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房里的空氣,永遠裹著一股濃重的鐵銹味,消毒水也蓋不住。無影燈慘白的光柱下,
一切都纖毫畢現,又冰冷得沒有一絲人味兒。我戴著無菌手套的手,
穩穩接過助產士遞來的溫熱嬰兒。滑膩的觸感,帶著生命的蓬勃熱氣,沉甸甸地壓在我掌心。
“女嬰,體重3100克。”我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干澀而職業化,
像在念一份枯燥的報告。流程早已刻進骨子里。檢查外觀,聽心音,
評估反應……動作機械而精準。就在這時,那抹突兀的紅色猛地刺入眼簾。
一根褪了色的紅繩,陳舊得幾乎要散開,
松松垮垮地系在那新生兒青紫尚未完全褪去的手腕上。繩子上拴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布牌,
布料粗糙廉價,邊緣已經磨損起毛。上面用暗紅色的線,
歪歪扭扭地繡著兩個字——“還債”。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起,直沖天靈蓋,凍僵了我所有的動作。四周器械冰冷的反光,
產婦壓抑的呻吟,助產士低聲的交流……所有的聲音和畫面驟然遠去、模糊,
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只剩下眼前那兩個字,在視野里無限放大,扭曲,
帶著一種猙獰的惡意,要將我吞噬進去。“蘇晚?蘇晚!
”助產士帶著疑惑的催促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猛地一個激靈,
強行把視線從那雙小小的手腕上撕開,心臟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我僵硬地把嬰兒遞給旁邊的護士,喉嚨發緊,連呼吸都帶著血腥氣。
幾乎是憑著最后一點職業本能,我轉過身,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
走向那張被燈光籠罩的產床,走向那個剛剛經歷過分娩、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女人。
她的頭發被汗水浸透,胡亂地貼在蒼白的額頭上,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干裂脫皮。
那雙眼睛半睜著,渙散無神,里面盛滿了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憊和茫然,
瞳孔深處似乎還殘留著分娩劇痛的余燼。她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徒勞地張著嘴,
微弱地喘息。可當我的身影完全落入她的視野,當她的目光終于聚焦在我臉上,
隔著護目鏡和口罩——那雙眼睛里的茫然如同退潮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驚恐,像深夜荒野里驟然見到鬼魅。她的瞳孔猛地收縮到針尖大小,
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是…是你?!” 聲音嘶啞破裂,
帶著難以置信的絕望和尖銳的顫抖,像指甲刮過生銹的鐵皮。她掙扎著想撐起身體,
卻只是徒勞地牽動了縫合的傷口,痛得她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發出一聲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被拉長,
又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揉碎。我站在慘白的無影燈下,聽著她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看著那張因劇痛和驚駭而扭曲變形的臉。記憶深處那扇銹死的、沾滿污穢的大門,
被這聲凄厲的“是你”猛地撞開,陰冷腥臭的氣息洶涌而出,
瞬間淹沒了眼前這彌漫著消毒水味的產房。高中那間永遠彌漫著劣質粉筆灰和汗臭味的廁所。
空氣里是陳年尿垢和拖把餿水的混合氣味,令人作嘔。“窮鬼就該喝這個!喝啊!
”宋瑤尖利刻薄的笑聲在狹小骯臟的空間里反復撞擊,帶著一種殘忍的快意,
刺得人耳膜生疼。她那時多“光彩照人”啊,被一群跟班簇擁著,像驕傲的孔雀。而我,
只是角落里一塊礙眼的污漬。她染成栗色的頭發精心打理過,校服裙子特意改短,
露出纖細的腿,腳上是當時我們那個小城里少見的品牌運動鞋。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淬滿了冰冷的惡意,像打量一件垃圾。“林薇?哦不,蘇晚?
”她涂著廉價亮彩唇膏的嘴一開一合,吐出惡毒的字眼,“裝什么清高?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東西!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顧淮安也是你能想的?
”她的跟班們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哄笑。一個女生猛地從旁邊水槽里拎起還在滴著臟水的拖把,
那拖把布條烏黑油膩,散發著令人窒息的餿臭。渾濁的污水順著拖把頭滴滴答答地淌下來,
在地上積起一小灘污穢。“瑤姐,請她喝點‘飲料’醒醒腦子唄!
”跟班諂媚地把濕漉漉、沉甸甸的拖把遞到宋瑤手里。宋瑤嘴角咧開一個堪稱甜美的笑容,
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刀子。她接過拖把,沒有絲毫猶豫,
猛地將拖把頭那骯臟油膩的部分狠狠摁進我被迫張開的嘴里!
一股濃烈到極致的餿臭、腐爛的味道瞬間爆炸開來,
混合著廁所地磚的陳垢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腥臊,粗暴地沖垮了我的嗅覺和味覺防線。
粗糙濕冷的布條塞滿了我的口腔,那油膩的觸感緊貼著喉嚨深處,
激起一陣陣無法遏制的劇烈干嘔。惡臭的臟水順著食道倒灌,燒灼著每一寸黏膜,
胃里翻江倒海。“喝!給我咽下去!”宋瑤的聲音扭曲變形,帶著施虐的亢奮,
“窮鬼就配喝這個!喝啊!哈哈哈!”我拼命掙扎,手腳卻被幾個跟班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屈辱和生理性的極度惡心讓我眼前發黑,淚水、鼻涕和那惡臭的臟水糊了滿臉。
每一次徒勞的反抗都只換來更粗暴的按壓和更肆無忌憚的嘲笑。冰冷的地磚貼著我的臉頰,
世界在我眼前劇烈晃動、變形,只剩下宋瑤那張因為興奮而扭曲的、寫滿惡意的臉,
像烙鐵一樣燙在我的靈魂深處。“呃…嘔…” 產床上,宋瑤猛地一陣抽搐,
身體痛苦地弓起,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干嘔聲。這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
瞬間刺破了我記憶的膿瘡。眼前產房冰冷的器械和燈光搖晃了一下,
瞬間又被那間骯臟廁所的景象覆蓋。“蘇晚!蘇晚護士!
