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幽靈歸途車輪碾過坑洼的泥路，
每一次顛簸都像是要把我胃里那點可憐的食物殘渣給甩出來。這輛破舊的長途巴士，
像一個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鐵皮罐頭，悶熱、渾濁。車窗緊閉，
隔絕了外面六月田野蒸騰的濕氣，
卻把幾十個人呼吸的酸腐、劣質煙草的嗆人、還有汗液和塵土混合的餿味緊緊鎖在里面，
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我靠窗坐著，額頭抵著布滿灰塵和油膩指印的玻璃，
冰涼的觸感稍微壓下了些翻騰的惡心感。窗外，連綿的稻田在毒辣的日頭下蔫頭耷腦，
墨綠中透著一股不正常的焦黃，遠處的山巒輪廓模糊，被蒸騰的熱浪扭曲著，
像一張被水浸透的舊畫。三年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腳邊那個沉甸甸的旅行袋。
粗糙的麻布質感透過薄薄的布料傳遞到指尖，
里面硬邦邦的棱角硌著我的手——那是扎好的紙錢，一捆捆粗糙的黃紙，
幾疊用劣質金箔印成的“元寶”，還有一把粗長的、氣味濃烈的土香。袋子最底下，
硬紙殼的邊緣有些硌人，那是外公的遺像。三年前他下葬時，我親手放進去的。這次回來，
就是為了這個。外公的三周年祭日，在老家的規矩里，是個大日子。得請道士，得做法事，
得把他在那邊可能缺的“錢”和“用度”都燒過去，讓他走得安心，在那邊不受窮鬼欺負。
“哐當！”又是一下劇烈的顛簸，我的頭重重磕在車窗上，眼前金星直冒。
鄰座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不滿地咕噥了一句，
孩子尖銳的啼哭瞬間撕破了車內令人窒息的沉悶。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那污濁的空氣，
努力壓下喉嚨口的酸水，只覺得那股揮之不去的紙錢和土香的混合氣味，絲絲縷縷，
固執地鉆進鼻腔深處，像某種不祥的預兆。“柳樹灣，到了！”司機扯著破鑼嗓子吼了一聲，
猛地一腳剎車。巨大的慣性讓所有沒系安全帶的人（包括我）都狠狠向前栽去。
車廂里響起一片抱怨和咒罵。我拎起那個沉重的麻布袋子，幾乎是踉蹌著擠下車門。
一股裹挾著泥土腥氣和腐爛植物味道的熱浪撲面而來，瞬間包裹全身，粘膩得讓人透不過氣。
老家的空氣，總是帶著一種洗不掉的陳舊感，像壓在箱底多年的舊衣服。
村子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還在，樹皮皸裂得更厲害了，像老人干枯的手背。
樹下幾個穿著背心短褲、皮膚黝黑的老頭正叼著煙卷，有一搭沒一搭地下著象棋，
渾濁的目光在我下車時就黏了過來。他們的眼神有些奇怪，不是對外鄉人的好奇，
更像是一種……審視？或者說，是確認？“喲，這不是老陳家的小子么？
”其中一個豁牙老頭咧開嘴，露出被煙熏得焦黃的牙，“回來給你外公‘做三年’？
”我點點頭，擠出一個笑：“是啊，張伯。您老身子骨硬朗。”“硬朗，硬朗。
”張伯擺擺手，渾濁的眼珠在我臉上轉了一圈，又落到我手里那個鼓鼓囊囊的麻布袋上，
笑容似乎更深了些，透著一絲說不出的詭異，“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快回去吧，
你外公……咳，你娘他們都等著呢。”他話說了一半，硬生生拐了個彎。我心里咯噔一下。
外公？他剛才是不是想說“你外公”？肯定是口誤了。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提著袋子，
加快腳步沿著熟悉的土路往家走。身后，那幾個老頭的目光似乎還粘在我的背上，
隱隱約約傳來他們壓低嗓音的嘀咕，聽不真切，卻像細小的蟲子，爬得我后頸發涼。
老宅院墻的影子終于出現在視野里。那熟悉的斑駁青磚，
院門上褪色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門神年畫，
還有墻角那叢瘋長的野草……一切都和三年前離開時沒什么兩樣。沉重的木門虛掩著，
里面傳出嘈雜的人聲和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間或夾雜著幾聲高亢的笑語。
祭日前的忙碌氣氛撲面而來，卻莫名地讓我感到一絲不安的違和。太……熱鬧了？
這種祭奠亡人的日子，即便要辦席，也該是帶著沉郁和克制的熱鬧，
不該是這種近乎喜慶的喧嘩。我站在門口，深深吸了口氣，
壓下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和越來越重的疑慮，伸手推開了吱呀作響的老木門。
一股混合著劣質香煙、油膩飯菜和夏日悶熱的渾濁氣息猛地涌了出來。院子里果然人頭攢動。
幾張油膩膩的方桌已經擺開，上面堆滿了切好的菜和待洗的碗盤。二姨夫穿著件汗濕的背心，
