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三月未半，本該溪水初漲的時節，已裂出蜿蜒的龜紋，翻著底下灰黃的碎石。
水不流，魚翻肚，連素來喜濕的青蛙，也早早躲進泥穴深處，噤了聲。
村中老者拄杖嘆息：“這是天罰?！遍苑虻驼Z：“定是妖孽作祟?！彼麄冋f得沒錯。
確實是妖孽作祟。只是這“妖孽”，便是在下。每日晨昏，
我獨坐溪邊那塊被磨得光滑的青石上。身旁放著一把青玉小壺，壺中茶水早已涼透。那水，
是我以所剩無幾的法力，日日凝出的甘露。只等一人。等他歸來，共飲一盞。
村人在溪口設了香案，香煙日夜繚繞。虔誠的禱祝隨風飄散，卻喚不來一絲云翳，一滴甘霖。
是我五百年修行，百年苦候的執念，灼干了這方水土，焚盡了云中雨露。可若要我放手，
如何能放？五百年的孤寂，百年的晨霜暮雪，豈能一句“放下”便了？晨鐘自遠山蕩來。
“鐺——鐺——”寶云寺的鐘聲，穿不透這無雨的沉悶。鐘聲里，一道灰色身影，
自山徑穩步而下。僧袍簡樸，步履沉穩。眉目如刀削斧鑿，年輕，卻凝著磐石般的沉靜。
他手中的古拙禪杖，點地無聲。了塵。寶云寺的禪師。傳聞中，他佛法精深，降妖伏魔，
從不留情。村人見了他，如見救星，呼啦啦跪倒一片：“了塵大師！救救我們吧！
”“是那白蛇精！害得我們無水可活?。 薄按髱煼o邊，定能收了這妖孽！”了塵垂目，
合掌，聲音無波。“阿彌陀佛。諸位請起。貧僧此來，非為降妖?！北娙算等弧?/p>
他目光掠過干涸的溪床，落在我端坐的石上?！胺鹫f，諸法因緣生。妖非本惡，貧僧要斷的，
是那孽緣之根。”言語玄妙，眾人聽得云里霧里，但看他神情莊重，無人敢再質問，
只得默默讓開。他一步步走來，停在我三步之外。溪風卷起他僧袍的下擺，又落下?！笆┲?，
便是那白蛇？”他問，目光清冽如溪底寒石。“法師，便是那了塵？”我抬眼，
迎上他的視線?！罢秦毶！薄按藖頌楹?？”“施主飲盡了溪水。”他語出直接，
目光鎖著我。我撫過冰涼的壺身，輕笑：“法師，我不過飲了一口水，
卻被世人說成吞盡百川。悠悠眾口，豈可盡信？
”他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施主動念化形時，是人是蛇？”我將茶壺輕輕擱在石上，
反問：“法師心起戒律時，是僧是人？”風，似乎凝滯了一瞬。一問一答，
懸在枯寂的空氣里，竟似有金石相擊之聲。了塵微微一怔。這或許是他第一次，
被妖怪如此反問。我望著他沉靜的眼潭深處，那里似有微瀾?！拔以诖耍菫榈溔?，
只為等一人。”“等誰？”“前塵故人?！?百年前的驚蟄，春雷未響，陽光正好。
我懶懶盤在溪中青石上，新化的形軀軟得提不起勁，連尾尖那抹天生的粉紅，都透著嬌憨。
蘆葦忽地一響，一個書生跌撞而入。他發冠歪斜，布鞋沾滿春泥，
滿面驚慌：“姑、姑娘莫驚！小生李硯，赴京趕考，誤、誤入此地——”話未竟，腳下一滑，
額頭結結實實磕在石上，腫起好大一個包。我看著他發間滑稽地簪著半截蘆花，忍俊不禁。
這人，明明怕得要死，偏還端著書生的架子。我心念微動，尾尖輕撥，一捧溪水兜頭澆下，
將他淋成落湯雞。他眨著濕漉漉的眼睛，無措地看我，嘴唇發顫，卻還是倔強地站起身，
撣去泥水，認真作揖。從那天起，他每日都會路過這片蘆葦蕩。說是“路過”，
其實是一次次借故相逢。 他教我寫字，手把手教我寫“情”字。
他說：“‘情’字一筆一劃都要沉穩，像磐石，不能輕浮?！蔽覅s偏要寫得歪歪扭扭，
看他皺眉急得直撓頭，忍不住笑。偶爾他會在石頭上午睡。我悄悄靠近，看他眉頭微蹙，
手指輕撫額頭那道傷疤，不自覺地心疼起來。那種滋味，說不清是憐還是癡，
只覺得胸口有什么柔軟的東西，悄悄發了芽。了塵默然，眼底似有光影掠過。
我續道：“他身子單薄。那年疫病橫行，山中無醫。見他咳出的帕子上有刺目的紅，
我才知人命竟薄如秋蟬。我想用禁術，他卻攔下……”喉間微哽，聲音低了下去：“他說，
‘莫要逆天而行。你我情緣未盡，來世再做夫妻?！币坏螠I，毫無征兆地滾落腮邊。無聲，
無息，卻似耗盡了一腔心血?！八篮螅冶阍诖说人?。 他既承了我，便總會再來。
”了塵久久無言。溪畔只余風聲嗚咽。許久，他低聲問：“施主如何篤定，他定會記得？
