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余燼與歸途火焰舔舐著不銹鋼料理臺的邊緣,扭曲了空氣,
將精心排列的松露薄片映照得如同瀕死的蝴蝶。
警報器的尖嘯撕裂了原本只有精準指令和食材烹煮聲的廚房交響樂。
林晚的視野被濃煙和灼熱的氣浪切割成碎片,
她最后的記憶定格在那鍋失控的、翻滾著金色油脂的鵝肝醬——它像一顆小型炸彈,
被慌亂中撞落的廚刀引爆了燃氣閥門。劇痛并非瞬間襲來。先是右臂一陣滾燙的麻木,
緊接著,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抽離的空洞感,從舌尖蔓延至整個顱腔。
她嘗到了濃煙嗆人的苦澀,嘗到了皮膚燒焦的蛋白質糊味,然后……什么都沒有了。
不是空白,是徹底的虛無。她賴以生存的、能精確分辨出0.1克鹽分差異的味蕾,
像被瞬間拔掉了插頭的精密儀器,陷入一片死寂。同時罷工的,
還有她引以為傲、靈巧如蝶的右手——它此刻正以一種怪異的角度耷拉著,
傳遞著鉆心刺骨的鈍痛。“林主廚!” 有人嘶喊著她的名字,聲音隔著濃煙和水霧,
遙遠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她被人拖拽著逃離那片煉獄,眼前晃動著同事們驚惶的臉。
她張了張嘴,想指揮滅火,想搶救那些耗費了無數心血的半成品,
但喉嚨里只涌上一股鐵銹般的腥甜。她失去了對廚房,這個她曾如臂使指的戰場,
最后的掌控力。冰冷的消毒水氣味頑固地鉆進鼻腔,取代了記憶里復雜迷人的香料交響曲。
林晚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像一具被抽干了靈魂的軀殼。右臂打著厚厚的石膏,笨重而陌生。
醫生的話言簡意賅,帶著職業性的冷靜:右手神經和肌腱嚴重損傷,
功能恢復程度未知;味覺喪失,生理檢查未見明顯器質性病變,
推測為嚴重心理創傷導致的“心因性味覺障礙”。“心因性……” 她在心里咀嚼著這個詞,
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多么諷刺。她,林晚,年僅二十八歲就摘得米其林新星,
被業界譽為“黃金舌頭”和“魔術之手”的天才廚師,一夜之間,
成了連咸淡都嘗不出的廢人。她的世界,那座建立在極致味覺和精湛技藝上的摩天大廈,
轟然倒塌,只余一地冰冷的瓦礫和嗆人的塵埃。經紀公司的電話從最初的關切迅速轉為疏離,
餐廳委婉但堅定地表達了“無限期休假”的建議。曾經蜂擁而至的鎂光燈和贊譽,
消失得比煙霧還快。她像一個被舞臺拋棄的過氣明星,獨自面對著廢墟般的未來。
積蓄在昂貴的醫療和康復中迅速蒸發,城市的喧囂和無處不在的美食香氣,
此刻都成了對她無聲的嘲諷和酷刑。哐當…哐當…老舊綠皮火車單調的節奏,像一把鈍鋸,
緩慢地切割著林晚緊繃的神經。窗外,城市高聳的玻璃森林早已被甩在身后,
取而代之的是連綿起伏、蒙著一層灰綠色調的丘陵,
和偶爾掠過的、顯得有些寂寥的南方小鎮。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和淡淡的煤煙氣息。
她蜷縮在硬邦邦的座椅角落,右手藏在寬大的外套袖子里,依舊隱隱作痛。
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張邊緣磨損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年幼的她,
騎在一個笑容爽朗的男人脖子上,背景依稀是青石板路和斑駁的老墻。那是她的父親。
這個小鎮,就是她刻意遺忘了近十年的故鄉——青石鎮。記憶中的小鎮是溫暖喧鬧的,
有父親寬厚的肩膀,有街頭巷尾飄散的、帶著煙火氣的食物香氣。而此刻,透過車窗望去,
街道顯得有些冷清,許多老房子似乎蒙塵已久,透著一股被時代遺忘的落寞。“終點站,
青石鎮,到了!” 列車員粗獷的嗓音將她從恍惚中驚醒。她深吸一口氣,
混雜著鐵銹、灰塵和淡淡植物腐朽氣息的空氣涌入胸腔,帶著一種陌生的沉重感。
她拎起唯一的一個舊行李箱,動作因右手的拖累而顯得笨拙遲緩。
隨著稀稀落落的人流走下火車,踏上咯吱作響的木制月臺。故鄉的風,帶著初秋的涼意,
吹拂著她蒼白的臉頰,沒有帶來絲毫慰藉,只有更深沉的茫然和無處可逃的疲憊。
她像一個戰敗的士兵,卸下了所有榮光,狼狽不堪地退回最初的起點。
憑著模糊的記憶和路人的指點,林晚拖著沉重的腳步,拐進了一條狹窄的老巷。
巷子兩邊是低矮的磚木結構老屋,墻皮剝落,露出里面暗紅色的舊磚。
幾根晾衣竹竿橫七豎八地伸出來,掛著些半干的衣物。
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陳舊潮濕的氣味,混雜著不知從哪家飄出的、淡淡的飯菜香。
這氣味非但沒有勾起她的食欲,反而讓她胃里一陣翻涌——那是一種提醒,
提醒她已失去的珍寶。巷子深處,
一塊油漆斑駁、邊緣卷曲的木質招牌懸掛在一扇不起眼的舊木門上方——“陳記面館”。
招牌上的字跡因年深日久而黯淡模糊,一道細微的裂痕貫穿其中,像一道無法愈合的舊傷疤。