正蹲在灶房門口吭哧吭哧地磨著一把豁了口的菜刀，金屬刮擦石頭的刺耳聲讓人牙酸。
幾個面生的遠房親戚端著大盆小盆穿梭著，大聲地招呼著，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亢奮的忙亂。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幾乎是帶著某種恐懼地，越過這些忙碌的身影，
投向堂屋那扇敞開的、黑黢黢的大門。堂屋正對著門口的那張老式雕花木椅上，坐著一個人。
他佝僂著背，穿著一件洗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的藏藍色舊褂子。枯瘦的手里，
握著一桿磨得油亮的銅煙鍋。煙鍋里，暗紅的火星隨著他緩慢的吞吐，一明一滅。
灰白色的煙霧繚繞升騰，模糊了他低垂的臉。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院子里鼎沸的人聲、磨刀的刺啦聲、碗盤的碰撞聲……所有的聲音都像潮水般急速退去，
只剩下我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震得耳膜發疼，幾乎要炸開。
一股冰寒徹骨的冷意，猛地從尾椎骨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凍得我指尖都在發顫。
我手里的麻布袋子“咚”地一聲掉在地上，里面硬邦邦的紙錢和遺像的硬角砸在土上，
發出一聲悶響。2 生死重逢那煙霧繚繞中佝僂的身影，
那握著煙鍋的枯瘦手指……燒成灰我也認得！是外公！他怎么可能在這里？！三年前，
我親眼看著那口薄皮棺材被黃土掩埋！我親手在冰冷的墓碑前燒了第一刀紙！
我腳下這個袋子里，還裝著他的遺像！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瞬間攫住了我，
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血液沖上頭頂，眼前陣陣發黑，
視野邊緣開始扭曲晃動。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腳跟絆在門檻上，整個人差點向后栽倒。
“哎喲！回來啦！”一個高亢的女聲像錐子一樣刺破了我的失神。
二姨端著滿滿一大盆擇好的豆角，從灶房那邊風風火火地走過來，臉上堆著笑，
眼角深刻的皺紋擠在一起，“傻站著干啥？快進來啊！路上累壞了吧？”她說著，
目光掃過我慘白的臉和掉在地上的袋子，笑容微微一滯，隨即又夸張地揚起，“喲，
還帶這么多東西？費那錢干啥！快進來快進來，爹還念叨你呢！
”二姨的聲音像是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我瀕臨崩潰的神經。“爹？！
”我的聲音干澀嘶啞得厲害，像是砂紙在摩擦，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
直直指向堂屋里那個煙霧中的身影，“二姨……你……你說誰？
他……他不是……不是三年前就……”“呸呸呸！”二姨臉色猛地一變，笑容瞬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驚愕和強烈不悅的嚴厲，她把手里的盆往旁邊小桌上一墩，
發出“哐當”一聲，幾步跨到我面前，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尖，“你這孩子！
胡說八道什么！大老遠回來就咒自己外公？！你瞅瞅！爹不是好好在這兒坐著抽煙么？
是不是坐車坐糊涂了？還是城里待久了，把心都待野了，連自己親外公都不認得了？
”她的聲音又尖又利，像淬了毒的針，扎得我耳膜生疼。院子里瞬間安靜下來。
磨刀的二姨夫停下了動作，端著盆的親戚們停下了腳步，所有人都轉過頭，
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神齊刷刷地看向我。那眼神里沒有疑惑，沒有驚訝，
只有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責備”。
仿佛我剛剛說出的是天底下最惡毒、最不可理喻的褻瀆之語。
堂屋門口的光線被一個佝僂的身影擋住了。外公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煙鍋，
慢慢地、動作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滯澀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一步步走到堂屋門口，
站在那一片相對明亮的光線下。那張臉，溝壑縱橫，皮膚是常年勞作留下的醬紫色，