”我搖頭：“我不篤定。但我愿等?！彼а郏骸叭糌毶f，那人早已遁入空門，斬斷塵緣，
施主還等么？”我心頭一震，凝望他眉眼深處那抹似曾相識的輪廓，輕聲道：“若真是他，
皮囊何用？身份何妨？是他便好?！薄翱伤松?，修的是空，斷的是情。
”我望著他緊握禪杖、指節發白的手，唇角微彎：“法師，你心中有執?！薄笆┲骱纬龃搜裕?/p>
”“你執于佛法清凈，我執于情愛舊夢。不過各執一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了塵身形一僵，如遭雷擊。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終于，清晰地蕩開了漣漪。自那日后，
了塵在溪邊搭起一間簡陋的茅庵。他說是“觀妖蹤，斷孽緣”。我心知肚明，他是監視。
倒也不覺煩擾。這人間荒蕪，最苦的并非敵意，而是無邊無際的孤寂。
是日日對著同一片山月，歲歲空等一個不會回頭的身影。他的出現，竟讓這苦水，
泛起一絲微瀾。于是，有了這古怪而微妙的相伴。每日破曉，我在溪邊生起小泥爐，
白煙裊裊，草茶清香隨晨霧彌漫。水將沸未沸時，山鳥未醒，他便已出現在茅庵門口。
灰舊僧袍，步履無聲，坐于我三步之遙的石墩上。不近不遠，不疏不親。他不問安，不寒暄，
開口便是：“施主，可愿舍了這妖形，歸于寂滅？”我拈起陶杯，輕吹浮沫：“法師，
我連昨日哪尾魚更鮮都記得，又如何能忘了自己是誰？”次日，他又問：“施主，
可知色身如泡影，執著是苦海？”我望著水面一片隨波逐流的枯葉，答得緩慢：“法師可知，
還俗娶妻，亦是人間煙火？”再一日?！笆┲?，貧僧欲斬的，非你本身，
乃是你執念所化、殃及生靈的孽障?！蔽逸p笑，語氣溫淡如茶：“法師想斬的，
或許正是自己心底那未熄的火苗。”日日如此，一問一答。機鋒不銳，卻字字試探著邊界，
丈量著彼此心淵的深度。外人若見，定以為是佛妖斗法。而我心底，卻品出一絲奇異的暖意。
這世間最深的陪伴，有時便藏在最鋒利的言辭之下。更奇的是，干涸的溪床，
竟真的開始濕潤了。不是暴雨傾盆，而是石縫間悄然滲出濕意，一點點匯聚，
終于有了細弱的、斷斷續續的水流。幾尾不知從何處游來的小魚苗，怯生生地在淺洼里擺尾。
村民奔走相告，焚香更勤，口口聲聲感念“了塵大師佛法無邊，降服妖邪”。我坐于水邊，
聽著那些飽含敬畏與感激的話語，心中滋味難辨。一日，爐上茶水正沸，白汽氤氳。
我忽然開口：“法師，你真當這水，是你的佛法喚回的？”他看著我，
神色不動：“施主以為呢？”“我只是……學會了斂起那灼人的思念之火，與旁人無關。
”他捻動佛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一頓：“那你從前為何斂不?。俊蔽掖鬼?/p>
看著壺中倒映的破碎天空，也映著自己模糊的面容：“許是不忍見村人唇裂，
不忍聞草木焦渴……”他眼中那潭靜水，驟然被投入一顆石子，波紋清晰蕩開。雖只一瞬，
便又被他強行壓下，歸于深寂。像是有魚躍出水面，又迅速沉入不見底的幽暗。那夜，
山風格外沉寂，月色晦暗不明。茅庵中，傳出了塵誦經的聲音。不再是往日的平穩祥和，
而是急促、破碎、帶著一種困獸般的掙扎，字字句句，像在與無形的枷鎖角力。“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空！空??！皆是空??！”他在誦經，
更像是在用經文鑄造囚籠，鎖住心底某個蠢蠢欲動的影子。然后，
我清晰地聽到他一聲壓抑的低吼：“去！休來擾我！”緊接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帶著一絲嘆息般的輕柔，在他心底響起：“你心若清，誰能擾你？”我渾身劇震，
手中的陶杯險些落地。第二日清晨，他走出茅庵。面容枯槁，眼下烏青，眼中密布血。
那曾清澈的目光，蒙上了一層冰冷的審視與戒備。慈悲仍在，卻似覆上了寒冰。溫潤之下，
悄然生出了淬毒的鋒刃。剛剛復蘇的溪水，仿佛感知到什么，流速變得遲緩，細弱如游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