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東頭那三間泥坯房,是姐弟仨安身立命的地方。屋頂上的茅草年年都得拾掇,
可今年雨水勤,霉爛得厲害,漏得更兇了。姐姐秀云半夜被瓦罐接水的“滴答”聲擾醒,
摸黑起來挪了罐子,又給熟睡的兩個弟弟——大龍和小龍掖了掖那床補丁摞補丁的薄被。
窗紙剛透出點灰蒙蒙的光,她便輕手輕腳下了炕。灶膛里塞進幾把半干不濕的柴禾,
濃煙嗆得她直咳,好半天才燃起一點微弱的火苗,勉強熬了一小鍋照得見人影的稀粥。
她匆匆喝了幾口,那點稀湯寡水在肚子里晃蕩,根本壓不住饑。
秀云拎起墻角那把磨得發亮的鋤頭,回頭看看炕上還睡得香甜的兩個小人兒,
低聲喚道:“大龍,小龍,醒醒啦,跟姐下地去。”大龍小龍揉著眼睛坐起來,
一模一樣的臉蛋上還帶著被窩里的暖意。他們胡亂扒拉了幾口粥,小嘴吃得“呼嚕呼嚕”響,
臉上立刻沾了米湯印子。秀云拿塊破布給兩人擦了擦臉,又仔細把他們的小褂子扯平整,
才一左一右牽起他們的小手,迎著清晨帶著涼意的風,走出搖搖欲墜的家門。
薄霧像一層灰紗,懶懶地浮在田壟上。太陽還沒完全爬出來,
只在東邊天際抹了幾道曖昧不明的紅。田埂邊的野草掛著沉甸甸的露珠,
打濕了秀云那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褲腳。大沽河在不遠處流淌,水聲隔著霧氣傳過來,
悶悶的,聽不真切。到了自家那幾畝薄田邊上,田頭有棵老槐樹,枝葉還算濃密。
秀云把鋤頭放下,指著樹下一小塊平坦的蔭涼地:“喏,就在這兒玩,聽見沒?老老實實的,
不許往河邊跑!河里有水鬼,專拽小孩腳脖子!” 她故意板起臉,
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知道了,姐!” 大龍和小龍齊聲應道,
小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他們從懷里掏出幾顆磨得溜光的石子,蹲在樹根下,
開始玩起“抓石子”的游戲,嘴里還念念有詞地數著數。秀云這才稍稍放了心,
彎腰拾起鋤頭,走進自家的玉米地里。鋤頭揮下去,帶起干燥的土坷垃,
敲在玉米稈上發出“噗噗”的悶響。汗水很快浸透了她后背單薄的衣衫,
留下一塊深色的印子。她時不時直起酸痛的腰,抬手抹一把額頭上滾燙的汗珠,
目光習慣性地投向老槐樹的方向。起初,兩個小小的身影還在樹蔭下晃動著,
石子彈起落下的“啪啪”聲隱約可聞。后來,那“啪啪”聲似乎停了,
樹影下也變得空蕩寂靜。一絲不安像細小的蟲子,悄悄爬上秀云的心頭。她停下手里的活計,
手搭在額前,瞇起眼仔細張望。樹蔭下空空如也!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鋤頭“哐當”一聲掉在田壟上,驚飛了旁邊草叢里幾只灰撲撲的麻雀。“大龍!小龍!
” 秀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變了調的驚恐,撕裂了田野的沉悶。她拔腿就往老槐樹下跑,
腳步踉蹌,帶倒了田埂上幾棵脆弱的玉米苗。樹下除了幾顆散落的石子,再無其他。
她瘋了一樣在附近的田埂、溝渠邊呼喊尋找,嗓子很快喊得嘶啞,
回應她的只有風吹過玉米葉子的沙沙聲和遠處大沽河單調的水流聲。河!
一個可怕的念頭攫住了她。秀云猛地轉身,跌跌撞撞朝著水聲傳來的方向狂奔。
她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繞過一片長滿刺藤的灌木叢,
渾濁的大沽河赫然出現在眼前。河水泛著土黃色,裹挾著上游沖下來的枯枝敗葉,
不緊不慢地流淌。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河岸,
猛地釘在河堤下方一片濕漉漉的泥灘上——那里,赫然擺著兩雙小小的、沾滿泥巴的破布鞋!
正是大龍和小龍早上穿出門的那兩雙!“啊——!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從秀云喉嚨里迸發出來,瞬間又被嗚咽的河水吞沒。
她雙腿一軟,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癱倒在冰冷的泥灘上,
濺起的泥點沾滿了她的褲腿和臉頰。絕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她。
秀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掙扎著爬起來的,
也不知道是怎樣深一腳淺一腳、失魂落魄地跑回村子的。
她只記得自己像個瘋子一樣拍打著每一扇熟悉的門板,語無倫次地哭喊著:“救命!
救救俺弟弟!掉河里了!掉大沽河里了!” 淚水糊滿了她的臉,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村東頭的王二叔,一個水性極好的老鰥夫,最先被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驚動。
他抄起門后一根結實的麻繩,沖出家門,沉著臉吼道:“在哪兒?快帶路!