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直勾勾地望向我。“回來了？”外公的聲音響起，沙啞、干澀，
像兩塊粗糙的木頭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
帶著一種沉滯的、毫無起伏的調子。這聲音……和三年前病榻上那氣若游絲的聲音完全不同，
卻又詭異地在某些音節上重疊。他朝我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枯瘦如柴，
皮膚松弛地包裹著骨節，上面布滿深褐色的老人斑。
指甲縫里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沒洗干凈的泥垢。我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了。
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無法動彈分毫。那眼神，冰冷，空洞，沒有一絲一毫屬于活人的溫度，
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懼攫住了我，胃里翻江倒海，
只想立刻逃離這只伸過來的手。“傻小子，發什么愣？”母親的聲音突然從旁邊響起，
帶著一種強裝出來的嗔怪和急促。她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院子里，端著一盤剛切好的熟肉，
臉上堆著笑，但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極力掩飾的慌亂。她快步上前，
幾乎是半推半搡地把我往前帶了一步，順勢用身體巧妙地隔開了我和外公。我的手，
被母親帶著，極其短暫地觸碰到了外公伸過來的指尖。那一瞬間的觸感，
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進我的大腦！那不是屬于活人的皮膚！冰冷，僵硬，沒有絲毫彈性，
像摸到了一塊在冷庫里放久了的、失去水分的凍肉！只有那層薄薄的表皮，
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微弱的暖意，像是被爐灶的余溫勉強烘烤過一下。我觸電般地縮回手，
指尖殘留的冰冷和僵硬感像毒蛇的信子，纏繞上來，直鉆心底。巨大的惡心感沖上喉嚨，
我猛地彎下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食道。“哎呀！這孩子！
肯定是路上中暑了！”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夸張的心疼和急切，
她用力拍著我的背，手指掐得我生疼，“快！快進屋歇著！喝口水緩緩！二妹，倒碗涼茶來！
這大熱天的，趕路不容易！”她不由分說，
幾乎是連拖帶拽地把還在干嘔的我拉進了旁邊一間堆滿雜物的廂房。門“砰”地一聲關上，
隔絕了外面那些窺探的、冰冷的、責備的目光，也隔絕了堂屋門口那個佝僂的身影。“坐下！
”母親把我按在一張吱呀作響的舊竹椅上，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一種嚴厲到近乎猙獰的緊張。她反手鎖上了門，動作快得有些倉皇。
昏暗的光線從唯一的小窗戶透進來，映著她慘白的臉，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
“你剛才在發什么瘋？”她壓低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怒火和……恐懼？“那是你外公！活生生的外公！
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胡說八道什么‘死了’？你想干什么？啊？
讓全村人都看我們老陳家的笑話嗎？你外公身體是不好，可也沒到要你咒他的地步！
”我坐在竹椅上，渾身抑制不住地發抖，不是因為母親的斥責，
而是指尖那揮之不去的冰冷觸感，還有外公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
“媽……”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看著我……你告訴我……你真的不記得了？
三年前……那個冬天……外公他……他明明……”我猛地抬起頭，絕望地看向母親的眼睛，
試圖從里面找到一絲一毫的偽裝、一絲一毫的破綻，或者哪怕只是一絲痛苦的掙扎。沒有。
什么都沒有。母親的眼神里只有純粹的憤怒、不解，還有一種被冒犯的傷心和委屈，
清晰得如同刻在石頭上。那是一種……堅信不疑的眼神。她看著我，
就像看著一個突然失心瘋、滿口胡言亂語的不孝子。一股更深的寒意，
比剛才觸摸到外公手指時更甚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不是恐懼外公本身，
