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斯麥號戰列艦啟動時,低沉得足以撬動海水的引擎嗡鳴,如一根冰冷而堅實的鋼柱,
猝然刺穿了我的骨髓。船塢中人群的呼喊聲浪與工廠銳利的喧囂,如同遭遇了隔音的墻壁,
一下子變得模糊飄遠。唯有腳下這艘鋼鐵鑄造的龐然巨獸所散發出的低沉共振,
持續不斷地穿透甲板,滲入我的作戰服。那絕非鼓點,而是來自深淵的幽深嘆息,
沉重無比地叩擊著每一個人的胸膛深處,預示著命運已然拉開巨幕。
我被安排在主炮塔下方的液壓裝彈機構,巨大的金屬構件表面涂著一層滑膩膩的油脂,
混雜著刺鼻的鐵銹與機油味,每一次伸手扶住冰冷的鋼鐵,
都感覺那油脂像活物般吮吸著手心的溫度。漢斯在另一側,瘦得像根麻桿,
細長的眼睛盯著巨大轉輪彈槽送上的沉重炮彈,臉色在昏沉燈下顯得尤為蒼白。
他嘴唇艱難地牽動了一下,幾乎是附在我耳邊:“嘿,約亨,這大炮……我們打的每一炮,
會砸在誰家房頂上?”他聲音細微地發顫,像垂死病人的嘆息。我瞥他一眼,
什么也說不出來,只咽了口唾沫,滿喉管都是機油那揮之不去的苦澀味道。
我們駛入大西洋那片令人窒息的深灰色腹地時,
整條戰艦仿佛被封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寂靜墓地。
冰冷空氣不斷裹挾著海水腥咸潮濕的氣息撲來,彌漫在船艙里每一絲令人顫栗的空氣,
厚重得幾乎可以用手一把一把撕扯下來。我佇立在露天的副炮平臺上,
任由寒氣穿透了身上單薄衣物。天空昏沉得如同一塊剛剛被雨水浸透了的鉛灰色破布,
凝重地低垂覆蓋住海面,唯有海浪仿佛不知疲倦的野獸般咆哮著,
固執地在鋼鐵船體下方反復撞碎。偶爾有艦載的信天翁倏忽掠過頭頂,那一聲尖銳的啼鳴,
利刃般陡然割裂沉悶,直刺人心。它們翅膀下展開的廣闊世界瞬間令我心口猛烈悸動抽搐,
胸腔里彌漫開的盡是酸澀苦楚。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入懷,
用力握住了貼身口袋里那張已經磨出了毛邊的照片——那是家門前開得鋪天蓋地的矢車菊,
明晃晃的藍色快活無比,曾毫不顧忌地開進過整個童年的夏天。此刻,
它們卻在冰冷大海深處化為無法觸碰、恍如隔世的遙遠幻影,每看一眼,
都像是從心脈里強行剜去一塊滾燙的血肉。五月二十三日拂曉的寒意,凜冽如冰刃,
能無聲無息地切開人的皮肉直達骨髓。整艘戰艦宛若一頭沉睡的鋼鐵巨獸,
在冰冷刺骨的海霧里若隱若現。副炮位金屬護板凝結著一層白霜,
我的手指僵硬無比地懸在冰冷的炮位上,每一次觸碰都如同被電流猛然貫穿,
引起一陣劇烈疼痛刺入深骨。漢斯顫抖如風中落葉的身影像幽靈般飄過來,嘴唇劇烈翕動,
發出的聲音在凜冽寒風中幾乎被吹散:“看到什么了沒有?
”他那雙深陷的眼窩里滿溢著恐懼,死死凝視著那片乳白色翻涌的帷幕深處,
如同懼怕那霧里隨時會跳出傳說中收割靈魂的死神。可濃霧深處只有水汽凝結的冰冷,
沉默得令人窒息。當艦橋傳下發現敵艦的短促警報如驚雷般撕裂厚重沉寂時,
原本幾近凝固凝滯的血液瞬間猛烈涌進我的四肢百骸,幾乎讓心臟跳出喉嚨口。“發現敵艦!
