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散發(fā)著濃烈鐵銹和腐敗物腥臭的污水，如同無數(shù)條滑膩的毒蛇，纏繞著迦羅的小腿，每一次抬腿都帶起沉重的“嘩啦”聲，消耗著本已瀕臨枯竭的體力。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吞噬著一切光線，只有修羅之眼能勉強勾勒出低矮管道頂部的模糊輪廓、兩側(cè)滲著水漬的粗糙混凝土墻壁，以及腳下渾濁污水中漂浮的、令人作嘔的穢物殘影。
死寂。絕對的死寂中，只有三人涉水的聲響在狹窄的通道里空洞地回蕩，混合著遠處不知名角落傳來的、如同鬼魂嗚咽般的風(fēng)聲和滴水聲。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鐵腥和腐爛氣息，灼燒著喉嚨和肺葉。
迦羅背著瑟瑟發(fā)抖的小葉子，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后背被火焰灼傷的地方，被冰冷的污水反復(fù)浸泡，傳來陣陣鉆心刺骨的劇痛和麻木感，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皮肉下攪動。右臂粉碎性骨折處被木夾板固定，懸吊在胸前，每一次身體的晃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更糟糕的是內(nèi)腑的傷勢，強行燃燒業(yè)火紅蓮本源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火燒火燎的悶痛。他的意識在劇痛、失血和窒息的夾擊下陣陣模糊，僅靠一股冰冷的意志力死死支撐。
背上的小葉子，如同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將小臉深深埋在他沾滿血污、煙灰和污水的頸窩里。滾燙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污水，浸濕了他的皮膚。她的身體在持續(xù)地顫抖，不是因為寒冷（那枚緊握在她胸口的橡果掛墜持續(xù)散發(fā)著微弱的翠綠光暈，形成一層清涼的守護隔絕了部分寒意和污穢氣息），而是源于內(nèi)心巨大的恐懼和茫然。鐵匠鋪那地獄般的火海爆炸、老鐵砧如同魔神般的背影、還有此刻這無邊黑暗與惡臭的死亡通道……這一切對一個剛剛脫離死亡邊緣的懵懂女孩來說，太過殘酷。
只有前方那個佝僂卻異常沉穩(wěn)的背影，如同黑暗中的燈塔。老鐵砧拖著那條微瘸的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最前面。他手中的那柄駭人大錘，錘頭上赤紅的紋路早已徹底冷卻，在絕對的黑暗中如同最普通的頑鐵，但迦羅卻敏銳地感知到，每當(dāng)老鐵砧的腳步落下，那柄看似沉重的錘子，在他手中卻輕若無物，錘身與空氣的摩擦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難以察覺的韻律。他仿佛對這條錯綜復(fù)雜、危機四伏的地下通道了如指掌，每一次拐彎、每一次避開腳下深坑或頭頂垂落的銹蝕管道，都顯得那么精準(zhǔn)而從容。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半個時辰，也許更久。就在迦羅感覺雙腿如同灌鉛，意志力即將被劇痛和黑暗吞噬時，前方帶路的老鐵砧突然停下了腳步。
風(fēng)聲！比之前清晰得多的風(fēng)聲！帶著一種沉悶的、如同巨大風(fēng)箱鼓動般的“呼——呼——”聲，從前方通道的盡頭傳來！同時傳來的，還有一種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震動感，如同大地深處沉睡巨獸的脈搏，通過腳下的污水傳遞而來。
