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薄荷氣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鉆進我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近乎刺激的清醒。
我站在紋身椅旁邊，手里托著的金屬水槽里盛滿了溫水，水面微微晃動，
映著頭頂慘白晃眼的燈光。水槽邊緣硌得我小臂骨生疼，這份熟悉的鈍痛感，
是支撐我在這家名為“型格”理發店洗頭工位上熬過無數個鐘點的忠實伴侶。“好了，
可以躺下了。”我的聲音不高，沒什么起伏，像塊浸透了水又凍硬的抹布，
丟出去砸不出半點水花。躺椅上的男人動了。他很高，
裹在一件洗得有些發硬、邊緣都磨出毛邊的純黑T恤里，像塊沉默的巖石。手臂垂落時，
小臂上大片濃墨重彩的紋身圖案便露了出來——糾纏的荊棘，
中間似乎還盤踞著一只眼神兇戾的獸，隨著他肌肉的伸展微微扭動，
帶著一種原始的、不好招惹的壓迫感。他沒看我，只是依言向后靠去，
頭顱穩穩地枕在洗頭椅那個凹陷的弧面上。短發很硬，根根直豎，
像他此刻緊抿的、線條冷硬的唇線。空氣里除了薄荷洗發水的味道，
還隱約混著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顏料混合的氣息。我深吸一口氣，
那口薄荷的涼氣一直嗆進肺管子深處，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煩躁。指尖撥開他粗硬的發茬，
溫水從花灑里細細地流下來，打濕他的頭發。水流聲在安靜的店里顯得格外清晰。
擠出的薄荷洗發露是半透明的藍綠色，在我掌心揉開，很快泛起豐富綿密的白色泡沫。
我雙手插進他濕透的發根里，指腹用力，打著圈揉搓頭皮。他的頭發又硬又密，像一把刷子，
扎得我指腹有些發麻。我盡量放輕動作，只專注于指下的觸感和泡沫的堆積。泡沫越堆越多，
雪白蓬松，幾乎蓋住了他的頭頂。我稍稍直起腰，準備去拿花灑沖掉第一遍浮沫。
就在這一瞬間，托著水槽的小臂因為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猛地一酸，
那點支撐的力氣像被瞬間抽走了。沉重的金屬水槽猛地向下傾斜！“嘩啦——！
”半槽溫熱的水，連同里面漂浮著的、尚未沖凈的厚厚一層白色泡沫，像一場微型雪崩，
毫無預兆地兜頭澆了下去！大部分泡沫和水精準無比地糊在了他緊閉的眼睛上，
還有不少順著他的鬢角、脖子，淌進衣領里。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整個理發店只剩下背景音樂里某個女歌手有氣無力的哼唱，還有水珠滴落在瓷磚地上的聲音，
啪嗒，啪嗒。男人猛地僵住。覆滿泡沫的眼皮劇烈地顫抖了幾下，似乎想睜開，
卻被厚重的泡沫死死黏住。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下頜線瞬間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每一塊咬肌都清晰地凸起。一股冰冷的、帶著實質般怒意的氣息從他身上炸開。
空氣驟然凍結。我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提到嗓子眼，
堵得我幾乎喘不上氣。手忙腳亂地去抓旁邊掛著的干毛巾，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對…對不起！哥！我、我……”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恐懼掐死在喉嚨里。
沾滿泡沫的手還沒碰到毛巾，一只濕漉漉、帶著強勁力道的手猛地揮開我！動作又快又狠，
帶著不容置疑的驅逐意味。“滾。”一個字。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
像是從牙縫里硬生生擠出來的，裹著冰渣，砸在地上，冷得刺骨。
我像是被那一個字釘在了原地，血液倒流，手腳冰涼。
店里其他角落隱約投來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背上。我死死咬著下唇內側的軟肉，
鐵銹般的腥味在舌尖蔓延開，才勉強壓住眼眶里那股洶涌的酸脹熱意。指甲狠狠掐進掌心，
用那點銳痛提醒自己不能哭。在這里哭，比打翻水槽更丟人。我低著頭，
像一只被嚇破了膽的鵪鶉，幾乎是用逃的速度，踉蹌著退開，
縮回角落那個小小的工具清洗區。冰冷的自來水沖刷著手上殘留的泡沫，
也沖不掉那股深入骨髓的狼狽和寒意。那個“滾”字，還在耳邊嗡嗡作響。
夜晚的“撞球”臺球廳是另一個世界。空氣渾濁，香煙、廉價啤酒和汗水的氣味混合在一起，
形成一種特有的、令人神經亢奮又微微麻痹的氛圍。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像是實體化的聲浪，
一下下撞擊著耳膜和胸腔，鼓點密集得讓人心臟發慌。各色燈光，紅的、藍的、綠的，
在彌漫的煙霧中毫無章法地切割著空間，晃得人眼花繚亂。