”聲嘶力竭的傳令在金屬通道中激蕩碰撞,震得人耳膜生疼。身體在瞬間脫離意識掌控,
猛地撲在冰涼的炮位瞄準鏡上,額角重重磕在鋼鐵邊緣,劇痛清晰卻麻木無力。
眼前圓形的視界里,波濤洶涌的鉛灰色海面盡頭,驟然浮現出幾處針尖般鋒利而冰冷的影,
它們以驚人的速度增長變大,輪廓割開海天線那一瞬,
整個甲板下的世界像是被巨大的無形鐵鉗瞬間死死鉗緊,空氣驟然凝滯,
甚至呼吸都變成了一件費力而奢侈的事情。我心臟瘋狂搏動到發痛,
喉嚨里堵著滾燙的鐵水般難以出聲。整個身體早已繃得如同鋼鐵,
耳朵里卻灌滿了某種持續不斷的銳鳴,仿佛無數細小的尖銳金屬片在瘋狂摩擦。
“射擊準備——!”炮長的吼聲如同金屬刮擦玻璃般撕扯著神經,穿透了耳邊尖銳的嗡鳴。
我幾乎是憑借著深入骨髓的機械本能瘋狂搖動轉輪,手指瞬間被汗水和油脂包裹得滑膩不堪,
金屬表面反射著炮塔內微弱的燈光,明暗變換間晃得我眼中幾乎流出淚水。
整個巨大的炮塔深處,液壓裝置發出金屬扭曲呻吟般的轟鳴,
如同巨獸從深喉中迸發滾動的、帶著血腥味的咆哮。
終于聽見鎖死裝置那聲沉重得不容置疑的“咔噠”之時,
我指甲幾乎嵌進冰冷搖柄上的油脂里。炮長雙眼赤紅,粗重的喘息噴在狹窄空間內,
聲音劈裂:“開火!”就在那聲命令撕裂艦橋的瞬間,
整個世界陡然沉入一種可怕到無法形容的死寂深淵。
只有“安東”炮塔猛然噴吐出熾熱猩紅的炮口風暴,烈焰裹挾著毀滅性的沖擊波蠻橫撞來,
我腳下的鋼板劇烈震顫著、呻吟著,如同瀕死之獸抽搐的骨架。強勁的氣浪瞬間穿透艙壁,
狠狠掀翻了我靠在通道隔板上的身體,額頭猛地撞上了冰冷堅硬的金屬管道,
“咚”的一聲鈍響在顱骨里回蕩,溫熱的液體瞬間順著額角滑落,
在眼睛前面蒙上了一層黏膩腥咸的薄膜。炮焰散開那血色的薄霧,
我在震蕩劇痛的視線里掙扎著抬起頭望向遠方的海面。剎那間,
心臟幾乎被無形的冰棱凍結——一片地獄般的火海在胡德號巡洋艦龐大的身軀上轟然綻裂!
那刺眼無比的光輝帶著撕裂靈魂的灼痛瞬間吞噬了我的雙眼,
灼燙的火光強行鉆進被血糊住的視線,映出一片讓人雙目刺痛的燃燒地獄。緊接著,
一聲撕裂天地的炸響猛地將我狠狠摜在冰涼生硬的甲板上。遠方,
胡德號龐大身軀的中部爆開一團極其刺目、龐大而猙獰的蘑菇狀火云,
碎片與黑煙混雜著直沖暗沉的天幕,仿佛天神降下了最慘烈的詛咒。
那片巨大的火球以吞噬一切的姿態膨脹開來,將我的瞳孔狠狠刺痛。
當那片末日煙云緩緩沉降之時,海面上只剩下幾縷翻騰著的稀薄黑煙,
如同巨鯨斷氣前最后吐出的污穢泡沫。四下里詭異的寂靜,
只有海浪單調地舔舐著我們巨大的船體發出的嘩嘩聲,清晰得瘆人。突然間,
船尾方向爆發出尖利到變形的德語歡呼,如同洶涌潮水撞擊著鋼鐵壁壘。“擊沉了!
胡德號沉了!”聲浪刺得耳膜劇痛。甲板在沸騰的吶喊中微微顫動,
那種純粹的狂熱震蕩著我的腳心,帶來一種近乎眩暈的漂浮感。漢斯不知何時撲了過來,
雙臂像鐵箍般死死纏住我的脖子,口中噴出的灼熱氣息混著汗味直沖口鼻:“約亨!約亨!
