷?/p>
那只貼在格柵上的眼睛,像黑暗中燃燒的鬼火,無聲地嘲笑著神父的信仰,絕望,
和他此刻無處可逃的徹底崩潰。神父干嘔的痙攣尚未平息,喉嚨里火燒火燎,
酸腐的氣味沖得他自己都皺緊了眉。他下意識地想彎腰去撿那枚掉落的十字架,
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實體,唯一能證明他仍是神父的東西。
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黃銅邊緣——“別動它。”格柵對面的聲音,像一條冰冷的蛇,倏然收緊,
勒住了他的動作。那聲音里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令人膽寒的愜意。神父僵住了,
手指懸在離十字架一寸的地方,微微顫抖。冷汗浸透了他法衣下的襯衣,冰涼地貼在背上。
“讓它待在那兒。”女孩的聲音慢悠悠地,仿佛在欣賞他此刻的狼狽,“想想看,神父。
執(zhí)事長大人,那么威嚴(yán),那么高高在上的人……現(xiàn)在成了一灘摔爛在鐘樓底下的肉泥。
巡夜的修士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教堂里很快就會響起喪鐘……然后呢?”她的話語停頓了一下,
留下令人窒息的空白。神父能聽到自己粗重、混亂的呼吸聲,在這狹小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
“他們會調(diào)查,對不對?”她繼續(xù)道,聲音輕柔得如同耳語,卻字字誅心,“他們會發(fā)現(xiàn),
可憐的執(zhí)事長大人,是從鐘樓頂上‘失足’摔下來的。他們或許會疑惑,他那么謹(jǐn)慎的人,
怎么會失足?但樓梯年久失修,欄桿松動……理由總是找得到的。”神父的心臟狂跳著,
幾乎要沖破胸膛。他不敢抬頭,不敢再看格柵縫隙里那只如影隨形的眼睛。“可是啊,
神父……”她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冰冷的戲謔,“如果……如果他們仔細(xì)搜查鐘樓頂,
在靠近邊緣的石縫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小片……撕扯下來的布料呢?深色的,
帶著點粗糙的質(zhì)感……像不像,您袖口上被那根凸起木刺勾破的地方?
”神父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袖口!在昏暗的光線下,他清晰地看到,
右手袖口靠近肘部的地方,的確有一道細(xì)微的、不規(guī)則的裂口!
那是今天下午在狹窄的樓梯間搬運舊經(jīng)卷時,不小心被一根突出的木刺勾破的!
他當(dāng)時根本沒在意!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間攥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停止了呼吸。
她看見了?她怎么看見的?什么時候?“我推他下去的時候,掙扎得可真厲害啊。
”女孩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一種殘忍的回憶感,“他臨死前胡亂抓撓,
手指……好像擦過了我的手臂?也擦過了……站在他身后,離得最近的那個人的衣袖?神父,
您說,如果警探拿著那片布料來找您比對……”她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jīng)昭然若揭。
“你……你撒謊!”神父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風(fēng)箱,“我根本不在場!
我下午一直在藏書室整理……”“哦?是嗎?”女孩立刻打斷了他,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尖銳,“誰能證明?那個聾得幾乎聽不見鐘聲的老圖書管理員?
他下午三點就靠在椅子上睡著了,鼾聲震天,直到喪鐘敲響才醒!神父,您下午四點左右,
根本沒人能證明您在哪兒!而我……我可有不止一個人看見我那個時候在唱詩班練習(xí)!
唱詩班的女孩們,還有嚴(yán)厲的唱詩班指揮嬤嬤,都可以為我作證!”她的話語像淬毒的利箭,
一支接一支,精準(zhǔn)地射穿神父所有可能的辯解。不在場證明?他確實沒有!
下午整理完經(jīng)卷后,他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煩躁,
獨自一人去了教堂后那片僻靜的墓地,對著亡母的墓碑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直到夕陽西沉。
那片墓地平時根本沒人去!他沒有任何證人!“還有,”女孩的聲音再次壓低,
帶著一種惡魔般的誘惑和冷酷,“您以為您只是‘希望’他消失?您在那個雨天的下午,
跪在這里,對著木格子,對著我——一個您以為只是普通懺悔者的‘迷途羔羊’,說了什么?