”秀云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幾乎是被幾個聞聲趕來的漢子半拖半架著,
重新回到了那片吞噬了她弟弟的河灘。王二叔麻利地脫掉外衣,露出精瘦黝黑的上身,
把麻繩一頭牢牢系在自己腰間,另一頭交給岸上的漢子們:“攥緊了!看俺手勢!
” 他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進了渾濁湍急的河水里。河面短暫地翻騰起幾朵渾濁的浪花,
隨即又恢復了它那不動聲色的流淌。岸上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有繩子在漢子們手中繃緊的“吱呀”聲格外刺耳。秀云癱坐在泥水里,
雙手死死摳進冰冷的泥土,指甲縫里塞滿了淤泥,眼睛死死盯著王二叔下水的那片水面,
仿佛要將那渾濁的河水看穿。時間從未如此漫長難熬,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突然,
水下一陣劇烈的攪動,王二叔的頭猛地冒出水面,他大口喘著粗氣,臉色鐵青,
朝著岸上嘶聲喊:“拉!快拉!”岸上的漢子們不敢怠慢,喊起號子,拼盡全力往回拽繩子。
麻繩繃得筆直,摩擦著岸邊的石頭,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水波劇烈地涌動,
王二叔奮力蹬水,同時拖拽著什么沉重的東西。終于,
一個濕淋淋的小小身影被他拖出了水面,緊接著是第二個!
岸上的人七手八腳地把王二叔和那兩個小小的身體拖拽上岸。大龍和小龍渾身濕透,
軟得像兩條浸透了水的破布口袋,小臉腫脹發青,嘴唇是駭人的紫黑色,眼睛緊閉著,
口鼻里不斷流出渾濁的河水和泥沙,了無生氣。“小龍!大龍!醒醒!看看姐啊!
”秀云哭嚎著撲上去,雙手顫抖著去拍弟弟們冰冷僵硬的小臉,
又徒勞地去摳他們緊閉的嘴唇,似乎想把堵在里面的水和泥摳出來。她像一頭受傷的母獸,
發出絕望的哀鳴,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弟弟們毫無反應的青紫小臉上。王二叔喘著粗氣,
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沉重地搖了搖頭,
聲音嘶啞:“沒用了…秀云丫頭…太晚了…撈上來就…就硬了…” 他別過臉去,不忍再看。
那兩具小小的、濕冷的身體被抬回了那三間漏風的泥坯房。
村里幾個心善的嬸子大娘默默過來幫忙,燒了熱水,給兩個孩子擦洗身子,
換上家里僅有的、沒打補丁的舊衣裳。秀云像個木偶,被人攙扶著,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她的眼淚似乎流干了,眼睛又干又澀,脹得生疼,
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漏氣似的哽咽聲。村西頭的張木匠聞訊趕來,默默量了尺寸,
嘆息著回去趕制兩副小小的薄皮棺材。當那兩副刺眼的白茬小棺材被抬進昏暗的堂屋,
并排放在兩條借來的長凳上時,秀云才像被雷電劈中,猛地撲上去,死死抱住冰冷的棺木,
額頭用力地撞著粗糙的木板,發出“咚咚”的悶響,嘶啞地哭喊:“是姐沒看好你們啊!
姐該死啊!”幾個嬸子用力才把她拉開,只見她額頭上已是一片青紫,滲著血絲。
簡陋的靈堂算是設下了。沒有香燭,
只有一盞小小的油燈在堂屋的破桌子上搖曳著黃豆大小的昏黃光芒,
映照著兩張小小的、慘白的臉孔躺在棺材里,更顯得陰森可怖。
秀云換上了一身不知從哪家找來的、寬大不合體的粗麻孝衣,腰間胡亂系了根草繩。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守著兩副小棺材,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和魂魄。
眼淚無聲無息地流著,在她滿是塵土和淚痕的臉上沖出兩道溝壑。她不吃不喝,也不說話,
只是那么直挺挺地跪著,
眼神空洞地望著棺材里那兩張再也不會對她笑、不會喊“姐”的小臉。
村里人白天偶爾會過來看看,放下一把野菜或幾個粗糧餅子,
嘆息著勸幾句“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可到了晚上,這孤零零的破屋周圍,
便只剩下嗚咽的風聲和秀云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啜泣。油燈的光暈在土墻上跳動,
將棺材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仿佛隨時會撲下來。二時間在巨大的悲痛中變得粘稠而緩慢。
轉眼到了停靈的第七夜。油燈里的油快熬干了,火苗越來越小,不安地跳動著,
堂屋里的陰影愈發濃重,幾乎要將那一點微光吞噬。秀云早已哭得筋疲力盡,嗓子完全啞了,
眼睛腫得只剩下一條縫。她伏在冰冷的棺材沿上,頭靠著弟弟小龍躺的那口棺木,
意識在極度的疲憊和悲傷中漸漸模糊、沉淪。那點微弱的燈火在她眼中搖晃、放大,
最終化為一片混沌的黑暗。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奇異的窸窣聲鉆入她昏沉的意識。那聲音,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刮擦著粗糙的木頭。秀云猛地驚醒,心臟狂跳。她下意識地抬頭,
循著聲音望去——就在那搖曳的、昏暗的燈火邊緣,她看見大龍和小龍躺著的棺材里,
兩個小小的身影,竟然緩緩地、僵硬地坐了起來!秀云嚇得魂飛魄散,喉嚨像是被死死扼住,
發不出半點聲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她眼睜睜看著弟弟們坐直了身體,
兩張慘白的小臉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青氣,眼睛空洞地睜著,直勾勾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姐……” 一個細弱飄忽的聲音響起,分不清是大龍還是小龍,
帶著一種非人的空洞和濕漉漉的回響,像是從很深的水底傳來。秀云渾身劇震,
牙齒咯咯作響,身體抖得如同篩糠,想逃,雙腿卻像灌滿了鉛,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姐……別怕……” 另一個同樣飄渺的聲音接上,帶著哭腔,
…大龍和小龍……”“俺們……是被水鬼給害了……” 小龍的聲音帶著無盡的委屈和恐懼,
那水氣氤氳的調子讓秀云的心像被冰冷的鐵爪攥緊,
兩只特別大的青蟹子……就想抓回來讓姐燒了吃……誰想到河里那倆大蟹子……是水鬼變的!
