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偷鋼逆襲路>1980年,我被頂替了大學名額,分配到鋼鐵廠燒鍋爐。
>看著廠長女兒穿著新買的紅裙,我攥緊了手里的窩頭。
>工友悄悄告訴我:“廢鋼堆里的邊角料,能換錢。”>當晚,我摸黑溜進廢料區,
第一次用廢鐵換來十塊三毛。>嘗到甜頭后,我開始倒騰廠里的廢舊物資。>直到那天,
保衛科將我堵在倉庫:“方衛國,你這是在犯罪!”>我指著角落的三洋錄音機:“科長,
這是給廠里搞創收的新路子?!保径嗄旰螅浾邌栁胰绾纬蔀殇撹F大亨。
>我指著辦公室墻上泛黃的鍋爐房照片:“一切從偷廢鋼開始。
”---2 廢鋼換金夢1980年的春天,
帶著一股子鋼鐵廠特有的、永遠洗不干凈的鐵銹和煤灰味兒,沉重地壓在方衛國的肺葉上。
他坐在鍋爐房門口那條被無數屁股磨得油光發亮的長條木凳上,
汗水浸透了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藍色工裝后背,緊緊貼在皮膚上,又黏又涼。
手里捏著的,是午飯——一個摻了玉米面、硬邦邦能當磚頭使的黃窩頭。
他機械地掰下一小塊,塞進嘴里,腮幫子用力地咀嚼著,粗糙的顆粒刮擦著喉嚨。
視線卻像被焊住了,死死釘在不遠處廠區主干道上。
廠長那輛锃亮的黑色“上海牌”轎車正穩穩地停在那里。車門打開,下來的是廠長家的閨女,
劉麗麗。她今天穿了件簇新的連衣裙,那顏色鮮亮得刺眼,
是方衛國只在過年供銷社櫥窗里見過的“的確良”料子。劉麗麗微微揚著下巴,
臉上帶著那種對周遭灰撲撲環境視若無睹的矜持笑意,像一朵格格不入的、嬌艷的塑料花,
踩著那時髦的坡跟涼鞋,咔噠咔噠地走過滿是煤渣和油污的路面,
朝著廠里那座唯一刷了白灰的三層小辦公樓走去。那鮮亮的紅,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方衛國的視網膜上,繼而滾進心里。他猛地低下頭,
死死盯著手里那個啃了一半的窩頭,粗糙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喉頭像是堵了一塊浸了水的舊棉絮,又沉又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幾個月前,
那張本該屬于他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最終落到了劉麗麗手里。他拼了命熬過的高考,
那無數個在煤油燈下啃書本的深夜,那些被汗水和希望浸透的試卷……所有的一切,
在那個傍晚,被父親帶回的、帶著濃重煙味和嘆息的消息擊得粉碎:“衛國啊……認命吧。
人家廠長……打了招呼,頂了你的名字。咱家……惹不起?!?父親佝僂著背,
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渾濁的眼里全是無能為力的愧疚。于是,
他成了紅星鋼鐵廠鍋爐班的新人。名字寫在花名冊最末一行,
位置就在這終日轟鳴、煙塵彌漫的鍋爐房?!罢Φ?,衛國?看傻眼了?
” 一個同樣沾滿煤灰的身影挨著他坐下,是工友張大力。他咧著嘴,
露出一口被劣質煙熏得發黃的牙,帶著點過來人的調侃和心照不宣的世故,
胳膊肘輕輕撞了撞方衛國,“那是廠長的千金,金枝玉葉!咱吶,就甭惦記了,
跟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張大力從油膩膩的褲兜里摸出半包揉得皺巴巴的“大前門”,
熟練地叼出一支點上,貪婪地吸了一口,劣質煙草辛辣的煙霧噴出來,繚繞在兩人之間,
“瞅瞅人家那裙子,百貨大樓新到的貨,聽說光布票就得好幾丈,頂咱倆月工資!
嘖……”方衛國沒吭聲,只是把那塊硬得硌牙的窩頭攥得更緊,
指甲幾乎要嵌進粗糙的玉米面里。胃里那點可憐的窩頭帶來的飽脹感,
被一種更尖銳、更空洞的饑餓感取代了。那是對另一種生活的饑餓,對尊嚴的饑餓?!鞍Γ?/p>
這日子……” 張大力吐著煙圈,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隱秘的試探,“光靠這點死工資,
買包像樣的煙都得尋思半天。想不想……弄點活錢?”方衛國猛地抬眼,
目光銳利地看向張大力那張被煙熏火燎弄得油黑的臉。張大力左右飛快地瞟了一眼,
確保附近沒人注意,才湊得更近,聲音壓得如同蚊蚋,
種地下工作者接頭般的緊張和誘惑:“廢料場東頭……靠圍墻那塊兒……那些小點的邊角料,
還有報廢的螺絲螺母啥的,堆那兒也沒人管。外面……有人收!