我們干掉了那艘大船!”他臉上肌肉夸張地扭曲著,
那混合了巨大震撼和極度亢奮的表情在閃爍的炮火殘光下顯得如此陌生,
仿佛剛從最恐怖的深淵爬上懸崖的人。一股混雜著勝利眩暈和某種更冰冷預感的寒流,
讓我禁不住在他熾熱的擁抱里微微戰栗。短暫的死寂之后,四周如同沸油鍋中突然潑入冷水,
驚恐的叫喊猛地炸響!“敵艦——魚雷機!”防空警報凄厲地拉響,
像地獄無數只指甲同時劃過巨大的生銹鋼板。鋼鐵巨獸驟然活了過來,
防空高炮嘶啞著開火的巨響瞬間籠罩了頭頂的每一寸空間!沉悶連發炮彈悶雷般滾過頭頂,
彈殼像暴雨般噼里啪啦砸在甲板上,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亂響。震耳欲聾的炮火聲中,
一片陰影帶著死神的低吼壓了下來!尖銳刺耳的尖嘯撕裂空氣直奔頭頂!
我甚至忘記了趴倒的本能反應,只是死死瞪著天上那飛速接近的金屬殺神。轟——!!
一道裹挾著暴怒雷電般的可怕氣浪從尾部猛地沖來,
裹挾著無法想象的巨大力量狠狠將我掀離地面!整個身體仿佛脆弱的玩偶般被猛力甩出去,
后背重重撞上炮位護甲后又彈到冰冷滑膩的甲板上。眩暈與劇痛瞬間如墨汁滴入水中,
在腦海里炸裂暈染開來。濃煙裹著刺鼻的焦糊味迅速淹沒了炮位區,
嗆得我撕心裂肺地咳起來,仿佛要把整個肺都翻出去。耳朵在經歷著難以忍受的尖銳鳴叫。
眼前景象被彌漫的煙霧和血水泡得一片昏花迷離。劇痛讓我全身肌肉在不可控地抽搐。
我蜷縮在那滾燙滑膩的油污混合血水的粘液里掙扎扭動。
喉嚨口干涸得像是被火焰炙烤過的沙漠,
每一次撕裂般的喘息都伴隨著燒灼和黏膩血絲的咸腥氣息。
一只顫抖卻依然有力的手臂猛地攥住我作訓服的肩膀布料,生硬地要將我從甲板上拖離。
“約亨!你這蠢貨!別傻躺著!”漢斯沙啞的吼聲艱難地穿透了耳中持續的耳鳴,
仿佛從一個極其遙遠的地底傳來,“操蛋的英國佬要把我們淹死在這里!
”他聲音里強撐著的兇狠與底下無法掩飾的顫抖形成了刺耳的撕扯。
我被粗暴地拽離那片混合了血與油污的泥濘之地,脊背重重砸在旁邊冰冷的艦壁護板上,
每一寸骨架都像是被狠狠撞擊過般劇痛難忍。幾乎在同時,又一聲更加兇猛的爆裂聲!
猛烈的氣浪如同巨大的金屬手掌呼嘯而至,毫不留情地將我狠狠甩了出去!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炮座基座上,骨頭錯位般的劇痛讓我窒息。
另一塊巨大的殘骸呼嘯著緊貼漢斯原先站立的位置飛過,
撕裂空氣的尖嘯仿佛死神的詛咒擦過了我們的皮膚。
碎片雨點般噼里啪啦敲擊甲板的聲音清晰無比。強光驟然消失的瞬間,
我眼前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我瘋狂地眨著眼睛,
灼痛的淚水混著額頭上流下的污血淌過臉頰。視覺在濃煙的縫隙間緩慢地浮現——漢斯呢?
他剛才站的地方只有一團血肉模糊的狼藉,以及……我努力瞪大眼睛辨認,
在甲板上染血鋼板扭曲的棱角間,一只緊緊蜷起、已然徹底分離的手臂。
那手臂孤零零地擱在血泊里,手背上有一個熟悉的舊傷疤印記。
整個艦艇被濃重嗆鼻的煙霧、灼熱的蒸氣和彌漫開來的血腥氣息徹底灌滿,
它們無孔不入地滲進肺腑深處。我的胃猛地痙攣抽搐,
口中無法抑制地翻涌上混雜著硝煙和膽汁的酸苦液體。
“漢斯……” 喉嚨里拼命擠出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破碎不成音節,
每一次吸氣都如被刀割過喉管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是對那無可挽回的慘烈記憶的一次重擊。
在鋪天蓋地的濃煙與灼熱氣息織就的羅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