……每次眼看差一點就要夠到它們了……它們就往河里面挪一挪……”大龍的聲音帶著哽咽,
接了下去,
全是……全是纏人的水草蔓子……越纏越緊……”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臨死前的掙扎與絕望。
“撲騰不出來……就……就沉底了……” 小龍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沉入水底的窒息感。
“姐啊!” 兩個聲音驟然合在一起,帶著撕心裂肺的哭喊,“俺們不甘心啊!俺們想回家!
想跟姐在一塊兒!”這聲“姐”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猛地捅穿了秀云凍結的恐懼。
巨大的悲痛和憤怒瞬間沖垮了一切。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撲到棺材邊,
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棺沿,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嘶啞地哭喊出來:“恁倆小兔崽子!
叫恁不聽話!叫恁往河邊跑!這可咋辦啊!姐該咋辦啊!” 她的眼淚洶涌而出,
滾燙地砸在棺木上。“姐!恁別哭!” 大龍急切的聲音響起,
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望,“俺倆的魂兒……還沒走遠!
被那倆害人的水鬼……扣在他們墳里了!”“對!扣住了!” 小龍的聲音也急促起來,
倆的魂兒……交給陰間的判官……那樣……他們就能去投胎了……俺倆……俺倆可就真沒了!
”“姐!救救俺們!” 兩個聲音再次重合,充滿了孩童的恐懼和哀求,
“恁把俺倆的魂兒……搶回來!搶回來俺倆就能活!”“搶回來?
” 秀云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追問,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咋搶?快告訴姐!
姐拼了命也把恁倆搶回來!”“那倆水鬼的墳……” 大龍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詭秘,
黑天……太陽落山那會兒……俺倆的魂兒……就能從墳里……偷偷溜出來……跳……跳鬼火!
綠瑩瑩的……恁能看見!”“姐!” 大龍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
恁把俺倆……死的時候……身上穿的那兩件小褂……撕成布條……綁在恁自個兒的腳脖子上!
綁緊了!”“然后,” 小龍的聲音接上,每個字都透著陰冷,
“恁轉過身……背對著那墳……閉上眼!閉得死死的!一步都不能錯!倒著往墳那邊走!
”“恁只管倒著走……一直走……” 大龍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
“等恁覺著……手心……手心突然鎮涼鎮涼的……像攥住了兩坨冰……”“那就是俺倆!
” 小龍搶著說,“恁千萬別睜眼!一睜眼就散了!就……就啥都完了!恁就死命攥緊了!
一手一個!攥得死死的!然后……轉身!玩命往家跑!跑回來!
到了家……松開手……俺倆……俺倆自己就能……回身子里頭了!”話音落下,
棺材里兩個坐起的小小身影,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又直挺挺地、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重新躺平在棺底。就在他們倒下的瞬間,那盞本就奄奄一息的油燈,“噗”地一聲輕響,
火苗猛地一跳,徹底熄滅了。濃墨般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堂屋。“啊!
” 秀云一聲短促的驚呼,猛地從冰冷的棺木上彈了起來,后背重重撞在墻上,
震得土墻簌簌落下幾縷灰塵。她大口喘著粗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幾乎要撞破肋骨。
冷汗浸透了她的里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堂屋里一片死寂,
只有她粗重的喘息聲在黑暗中回蕩。她驚恐地睜大眼睛,努力適應這突如其來的黑暗。
借著門縫里透進來的、微弱的月光,她看到兩副小棺材依舊靜靜地躺在長凳上,
弟弟們小小的身體輪廓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剛才那一切……是夢?可那聲音,那冰冷的觸感,
那絕望的哀求,都真實得如同刻在骨頭上!秀云的心跳漸漸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