”方衛國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隨即又像擂鼓般狂跳起來。他當然知道廢料場東頭,
那里堆滿了切割下來的鋼頭鋼尾、扭曲變形的廢件,還有混雜著砂土的各種金屬碎屑,
像一座被遺忘的鋼鐵墳墓。廠里……真的不管?“誰管啊?” 張大力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嗤笑一聲,“正經大件有人盯著,那些零碎玩意兒,在賬本上就是個‘廢料’倆字兒,
一堆糊涂賬!咱們這鍋爐班,離那兒最近……晚上……” 他意味深長地拖長了尾音,
沒再說下去,只把煙屁股狠狠摁滅在腳下的煤渣里,留下一個焦黑的印記,
然后拍拍屁股起身,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晃悠開了。方衛國獨自坐在那里,
午后的陽光穿過鍋爐房高窗上厚厚的灰塵,投下幾道慘淡的光柱,
空氣里懸浮的煤灰在光束中瘋狂舞蹈。耳邊是鍋爐永不停歇的、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巨大轟鳴。
張大力的聲音,連同劉麗麗那身刺眼的紅裙子,
還有口袋里那張薄薄的、印著“紅星鋼鐵廠鍋爐工——方衛國”字樣的工作證,
在他腦子里攪成一團滾燙的漿糊。夜幕像一塊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臟抹布,
沉沉地覆蓋了整個紅星鋼鐵廠。白天的喧囂被一種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寂靜取代,
只剩下遠處高爐隱約的、如同巨人沉睡般的呼吸聲,
以及鍋爐房這邊永不疲倦的、單調而沉重的機器轟鳴。
方衛國蜷縮在鍋爐房墻角那張鋪著破草席的木板床上,眼睛睜得老大,
死死盯著窗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張大力那含糊不清卻又充滿誘惑的“弄點活錢”,
還有劉麗麗那身鮮紅的的確良裙子,在他腦海里反復閃現,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神不寧。
十塊錢!張大力比劃的那個數字,像一根金燦燦的鉤子,牢牢鉤住了他全部的心神。
那是他大半個月的工資!能買多少斤白面?能給家里添置多少東西?
能……讓他離那種鮮亮的生活稍微近那么一點點嗎?
一股混雜著恐懼和莫名興奮的灼熱氣流猛地沖上頭頂,燒得他口干舌燥。他猛地坐起身,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聲響。黑暗中,
他摸索著穿上那身最破舊、沾滿油污的工裝,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他屏住呼吸,
赤著腳,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什么。
鍋爐房巨大的鐵門發出輕微卻刺耳的“嘎吱”聲,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他像一道影子,緊貼著墻壁冰冷的陰影,飛快地溜了出去。
夜風帶著鋼鐵廠特有的鐵腥氣和煤煙味,冷颼颼地灌進他的領口,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腦子似乎清醒了一瞬,但腳下卻停不住,被一股巨大的、原始的欲望推動著,
朝著廠區深處那片巨大的、被高墻圍起來的廢料場挪去。
廢料場像個巨大的、張著嘴等待吞噬的怪獸。
月光吝嗇地從厚重的云層縫隙里漏下幾縷慘淡的光,
勉強勾勒出堆積如山的各種鋼鐵垃圾猙獰扭曲的輪廓——斷裂的鋼筋像僵死的巨蟒,
扭曲變形的鋼板如同怪獸的殘骸,小山般的鐵屑在慘白的月光下泛著冰冷的微光。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鐵銹味、機油味和一種潮濕泥土腐敗的氣息,
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金屬墳墓的味道。方衛國的心臟在嗓子眼里狂跳,
每一次跳動都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他貓著腰,像一只受驚的老鼠,憑著白天偷偷觀察的記憶,
在那些巨大的、散發著寒意的鋼鐵殘骸間跌跌撞撞地穿行。冰冷的鐵塊蹭過他的手臂,
