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消毒水那獨有的、帶著死亡暗示的凜冽氣味,濃得幾乎能凝成實體,
沉甸甸地壓在張燕飛的每一次呼吸上。走廊頂燈慘白的光線,
毫無溫度地潑灑在冰冷反光的地磚上,映出他拉長的、微微搖晃的影子。
他剛從一場冗長而乏味的季度匯報里抽身,西服外套搭在臂彎,領帶松垮地掛在脖子上,
滿身都是會議室里積攢的疲憊氣息。口袋里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起來,
嗡嗡的聲響在過分安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突兀。屏幕上亮起的是表妹陳曉燕的名字。
他劃開接聽,曉燕的聲音像繃緊的弦,帶著一種強行壓抑卻依然泄漏的驚慌,
直直刺入耳膜:“哥!快,中心醫院!青青姐…陸青青她出事了!車禍!剛推進手術室!
”“陸青青”三個字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猝不及防地燙在張燕飛混沌的意識上。他猛地站定,
腳底的地磚仿佛瞬間傾斜了一下。
那個名字所承載的影像瞬間在腦海里清晰起來——大學校園里,梧桐樹蔭下,
那個永遠走在人群焦點處、眼神疏離、姿態驕傲得如同天鵝的陸青青。畢業后再無交集,
她的名字早已沉入記憶湖底最寂靜的淤泥層。此刻,
卻被這通電話以如此慘烈的方式驟然打撈上岸。“哪個病房?
” 張燕飛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是怎么問出這句話的。
“住院部…神經外科,7樓,709!” 曉燕的語速快得像爆豆子,“我還在外地,
趕不回去!哥,拜托你先去看看她!她爸媽…好像一時也聯系不上!”“知道了,我馬上到。
” 電話被干脆地掛斷。張燕飛甚至沒去等電梯,轉身就沖向安全通道。
皮鞋踩在水泥樓梯上,發出空洞而急促的回響,一下下敲打在他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上。
那曾經高不可攀、只存在于校園傳說和偶爾擦肩而過的驚鴻一瞥中的陸青青,
怎么會以這種方式,硬生生砸回到他生活的邊緣?709病房的門虛掩著,
透出里面一片壓抑的寂靜。張燕飛放輕腳步走進去,目光第一時間捕捉到病床上的人影。
陸青青安靜地躺著,頭上纏著厚厚的白色繃帶,幾縷烏黑的發絲從邊緣散落出來,
襯得她露出的臉頰異常蒼白,幾乎透明。病號服寬大地罩在身上,更顯出那份脆弱。
各種監測儀的指示燈無聲地閃爍著,連接在她身上的細線如同某種怪異的藤蔓。她閉著眼,
眉頭微微蹙著,仿佛在睡夢中也無法擺脫某種深重的痛苦。張燕飛悄然走近,
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椅腳與地面摩擦發出輕微的聲響。這聲音似乎驚動了她。
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那雙眼睛緩緩睜開了。那是一雙極其美麗的眼睛,形狀姣好,
眼瞳幽深。然而此刻,
卻是一種全然陌生的情緒——不是他記憶深處那個陸青青慣有的、帶著距離感的清冷或審視,
也不是重傷初醒該有的茫然或痛苦。那里面彌漫著一種近乎稚童般的依賴和…渴望?