我換下了那身死氣沉沉的理發店工裝。黑色緊身小吊帶，
外面松松垮垮套了件短款的、邊緣故意做舊磨毛的牛仔外套，拉鏈只拉到胸口下。
下面是一條高腰的黑色工裝褲，腰間露出一截窄窄的、白皙的皮膚。
臉上涂了層比膚色深一號的粉底液，眼線刻意拉長上挑，唇膏是吃土色的啞光款。
頭發隨意地抓亂，幾縷挑染成銀灰色的發絲垂在頰邊。鏡子里的女孩眼神冷淡，
嘴角習慣性地向下撇著，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別惹老娘”的勁兒。我是莉莉安。
這里的臺球陪玩。陪打，陪喝，陪聊（僅限于臺球戰術），拿提成。
至于白天那個在理發店里被一聲“滾”嚇得差點掉眼淚的江晚？那是誰？不認識。
剛送走一桌油膩膩、眼神總往不該瞟的地方瞟的中年客人，
吧臺的領班梅姐就沖我揚了揚下巴，
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指向最里面那個光線最暗、但臺子最好的VIP區：“莉莉安，
貴賓區3號臺，點名要你。”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邊燈光昏昧，
只能隱約看到臺子旁站了三四個人影，煙霧繚繞的，看不真切臉。這種指名道姓的，
要么是熟客，要么就是沖著我這副“拽姐”皮囊來的愣頭青。無所謂，提成高就行。
我熟練地從牛仔褲口袋里摸出一盒皺巴巴的女士香煙，抽出一支叼在嘴角，沒點。這是道具，
增加點“社會”氣場的裝飾品。邁開步子走過去，高跟鞋踩在油膩的地板上，
發出清脆的嗒嗒聲。越靠近，那邊臺子上剛結束一局的哄笑聲和調侃聲就越清晰。
直到我走到臺邊，光線稍微亮了一點。
看清那個倚著臺球桌、正慢條斯理用巧粉擦著球桿頂端的男人時，我全身的血液“唰”一下，
全沖到了頭頂，又在下一秒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刺骨的冰冷。黑色T恤，
手臂上盤踞著兇獸的紋身，還有那張線條冷硬、此刻在變幻的彩燈下顯得更加陰鷙的臉。
是白天那個被我澆了一頭泡沫的紋身師！大腦一片空白，
白天那種滅頂的恐懼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我淹沒。叼在嘴角的香煙差點直接掉下去。
腿肚子有點發軟，本能地想轉身就跑。“喲，來了？
”一個染著黃毛、嬉皮笑臉的年輕男人吹了聲口哨，打破了瞬間的死寂，“焰哥，就她！
露腰裝那個，最帶勁兒！夠不夠拽？”被稱作“焰哥”的男人——周焰，
停下了擦巧粉的動作。他沒看那個黃毛，也沒看臺球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像兩口冰冷的深潭，穿透昏昧的光線和繚繞的煙霧，直直地、精準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那目光帶著審視，帶著一種穿透表象的銳利，像手術刀，
冰冷地剖開我臉上厚厚的粉底和刻意營造的冷硬外殼。我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逃？不！
白天那個懦弱的江晚已經被我鎖進了最深的角落。現在站在這里的，是莉莉安！
一個打臺球很厲害、脾氣不太好的陪玩！
恐懼瞬間被一股更強烈的、近乎破罐子破摔的狠勁取代。我不能露怯！絕對不能！
尤其是在這里，尤其是在他面前！我猛地吸了口氣，強行壓下喉嚨口的顫抖，
努力讓眼神更冷更硬。舌尖抵了抵嘴角叼著的煙，故意讓聲音壓低、再壓低，
裹上一層刻意為之的沙啞和漫不經心：“玩什么？斯諾克還是九球？規矩懂？
”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九球。”周焰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
卻奇異地壓過了背景的嘈雜音樂。他隨手把巧粉丟在臺邊，拿起球桿，
動作帶著一種行云流水的隨意，“你開球。” 他側身讓開位置，眼神依舊鎖在我身上，
那里面沒有憤怒，沒有戲謔，只有一種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探究。那眼神讓我如芒在背，
仿佛自己精心搭建的堡壘在他面前搖搖欲墜。不行，必須用行動堵回去！必須讓他看看，
莉莉安不是好惹的！我走到臺邊，俯身，架桿。動作刻意做得大開大合，
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狠勁。黑色小吊帶的邊緣因為這個姿勢又向下滑了一點點，腰線繃緊。
我清晰地感覺到他和他同伴的目光掃過那片皮膚，但我強迫自己忽略。目光死死盯住白球，
凝聚所有精神。“啪！”清脆有力的撞擊聲炸響！白球像一顆出膛的炮彈，帶著凌厲的旋轉，
狠狠撞向三角框里緊密排列的彩色花球！“嘩啦——！”彩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
驟然炸開！1號黃色球率先精準地滾入底袋！緊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