而是恐懼眼前這個熟悉無比的母親，她眼神里的那份“真實”。她真的忘了？
或者說……她記憶里的外公，就“應該”是這樣活著的？這比任何直接的恐怖都要讓人絕望。
“啪！”一聲脆響打斷了我的思緒。母親把一碗渾濁的涼茶重重地頓在旁邊的舊木桌上，
茶水濺出來，在積滿灰塵的桌面上留下深色的污跡。“喝了它！定定神！
”她的語氣不容置疑，“然后給我出去！好好給你外公賠個不是！再敢胡說八道一個字，
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她說完，猛地拉開房門，外面的喧囂和那股混雜的氣味再次涌了進來。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像一團亂麻，然后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反手又把門帶上了。我癱坐在吱呀作響的竹椅上，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
廂房里彌漫著灰塵、霉味和陳年雜物的氣息，昏暗的光線下，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膠質。
指尖那冰冷的觸感烙印在神經末梢，一遍遍提醒著我剛才的遭遇絕非幻覺。外公……那張臉，
那聲音，那眼神……還有那死人般的觸感！可為什么？為什么所有人都說他活著？
母親那憤怒又委屈的眼神，真實得讓我心頭發冷。難道真的是我錯了？
記憶在漫長的時間里扭曲了？一個荒謬卻令人動搖的念頭冒了出來。不！不可能！
我猛地甩頭，試圖驅散這軟弱的想法。三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靈堂里刺鼻的香燭味，
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父親沉默著釘上棺蓋的沉重錘音……這些畫面如此清晰，
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腦海里，怎么可能出錯？屋外喧鬧的人聲隔著薄薄的門板傳來，
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渾濁的水。那些笑聲、吆喝聲，此刻聽起來異常刺耳，
充滿了虛假的熱鬧。我像一尊泥塑木雕，在昏暗的廂房里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雙腿麻木，
直到窗欞透進來的光線由昏黃轉為更深的青灰。肚子餓得咕咕叫，嘴里卻泛著苦味，
那碗渾濁的涼茶放在桌上，早已冰涼，水面浮著一層灰，我連碰一下的欲望都沒有。
3 墳前驚魂最終，是外面傳來開席的吆喝聲驚醒了我。再躲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赴死的沉重，推開廂房的門，重新踏入那片虛假的喧囂之中。
院子里燈火通明，幾盞度數不高的白熾燈拉扯出長長的、晃動的影子。幾張方桌拼在一起，
上面擺滿了熱氣騰騰的菜肴，多是些油汪汪的肥肉、整雞整魚，散發出濃烈的葷腥氣。
親戚們圍坐著，觥籌交錯，劃拳行令，氣氛竟帶著幾分詭異的“喜慶”。
外公坐在主位的上首，被幾個上了年紀的叔伯圍著。他面前也擺著碗筷，但他幾乎沒怎么動。
那雙渾濁的眼睛偶爾抬起，目光毫無焦點地掃過喧鬧的人群，像兩潭死水。有人向他敬酒，
他只是機械地抬起枯瘦的手，象征性地沾沾唇，喉嚨里發出含混的“唔唔”聲作為回應，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像一尊被擺放在那里的、格格不入的木偶。
我被母親強拉著安排在一個角落的位置，緊挨著隔壁的王伯。王伯是外公幾十年的老鄰居，
以前身體硬朗得很，嗓門洪亮，下地干活一把好手。我記得……好像也是去年還是前年走的？
母親當時還去幫過忙。“小陳啊，回來啦？”王伯轉過頭，臉上堆著笑，
熱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動作似乎有點……不協調？拍下來的力道輕飄飄的，
帶著一種奇怪的僵硬感。“有出息！城里工作好啊！來，陪王伯喝一個！
”他端起面前那杯渾濁的土燒酒。我勉強擠出一點笑容，端起自己面前的水杯應付著。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挽起袖口的手臂上。昏黃的燈光下，
他手臂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極不自然的蠟黃色，松弛地耷拉著，
上面分布著星星點點深褐色的老年斑。這很正常，老人嘛。然而，就在他放下酒杯，
手臂自然垂落，袖口隨著動作又往下滑落了一截的瞬間——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