門面狹小,玻璃窗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油污,勉強能看到里面擺放著幾張老舊的木桌和條凳,
空無一人。林晚站在門口,行李箱的輪子陷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縫隙里。她看著這塊招牌,
記憶的閘門被猛地撞開一角:父親粗糙溫暖的大手牽著她的小手,推開這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里面熱氣騰騰,彌漫著豬油、醬油和蔥花混合的樸素香氣。
父親會笑著和柜臺后那個沉默寡言、圍著白圍裙的壯實漢子打招呼:“老陳,兩碗陽春面,
多加一勺豬油渣!” 那碗面,湯清面白,幾粒碧綠的蔥花,一點琥珀色的豬油浮在湯面,
熱氣氤氳中,是她童年關于“美味”最溫暖的注腳。如今,父親早已不在,
面館也顯得如此破敗冷清,像這老巷一樣,被時光遺忘在角落。
她這失去味覺和手藝的“天才”,與這瀕臨倒閉的老店,何其相似。
一股強烈的自嘲和更深的絕望攫住了她。吱呀——老舊的木門被從里面推開,帶起一陣微塵。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不是記憶中那個壯實的漢子,
而是一個頭發花白、身形有些佝僂的老人。他穿著洗得發白、沾著幾點油漬的深藍色布褂,
外面系著一條同樣陳舊的白色圍裙。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
眼神渾濁卻透著一種歷經世事的平靜。正是父親的老友,陳伯。陳伯看見門口站著的林晚,
似乎并不特別驚訝。他的目光在她蒼白的臉、疲憊的神情,
以及那只不自然垂落、被袖子半掩的右手上停頓了一瞬。那目光沒有憐憫,沒有探詢,
只有一種近乎古井的深沉。“來了。” 陳伯的聲音低沉沙啞,像被砂紙磨過。他沒有寒暄,
沒有問她為什么回來,更沒提任何關于她現狀的話,仿佛她的狼狽不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他只是側過身,讓出門口的位置,簡單地說:“進來吧。”林晚喉嚨發緊,
所有準備好的、解釋或道歉的話都堵在胸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低著頭,拖著行李箱,
有些踉蹌地跨過那道并不高的門檻。
混合著陳舊木質家具、淡淡面粉味和一絲若有若無、極其微弱的老湯底香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店內光線昏暗,只有靠近廚房的地方亮著一盞昏黃的白熾燈。陳伯沒再看她,
轉身走向靠近廚房的一張桌子,拿起一塊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抹布,
慢吞吞地擦拭著本就很干凈的桌面。動作機械而專注。林晚局促地站在狹小的店面中央,
像個闖入別人領地的陌生人。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腳邊。她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說什么。
這沉默的接納,比任何詢問或同情都更讓她感到一種沉重的無措。片刻后,陳伯放下抹布,
走向后廚。不一會兒,他端著一個粗糙的白瓷碗走了出來,碗里升騰著白色的熱氣。
他走到林晚面前,將碗放在她旁邊一張空桌上。一碗陽春面。湯色清澈見底,
幾乎能映出屋頂陳舊的木梁。細白的面條整齊地臥在碗底,像梳理好的銀絲。湯面上,
漂浮著幾粒細小的、炸得金黃的豬油渣,還有一小撮切得極細、碧綠生翠的蔥花。
一滴琥珀色的豬油在湯面中央緩緩暈開,
散發出一種極其樸素卻無比純粹的、溫暖的油脂香氣。“趁熱吃。
” 陳伯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項日常任務。他渾濁的眼睛看著她,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表面的狼狽和絕望,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他頓了頓,用那沙啞的嗓音,
清晰地說出幾個字:“手傷了,心不能傷。先住下,慢慢來。”說完,他不再停留,
轉身又走向后廚,留下林晚一個人,對著那碗熱氣騰騰、香氣裊裊的面,
和那句仿佛帶著奇異重量、砸進她心湖的話,呆立當場。碗里的熱氣氤氳上升,
模糊了她的視線。那樸素卻誘人的香氣,對她而言,卻是一片死寂的荒漠。她緩緩抬起左手,
指尖懸在碗沿,感受著那微燙的溫度。右手在石膏的禁錮下,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陳伯的話在她腦中回響——“心不能傷”?她的心,連同她的味覺和驕傲,
早已在那場大火中,燒成了灰燼。這碗面,這陌生的歸處,
這沉默的老人……真的能有什么“慢慢來”嗎?她看著碗中自己模糊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