”助產士焦急的聲音像隔著一層水傳來,“產婦情況不對!血壓在掉!心率加快!快!
”我猛地回神,強行將那幾乎要將我撕裂的回憶狠狠壓下去。胸口劇烈起伏,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冰冷的鐵銹味和消毒水的刺激。我死死咬住口腔內側的軟肉,
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用這尖銳的痛楚強迫自己回到現實。目光落在監護儀屏幕上。
血壓的數字正以一種令人心驚的速度下滑,
90/60…85/55…心率卻飆到了130以上。再看宋瑤身下,
暗紅的血液正汩汩地涌出,浸透了厚厚的產褥墊,邊緣甚至開始滴落在地板上。
那股熟悉的、濃重的血腥味瞬間蓋過了所有消毒水的味道,帶著死亡臨近的溫熱氣息。
是產后大出血!兇險無比!“快!建立第二條靜脈通路!加壓輸液!呼叫血庫,緊急配血!
O型RH陽性!”我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身體里發出來的,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冷靜和急促,
每一個指令都斬釘截鐵。身體的本能超越了翻騰的恨意,
十幾年的專業訓練在這一刻接管了瀕臨失控的神經。我迅速戴上新的無菌手套,
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撲到產床邊,雙手疊壓在宋瑤的腹部宮底位置,
開始有節奏地、用力地按摩宮底,試圖刺激子宮收縮止血。“宋瑤!看著我!別睡!
”我厲聲喝道,手上按壓的力道又重又穩。她的皮膚冰涼,濕滑的冷汗浸透了病號服。
“血…好多血…”宋瑤眼神渙散,嘴唇哆嗦著,發出模糊的氣音,
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青白。“用力按住她!
”我對著旁邊一個年輕護士吼道,手上按摩宮底的動作不敢有絲毫停頓。
暗紅的血依然在涌出,像一個無法堵住的泉眼。
時間在滴答的秒針聲和監護儀尖銳的報警聲中飛速流逝,每一秒都重逾千斤。
產房的門被猛地撞開,帶起一陣風。一個高大的身影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進來,
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直撲到產床邊。“瑤瑤!瑤瑤你怎么了?!”男人的聲音嘶啞破裂,
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他穿著剪裁得體的深色大衣,肩頭還沾著未化的雪粒,
頭發被風吹得凌亂。那張臉,即使被焦急和恐懼扭曲,即使隔著近十年的時光,
依舊在瞬間擊中了我的心臟——顧淮安。那個曾經無數次出現在我卑微少女夢境里的人。
那個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在領獎臺上光芒萬丈、在圖書館窗邊安靜看書,
美好得不真實的學長。那個讓宋瑤對我施以最惡毒欺凌的源頭。
那個我連看一眼都覺得是褻瀆的、遙不可及的星光。此刻,他跪在產床前冰冷的地板上,
昂貴的羊絨大衣下擺浸在宋瑤流出的血泊里,瞬間染上一片刺目的暗紅。他渾然不覺,
只是死死抓住宋瑤冰涼的手,語無倫次:“醫生!護士!救救她!求求你們救救她!
花多少錢都行!一定要保住大人!一定要救她啊!”他抬起頭,
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是深不見底的恐懼和哀求,目光掃過我們每一個人,最后,猝不及防地,
撞上了我的視線。那雙曾經明亮如星、帶著少年意氣風發的眼睛,
此刻盛滿了破碎的淚光和無助。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他看著我,
眼神里是純粹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懇求,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或認出。在他眼里,
我只是一個穿著護士服、戴著口罩和帽子、能決定他妻子生死的陌生人。
“醫生…護士…求你們了…”他哽咽著,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產床金屬邊緣上,
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一下,又一下,卑微到了塵埃里。昂貴的衣料被血污浸透,
他渾然不顧。我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依舊用力按壓著宋瑤的宮底,
感受著那觸手可及的冰冷和生命力的急速流逝。顧淮安的每一次磕頭,
都像重錘砸在我心口最酸澀的角落。十年了。我用了十年時間,
在手術室的忙碌和消毒水的氣味里,把自己從那個廁所地板上滿身污穢、絕望哭泣的女孩,
一點點打磨成如今這個冷靜干練的產科護士蘇晚。我以為那些傷口早已結痂,
被厚厚的職業鎧甲覆蓋。可原來沒有。看到顧淮安跪在血泊里,為了宋瑤,
這個曾經將他視作私有物、并因此對我施加最惡毒暴行的女人,
那股沉寂了十年的、混合著屈辱、不甘、還有當年那點可憐又可笑的、未曾完全熄滅的憧憬,
如同深埋地底的巖漿,驟然翻涌上來,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
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了幾分,換來宋瑤一聲微弱的痛哼。“血壓測不到了!
”助產士的聲音帶著哭腔,尖銳地響起。“血呢?!血庫的血還沒到嗎?!”我厲聲質問,
聲音因為壓抑的情緒而微微發顫。目光死死盯著宋瑤身下那片迅速擴大的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