”她的聲音模仿著神父當(dāng)時絕望而怨毒的語氣,惟妙惟肖:“‘那個魔鬼!
他今天又在所有人面前,用最惡毒的話踐踏我的尊嚴(yán)!他說我布道像垂死者的呻吟,
說我對教義的理解連修道院的見習(xí)生都不如!他奪走了我負(fù)責(zé)的圣事,
把我當(dāng)成教堂里一個無用的擺設(shè)!主啊!為什么讓這樣的人掌管您的殿堂?
為什么不讓……讓一場意外……讓他那張吐出毒液的嘴永遠(yuǎn)閉上!’”神父渾身劇震,
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每一個字,都是他當(dāng)時在極度屈辱和絕望中,
在自以為安全的懺悔室里,對著這個“陌生”女孩傾瀉而出的!那是他內(nèi)心最黑暗的角落,
是他對同袍最深的詛咒!他以為會被主寬恕,卻被眼前的惡魔牢牢抓住,變成了致命的繩索!
“這不是教唆,神父。”女孩的聲音冰冷地宣判,“但這足以讓所有人相信,
是誰對執(zhí)事長懷有刻骨的仇恨,是誰在暗處一遍遍詛咒他去死!是誰……有動機(jī),
并且恰好在那個無人證明的時間,出現(xiàn)在了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
再加上那片袖口的布料……”她輕輕地、愉悅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在品嘗空氣中彌漫的絕望。
“想想看吧,神父。當(dāng)執(zhí)事長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當(dāng)那片布料被找到,
當(dāng)您的‘詛咒’被公之于眾……您猜,大家是會相信一個‘不小心’失足墜樓的可憐女孩,
還是會相信一個心懷怨恨、可能‘推了一把’的神父?您那件神圣的法衣,還保得住您嗎?
”神父的身體晃了晃,眼前陣陣發(fā)黑。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憤怒的人群,
看到了教區(qū)主教震怒的臉,看到了冰冷的監(jiān)獄鐵窗,
甚至看到了絞刑架的陰影……他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他視為生命的信仰和職位,
都將因為這可怕的牽連而徹底毀滅!他完了!“不……不……”他癱軟在冰冷的跪凳上,
喉嚨里發(fā)出瀕死般的嗚咽,雙手痛苦地捂住了臉,指甲深深掐進(jìn)自己的太陽穴。
悔恨、恐懼、絕望像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吞沒。他不再是引導(dǎo)羔羊的牧者,
他成了被惡魔扼住咽喉的獵物。
懺悔室里只剩下他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粗重喘息和嗚咽。格柵對面,
那片深色的兜帽陰影里,一絲無聲的、冰冷的笑意悄然蔓延。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將他們兩人緊緊包裹。喪鐘的余音,似乎還在遙遠(yuǎn)的地方隱隱回蕩,
為這場發(fā)生在圣潔之地的罪惡合謀,敲響了第一聲。
神父粗重的喘息像破舊風(fēng)箱在狹小空間里拉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絕望的嘶聲。
他捂著臉的手在黑暗中劇烈顫抖,指縫間滲出的不知是冷汗還是淚水。
悔恨的毒液和滅頂?shù)目謶纸g纏在一起,啃噬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的聲音,他自己的聲音,
那些在絕望中吐露的、被黑暗吞噬的詛咒,如今成了釘死他的棺釘。格柵對面,
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只眼睛,依舊透過細(xì)小的縫隙,
冰冷地、一瞬不瞬地鎖定著他崩潰的輪廓,如同禿鷲盯著垂死的獵物。終于,
當(dāng)神父的嗚咽聲漸漸變成一種力竭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氣,那淬毒的聲音才再次響起。這一次,
不再有刻意的引誘或冰冷的戲謔,只剩下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簡潔。
“把十字架撿起來。”神父的身體猛地一顫,捂著臉的手無力地滑落。
他空洞的目光落在地板上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黃銅十字架上。它躺在陰影里,
像一個被遺棄的、無用的徽章。“撿起來。”那聲音重復(fù)道,帶著一絲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