老鐵砧沉默地站在一堵看似死路的、布滿厚重銹跡的金屬墻壁前。墻壁由巨大的、鉚接在一起的鐵板構(gòu)成，上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滑膩的苔蘚和不知名的污垢。他那只銳利的獨眼在黑暗中掃視著墻壁，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迦羅背著幾乎昏厥過去的小葉子，踉蹌著走到近前，靠在冰冷的、濕滑的墻壁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他赤紅的瞳孔死死盯著老鐵砧的動作。
只見老鐵砧伸出那只布滿老繭和油污的大手，在墻壁上摸索著。他的手指掠過鉚釘、銹跡和苔蘚，最終停留在墻壁中間偏下位置一塊不起眼的、微微凸起的銹蝕鐵疙瘩上。他五指猛地發(fā)力一扣！
“咔嚓！”一聲沉悶的機括轉(zhuǎn)動聲在厚重的墻壁內(nèi)部響起！
緊接著，一陣令人牙酸的、仿佛千年未曾開啟過的金屬摩擦聲“嘎吱嘎吱”地響起！那塊巨大的、看似嚴(yán)絲合縫的鐵板墻壁，竟然從中裂開一道縫隙！縫隙越來越大，露出后面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溫暖！明亮！嘈雜！
一股混雜著灼熱金屬、燃燒煤炭、機油、汗水和劣質(zhì)食物的復(fù)雜氣息，如同洶涌的浪潮，瞬間沖散了通道里令人窒息的惡臭！橘紅色的、躍動的光芒從門縫中傾瀉而出，照亮了迦羅沾滿污血的臉龐和身后通道的黑暗！
門后，是一個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間！
如同一個被掏空的山腹，穹頂高聳，隱沒在搖曳光影和濃重的蒸汽煙塵之中。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金屬管道如同遠古巨蟒的骸骨，縱橫交錯地爬滿了穹頂和巖壁，有些管道表面還覆蓋著厚厚的隔熱石棉層，有些則裸露著暗紅的金屬，散發(fā)出灼人的熱浪。管道連接著下方無數(shù)個大小不一、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金屬熔爐、鍛造臺、蒸汽動力錘和齒輪傳動裝置！此刻，許多熔爐爐火正旺，橘紅色的火焰在爐膛內(nèi)翻滾咆哮，將巨大的陰影投射在巖壁上，如同舞動的火焰巨人！蒸汽動力錘發(fā)出節(jié)奏分明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巨響，每一次落下都震得地面微微顫抖！齒輪咬合發(fā)出尖銳的摩擦聲，巨大的飛輪在蒸汽的推動下緩緩旋轉(zhuǎn)，帶動著復(fù)雜的連桿機構(gòu)！
空間的地面并非平坦，而是由巨大的鐵板平臺、金屬網(wǎng)格走道、生銹的鋼鐵階梯錯落連接而成，下方深處隱約可見流淌著渾濁工業(yè)廢水的溝渠。平臺上，人影綽綽。穿著沾滿油污和火星燒痕皮圍裙的鐵匠，赤膊上陣、肌肉虬結(jié)的壯漢，操作著復(fù)雜儀表、臉上沾著機油的技術(shù)工人，還有推著沉重礦車、搬運著巨大金屬胚料的苦力……他們?nèi)缤は伆阍诰薮蟮臋C械叢林中忙碌穿梭，吆喝聲、鐵錘敲擊聲、蒸汽嘶鳴聲、齒輪轉(zhuǎn)動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震耳欲聾、充滿力量與混亂的地下交響曲！
這里是“熔爐之心”！鐵渣鎮(zhèn)地下真正的脈絡(luò)與心臟！一個由廢棄礦洞、古老避難所和自發(fā)擴建的工坊共同構(gòu)成的、龐大而混亂的地下城邦！這里是流放者、黑戶、逃亡者、以及所有被地上世界拋棄之人的最后庇護所，也是鐵渣鎮(zhèn)灰色工業(yè)運轉(zhuǎn)的黑暗引擎！
迦羅被眼前這恢弘、混亂、充滿原始工業(yè)力量感的景象所震撼，赤紅的瞳孔微微收縮。前世身為阿修羅戰(zhàn)尊，他見過恢弘的戰(zhàn)爭堡壘，見過森嚴(yán)的魔能陣列，卻從未見過如此純粹、如此野蠻、如此充滿生命力的機械與火焰的叢林！空氣中彌漫的灼熱金屬氣息和蒸汽動力，讓他體內(nèi)那朵黯淡的業(yè)火紅蓮和新生的微弱煞氣，都產(chǎn)生了一絲本能的共鳴與渴望！
“跟上！別跟丟了！”老鐵砧沙啞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老人已經(jīng)率先踏入了那片喧囂與光熱交織的世界，佝僂的身影很快就被濃重的蒸汽和來往的人流所吞沒。