留下一道道細微的劃痕,他卻渾然不覺。終于,他摸到了東頭圍墻根下,
積著切割下來的鋼頭鋼尾、崩斷的鉆頭、報廢的小軸承、螺母螺栓、各種奇形怪狀的小鐵塊,
還有摻雜著砂土、爐渣的碎鐵屑。這里!就是這里!他幾乎是撲跪下去,
冰冷的金屬碎屑和沙礫立刻刺痛了他的膝蓋。他伸出顫抖的手,在黑暗中急切地摸索、抓取。
那些堅硬、冰冷、帶著尖銳棱角的金屬小件硌著他的掌心,有些還殘留著切割后的毛刺,
劃破了他的皮膚,傳來細微的刺痛。但他完全顧不上,只是憑著感覺,
盡可能快地、盡可能多地抓起那些沉甸甸的、能換錢的小東西,
塞進他帶來的那個臟得看不出原色的破舊帆布工具袋里。袋子很快變得沉重起來,
墜得他胳膊發酸。每一次細微的金屬碰撞聲,在這死寂的夜里都如同驚雷,嚇得他渾身僵直,
猛地停下動作,驚恐地豎起耳朵,直到確認只有風聲和自己的心跳,才敢繼續。
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冰冷的夜風一吹,激得他牙齒都開始打顫。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有十幾分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工具袋終于被他用盡力氣塞得鼓鼓囊囊,
幾乎提不動了。他費力地直起腰,感覺脊梁骨都在嘎吱作響。
他最后看了一眼這片在月光下泛著冰冷光澤的鋼鐵墳場,像逃離地獄般,拖著沉重的袋子,
沿著來時的陰影,深一腳淺一腳地拼命往回跑。每一步都踩在懸空的鋼絲上,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和恐懼的味道。直到重新溜回鍋爐房那扇沉重的鐵門后,
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壁滑坐下來,他才劇烈地喘息起來,渾身脫力,
冰冷的汗水順著額角小溪般淌下,砸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第二天傍晚,下工鈴一響,
方衛國像往常一樣,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廠門。他故意落在人群最后,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走過廠區外那片廢棄的、長滿荒草的河灘地時,
似無意地掃過一塊半埋在土里、毫不起眼的灰色大石頭——那是張大力暗示過的“交貨點”。
石頭下面,壓著一張卷起來的、邊緣被露水打濕的舊報紙。方衛國喉嚨發緊,
飛快地左右掃視。夕陽的余暉把荒草染成一片刺目的金紅,遠處只有幾個模糊的人影在晃動。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彎下腰,裝作系鞋帶,一把抽出那張報紙,迅速塞進懷里。
報紙粗糙的質感摩擦著皮膚,里面似乎包裹著什么東西。他強作鎮定,
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加快,幾乎是跑著回到了鍋爐房那間逼仄陰暗的小宿舍。反手插上門閂,
背靠著冰冷的木門,他才敢把懷里那卷東西掏出來。手指因為過度緊張而微微顫抖,
他一層層剝開那帶著泥土和草屑的舊報紙。幾張皺巴巴的紙幣露了出來。
最大的一張是“大團結”,深綠色的票面,上面印著工農兵的形象,還有兩張一元票,
一張五角票,以及幾張更小的毛票。十塊三毛!一共十塊三毛錢!
方衛國猛地攥緊了這些帶著油墨和泥土氣息的紙幣,把它們死死按在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
粗糙的紙邊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種奇異的、滾燙的觸感。他閉上眼睛,
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近乎哽咽的抽氣。汗水瞬間從額角、后背涌出,
濕透了薄薄的工裝襯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那是一種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
混雜著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令人眩暈的狂喜和罪惡感。錢!真正的錢!