迦羅深吸一口氣，那灼熱而渾濁的空氣刺激著肺部，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活著的真實感。他緊了緊背上已經(jīng)半昏迷的小葉子，邁開沉重如灌鉛的雙腿，踏入了“熔爐之心”。
一踏入其中，聲浪和熱浪如同實質(zhì)的墻壁撲面而來！震耳欲聾的噪音幾乎要將耳膜撕裂！灼熱的空氣讓呼吸都變得困難。巨大的陰影在跳躍的爐火光芒中扭曲晃動，空氣中漂浮著金屬粉塵和濃重的煤煙。
周圍的人對他們這一行三人投來各種目光。有漠然的，仿佛早已習(xí)慣新面孔的涌入；有好奇的，打量著迦羅異樣的金發(fā)赤瞳和滿身傷痕；有警惕的，尤其是看到老鐵砧和他手中那柄造型駭人的大錘時，眼神中明顯帶著忌憚；也有不懷好意的，如同禿鷲般掃視著迦羅背上的小葉子，尤其是在她胸前那枚在蒸汽煙塵中依舊散發(fā)著微弱翠綠光暈的橡果掛墜上停留。
老鐵砧對周圍的目光視若無睹，拖著瘸腿，在復(fù)雜的金屬平臺和網(wǎng)格通道間穿行。他顯然在這里擁有不低的地位，所過之處，大部分人都下意識地讓開道路。他七拐八繞，最終帶著迦羅來到這片巨大地下空間一個相對偏僻的角落。
這里靠近巖壁，上方是幾根巨大的、銹跡斑斑的支撐梁柱。角落被一堆巨大的、廢棄的蒸汽鍋爐外殼和厚重的隔熱鋼板隔開，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小空間。空間里有一個用粗糙磚石壘砌的小型鍛造爐（爐火已熄），旁邊散落著一些簡單的工具、鐵砧和一堆廢棄金屬零件。角落里鋪著一層厚厚的、相對干凈的干草，上面扔著幾張破舊的獸皮。空氣中彌漫著機油、鐵銹和淡淡的草藥味，雖然依舊渾濁，但比起外面震耳欲聾的喧囂，這里顯得安靜許多，也“干凈”許多。
“到了。”老鐵砧停下腳步，將手中大錘隨意地靠在一個廢棄的鍋爐外殼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轉(zhuǎn)身，那只銳利的獨眼掃過迦羅背上氣息微弱的小葉子，又落在迦羅慘白如紙、搖搖欲墜的臉上，眉頭緊緊皺起。
“把她放草堆上。”老鐵砧的聲音依舊生硬，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不想她死，就別再亂動！”
迦羅強撐著最后的力氣，小心翼翼地將小葉子放在鋪著干草的角落。女孩一接觸到相對干燥溫暖的草堆，身體微微放松，但眉頭依舊緊蹙，呼吸微弱。她那只緊握著橡果的手，此刻翠綠的光暈似乎黯淡了一些。
老鐵砧沒再理會迦羅，轉(zhuǎn)身走向那個小型鍛造爐旁一個用破木板釘成的簡陋柜子。他粗暴地拉開柜門，里面堆滿了各種瓶瓶罐罐、曬干的草藥、礦石粉末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金屬零件。他翻找片刻，拿出幾個黑乎乎的小陶罐和一個破舊的陶盆。
“水！”老鐵砧頭也不回地命令道。
迦羅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他環(huán)顧四周，看到角落里有一個半人高的、布滿水垢的金屬水桶，里面似乎盛著渾濁的水。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過去，用還能動的左手費力地舀起半盆水，端到老鐵砧面前。
老鐵砧接過水盆，看都沒看那渾濁的水質(zhì)，直接將幾個小陶罐里的粉末和粘稠的膏狀物按比例倒入水中，用一根木棍快速攪拌起來。一股更加濃烈、混合著腥臭和苦澀的怪味彌漫開來。他動作麻利，帶著一種千錘百煉的精準(zhǔn)。
他將攪拌好的、如同泥漿般的黑色藥膏，粗暴地涂在一塊相對干凈的破布上，然后走到小葉子身邊，蹲下身。
“忍著點！”老鐵砧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動作更是毫無憐惜。他一把掀開蓋在小葉子身上的破毯子，露出她瘦弱的身軀和左肩那被老瘸腿粗暴固定過的傷處。他直接用涂滿黑色藥膏的破布，重重按在傷口上！