靠他自己“弄”來的錢!這感覺,比拿到第一個月那點可憐的學徒工資時,強烈百倍,
復雜百倍!這十塊三毛錢,像一把滾燙的鑰匙,猛地捅開了方衛國心里那扇銹死已久的閘門。
一種混雜著恐懼和巨大貪婪的洪流,洶涌而出,瞬間沖垮了他那點僅存的猶豫和道德束縛。
接下來的日子,方衛國變了。白天在鍋爐房,他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干活不惜力的新工人,
汗水混著煤灰在臉上淌出道道溝壑,沉重的煤鏟在他手里上下翻飛。然而,
那雙被煙熏得微微發紅的眼睛里,卻多了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
他不再只是機械地添煤、捅爐、清灰,而是像一臺精密的掃描儀,
目光掃過每一處角落:角落里被遺忘的一截銹蝕鋼管,
清爐渣時混在煤灰里滾落的幾個小軸承,
修理班丟棄的一小堆報廢螺絲……任何一點點可能被忽視的、能被稱為“廢料”的金屬碎片,
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變得異常勤快,
主動包攬了清理鍋爐房周邊垃圾、給廢料場推運爐渣灰燼之類的臟活累活。
推著沉重的獨輪車,在彌漫著粉塵和熱浪的廠區道路上艱難前行時,他的目光卻像鷹隼一樣,
銳利地掃視著沿途經過的每一個車間角落、每一處臨時堆放的垃圾點。每一次不經意的彎腰,
每一次看似隨意的整理,
都可能有一兩件不起眼的“廢品”神不知鬼不覺地滑進他那身寬大工裝的口袋里,
或者落入獨輪車底部那層厚厚的煤灰下面?!靶l國,最近挺勤快???” 張大力叼著煙卷,
看著方衛國把一堆混雜著鐵屑的爐灰鏟到指定的廢料堆,半是調侃半是試探地問。
方衛國只是悶頭干活,用沾滿黑灰的手背抹了把額頭的汗,
甕聲甕氣地應了一句:“閑著也是閑著。” 他不敢看張大力的眼睛,
生怕對方從自己閃爍的眼神里看出什么。收集只是第一步。如何把東西安全地送出去,
換回那些能攥在手心、帶來滾燙實感的票子,才是真正的考驗。
方衛國像一只在蛛網上謹慎爬行的蜘蛛,摸索著建立起自己隱秘的通道。
他不再完全依賴張大力那個風險不明的河灘石縫。他開始利用鍋爐房夜班值守的便利。
后半夜,整個廠區陷入最深的沉睡,只有鍋爐持續發出低沉的咆哮。
方衛國會悄悄溜出鍋爐房,像一道幽靈,貼著墻根,避開稀疏昏黃的路燈光暈,
將白天積攢下來的“貨物”——有時是幾塊包在破布里的廢鐵,
雜著有用金屬的碎屑——迅速塞進廠區圍墻某處早已被他暗中松動、偽裝好的幾塊磚頭后面。
圍墻外,是城市邊緣荒蕪的河灘地和廢棄的農田。
他摸索著聯系上了一個常在附近拾荒、眼神渾濁卻透著精明的小老頭。沒有言語,
只有眼神和手勢的交流。他塞出東西,
對方塞回用舊報紙卷好的、帶著汗味和泥土氣息的毛票。每一次交易,
都短暫得如同一次心跳,在濃重的夜色掩護下完成,冰冷的手心交換著同樣冰冷的紙幣,
然后迅速分開,各自消失在黑暗里。錢,開始一點點積累。
方衛國在鍋爐房角落里一塊松動的墻磚后面,挖了個小小的洞。
他把那些帶著鐵銹和汗味的毛票、分票、角票,小心翼翼地捋平,疊好,
再用一塊油膩的破布層層包裹,塞進那個小洞里。每天晚上臨睡前,他都會裝作整理工具,
偷偷挪開那塊磚,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把當天的“收入”加進去,
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那疊越來越厚的紙片,感受著它們粗糙的質地和沉甸甸的分量。那感覺,
像在撫摸一塊燒紅的烙鐵,又燙又疼,卻又帶來一種近乎病態的滿足感,
短暫地麻痹了心底深處那始終無法驅散的恐懼和不安。然而,
廢料場東頭圍墻下那片“寶地”,終究還是暴露了。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
方衛國剛把最后一鏟煤送進爐膛,工長陰沉著臉走過來:“衛國,還有老李頭!
廢料場那邊要清點,準備騰地方了,你倆去搭把手!”方衛國的心猛地一沉,
手里的煤鏟差點脫手。他跟著工長和另一個老工人走向廢料場東頭,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
果然,那片他賴以生存的“垃圾堆”前,站著兩個穿著整潔干部服、拿著紙筆的人。
他們是廠里供銷科和后勤科的干事。“抓緊時間,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都清理出來,過個秤!
” 一個干事皺著眉頭,用腳尖嫌棄地踢了踢散落在地上的幾塊銹鐵片,
“看看都是些什么玩意兒,亂七八糟的賬,回頭得好好理理!
”方衛國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低著頭,不敢看那片熟悉的區域,
只是機械地跟著老工人,把那些混雜著砂土的廢鐵塊、碎屑鏟起來,裝進推車。
每一次鐵鏟刮擦地面的聲音,都像是在刮擦他的心臟。他眼角的余光瞥見,
那些干事在小本子上寫寫畫畫,時不時低聲交談幾句,眉頭緊鎖。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完了!這條路斷了!連續幾天,方衛國都像驚弓之鳥。
他停止了所有圍墻根的交易,甚至不敢再去收集那些散落的邊角料。
工長和干事們那審視的目光,廢料場清點時鐵鏟刮地的刺耳聲響,
如同夢魘般在他腦海里反復回放。鍋爐房那巨大的轟鳴聲,
此刻聽起來都像是保衛科沉重的腳步聲。他躺在床上,瞪著布滿蛛網的天花板,
那疊藏在墻磚后的錢,此刻仿佛變成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謶窒癖涞奶俾?,
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難道……就這樣結束了?
重新回到那個攥著窩頭、看著別人穿紅裙子的方衛國?一種強烈的不甘,像燒紅的鐵水,
猛地澆灌進他冰冷的血管里。不!他不能就這么認輸!既然小打小鬧的零碎廢料不行了,
那……那些堆積如山、真正“壓庫”的大家伙呢?
積壓待處理”、卻因為種種原因(型號淘汰、輕微瑕疵、運輸成本)而無人問津的“死貨”?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他腦海中的迷霧!幾天后,
方衛國利用一次替班去倉庫領備件的機會,
走進了那座巨大的、散發著陳舊機油和塵土氣息的備品備件倉庫。
庫管員老趙正歪在門口的破藤椅里打盹,收音機里咿咿呀呀地唱著地方戲?!摆w師傅,
” 方衛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自然,把領料單遞過去,“領幾個閥門墊片。
”老趙瞇縫著眼接過單子,慢吞吞地起身,
嘴里嘟囔著:“墊片……墊片……在里頭那排架子底下呢。” 他打著哈欠往里走。
方衛國跟在他身后,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倉庫深處。光線昏暗,
高大的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上面堆滿了各種落滿灰塵的鋼鐵部件。他的心跳又開始加速。
終于,在倉庫最偏僻、光線最差的角落里,
他看到了目標——幾臺用厚實防雨布遮蓋著的、體積龐大的設備輪廓。
防雨布邊緣落滿了厚厚的灰塵,有些地方甚至結了蜘蛛網。旁邊的墻壁上,
掛著一塊用紅漆寫著字的木牌,
字跡都有些模糊了:“積壓品——XX型軋輥(輕微變形)”。就是它!
方衛國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他強壓住激動,裝作不經意地問:“趙師傅,
那大家伙堆這兒多久了?看著落挺厚灰了。”老趙正彎腰在架子底下翻找墊片,頭也沒抬,
語氣里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嗨,那玩意兒???老黃歷了!前年軋鋼車間換下來的,
說是有點變形,修修還能用吧,可廠里又舍不得花錢修,新的又買不起,
就這么不上不下地扔這兒了!占地方!賬上掛著呢,死沉死沉的,誰要?白送都沒地方擱!
” 他找到了墊片,塞給方衛國,“喏,拿著!簽個字!”方衛國簽了字,
拿著那幾個小小的墊片,手心卻全是汗。走出倉庫大門,外面熾熱的陽光讓他一陣眩暈。
他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幽暗角落里蒙塵的龐然大物,
一個念頭如同野草般在他心底瘋長:白送都沒人要?如果……如果我能找到人要呢?
接下來的日子,方衛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和忙碌。他不敢再在廠內有任何動作,
所有的精力都轉向了圍墻之外。他像一個真正的獵人,開始在城市的邊緣地帶游蕩。
他光顧那些藏在小巷深處的、門面破舊卻人來人往的廢品收購站,蹲在塵土飛揚的路邊,
看著那些操著外地口音、開著破舊卡車、眼神精明得像鷹隼的“跑材料”的商販。
他豎起耳朵,
泄露的只言片語——“螺紋鋼”、“盤圓”、“廢板邊”、“生鐵屑”……這些陌生的詞匯,
被他像海綿吸水一樣貪婪地記在心里。他不再僅僅滿足于打聽價格,
而是開始笨拙地、拐彎抹角地試探:“師傅,收……收不收大點的東西?
比如……廠里那種不用的機器零件?有點舊的……”“大件?
” 一個叼著煙卷、滿臉油汗的車隊老板斜睨了他一眼,帶著明顯的不信任,“多大的件?
啥東西?手續呢?沒手續,誰敢碰那玩意兒?逮著了可是要掉腦袋的!
” 對方像趕蒼蠅一樣揮揮手。方衛國碰了一鼻子灰,卻沒有氣餒。他繼續尋找,繼續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