“唔……”昏迷中的小葉子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小臉?biāo)查g皺成一團，淚水從緊閉的眼角滑落。
迦羅站在一旁，赤紅的瞳孔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怒意，但被他強行壓下。他看得出，老鐵砧雖然粗暴，但那黑色的藥膏散發(fā)出的氣息，確實蘊含著強大的生機和鎮(zhèn)痛效果。這老家伙，懂藥！而且藥效霸道！
老鐵砧迅速處理完小葉子的傷口，重新用干凈的布條包扎好。然后，他站起身，將剩下的藥膏和破布扔給迦羅。
“背上！自己弄！”言簡意賅，仿佛在丟一件垃圾。
迦羅默默接過那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藥膏布，走到角落里，背對著老鐵砧，艱難地解開自己身上破爛染血的衣物，露出后背那片被火焰灼燒得皮開肉綻、一片焦黑的恐怖傷口。劇痛讓他額頭瞬間布滿冷汗。他咬著牙，將冰冷的藥膏布狠狠按在傷口上！
“嗤……”如同燒紅的烙鐵按在皮肉上！難以想象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迦羅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眼前陣陣發(fā)黑！但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沒有發(fā)出一絲慘叫！額頭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下來。
老鐵砧那只獨眼掃過迦羅因劇痛而繃緊的后背肌肉，以及那死死壓抑著痛苦的沉默，眼中那絲慣有的嘲諷似乎淡去了一瞬，隨即又恢復(fù)了冰冷。他不再看迦羅，轉(zhuǎn)身走到那個小型鍛造爐旁，從一堆雜物里翻找出幾塊黑乎乎的、似乎是某種植物根莖制成的硬餅，和一個同樣沾滿污垢的水袋，隨手丟在迦羅腳邊的干草上。
“吃的！省著點！”依舊是那句生硬的話。
做完這一切，老鐵砧便不再理會兩人。他拖過一張用廢棄齒輪和鐵板拼成的、歪歪扭扭的矮凳，坐在熄滅的鍛造爐旁。他拿起一塊沾滿油污的磨刀石，又從腰間摸出一把造型奇特、刃口閃爍著幽藍寒光的短柄匕首（并非迦羅之前見過的那把大錘），開始旁若無人地、一下一下地打磨起來。刺耳的“嚓嚓”聲在相對安靜的空間里響起，帶著一種奇特的、令人心安的韻律。
迦羅強忍著后背藥膏帶來的劇痛灼燒感，靠在冰冷的巖壁上，緩緩滑坐在地。他拿起一塊硬得如同石頭的黑餅，用牙齒艱難地撕咬著，如同野獸啃食獵物。渾濁的冷水灌入喉嚨，帶著濃重的鐵銹味，卻暫時緩解了干渴和眩暈。
他看著角落里呼吸漸漸平穩(wěn)、陷入昏睡的小葉子，又看向那個在昏暗中沉默磨刀、背影如同鋼鐵般堅硬的老鐵砧。
暫時……安全了。在這個名為“熔爐之心”的混亂地下堡壘里，在這個由廢棄機械構(gòu)筑的、散發(fā)著機油和鐵銹味的角落中。
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混合著傷痛和緊繃后的虛脫。迦羅的意識開始模糊。在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仿佛聽到一聲極其微弱、如同風(fēng)中低語般的嘆息，不知是來自疲憊的身體，還是來自靈魂深處某個角落。
“……橡……果……守……護……”
那聲音……似乎……是小葉子的？卻又帶著一種不屬于她的、古老而空靈的韻律。
迦羅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赤紅的瞳孔在昏暗中掃向小葉子。女孩依舊在昏睡，眉頭微蹙，并無異樣。只有她胸前那枚古樸的木雕橡果，在爐火光芒的映照下，翠綠的光暈似乎微微閃爍了一下，如同回應(yīng)著某種無聲的呼喚。
幻覺？還是……
迦羅來不及細想，無邊的黑暗和沉重的疲憊便徹底吞噬了他最后的意識。他靠在冰冷的巖壁上，沉沉睡去。在這個陌生、混亂、危機四伏的地下熔爐世界里，在這短暫的喘息時刻，唯有那刺耳的磨刀聲和橡果微弱的翠綠光芒，如同黑暗中的坐標(biāo)，靜靜守護著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