像被遺棄在荒野的小動物,驟然看到了唯一的光源。她的視線遲鈍地移動著,
終于聚焦在張燕飛臉上。沒有驚訝,沒有疑惑,只有一種奇異的、水到渠成般的確認。
她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你來了?”張燕飛喉結滾動了一下,
那句“陸青青,你感覺怎么樣?”卡在喉嚨里,一時竟吐不出來。
他只是下意識地點點頭:“嗯,我來了。陳曉燕給我打的電話。
” 他試圖找回一點熟悉的語境,那個屬于“老同學”的身份。
陸青青似乎完全沒在意他的話。她的目光牢牢鎖住他,
仿佛他是這蒼白病房里唯一有色彩的存在。她艱難地動了動那只沒在輸液的手,手指摸索著,
竟怯生生地、卻又異常固執地伸向張燕飛隨意擱在膝蓋上的手,小心翼翼地,
用冰涼的指尖輕輕勾住了他的一根手指。那突如其來的冰涼觸感讓張燕飛渾身一僵,
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他本能地想抽回手,可指尖傳來的微弱顫抖和那份不容置疑的依戀,
像無形的藤蔓,捆住了他的動作。他只能僵硬地坐著,任由那冰涼的手指纏繞著自己,
感受著那份陌生而沉重的依賴。病房里只有監測儀規律的滴答聲。
他看著眼前這張既熟悉又全然陌生的臉,那個曾經只能遠觀的名字符號,
如今以一種極其脆弱、極其依賴的姿態,實實在在地落在了他的指端。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隱隱的不安,如同病房里無處不在的消毒水氣味,無聲地滲透進來。
幾天后,張燕飛提著保溫桶再次推開709病房的門。陸青青正靠坐在床頭,
眼神空茫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聽見動靜,她轉過頭,看到張燕飛的一剎那,
那雙空洞的眼睛瞬間被點亮,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開生動的漣漪。
蒼白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極其淺淡的紅暈。“你來了!” 她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雀躍,
那份純粹的歡喜毫無遮掩。張燕飛努力壓下心頭那份揮之不去的怪異感,
走過去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嗯,家里燉了點湯,清淡的。” 他擰開蓋子,
熱氣和食物的香氣一起涌出來。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細心地吹了吹,才遞到她唇邊。
陸青青順從地張開嘴,眼睛卻一直亮晶晶地看著他,一眨不眨,仿佛他喂過來的不是湯,
而是什么稀世珍寶。她小口小口地喝著,偶爾溢出一滴湯汁掛在嘴角,
張燕飛自然地抽了張紙巾替她擦掉。指尖不經意掠過她溫軟的皮膚,
她立刻像被安撫的小貓般,微微瞇起了眼睛,甚至不易察覺地在他手指停留的方向蹭了一下。
這種全然的、毫不設防的依戀,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張燕飛籠罩其中。
他感到一種沉甸甸的責任,也感到一種無所適從的困惑。這絕不是他記憶中的陸青青,
那個像高山冰雪一樣清冷疏離、眼神銳利得能剖析一切的女孩。眼前的她,
仿佛被徹底重置了,只剩下一種近乎雛鳥般的本能。喂完湯,他收拾著碗勺,
斟酌著開口:“青青…你還記得…大學時候的事嗎?” 他試圖尋找一點過去的錨點。
陸青青歪了歪頭,臉上浮現出孩子般努力回憶的苦惱神色,眉頭緊緊蹙起,
眼神又開始變得迷茫。“大學…?” 她喃喃地重復著,像是在咀嚼一個完全陌生的詞匯。
片刻,她放棄了思索,目光重新聚焦在張燕飛身上,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執著:“我記得你。
我記得…你很重要。”她的手指又不自覺地伸過來,輕輕抓住了他的衣角,
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張燕飛低頭看著那只緊緊攥著自己衣角的手,纖細,蒼白,
骨節因為用力而微微凸起。心底深處那絲不安的漣漪,悄然擴大成了漩渦。這改變,
僅僅是車禍的后遺癥嗎?還是有什么更深的、他尚未觸及的東西?謎團的輪廓,
在消毒水和依賴的氣息中,變得模糊而龐大。2、陸青青出院那天,
張燕飛特意請了假來接她。陽光難得地穿透云層,灑在醫院門口的水泥地上,
卻驅不散張燕飛心頭的陰霾。陸青青穿著簡單的米白色外套,站在陽光下,
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和脆弱。她緊緊挨著張燕飛,
手幾乎是下意識地、牢牢挽著他的胳膊,仿佛那是她與世界之間唯一的連接點。
她的目光很少離開他,
的車輛、喧鬧的人群、甚至是陽光本身——都帶著一種遲鈍的、隔著一層毛玻璃般的疏離感。
“先送你回家?” 張燕飛低聲問,試著帶她走向停在路邊的出租車。“回家?
” 陸青青重復了一遍,眼神里一片茫然,像迷失在濃霧中的旅人。“我…不知道在哪里。
”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無助的顫抖,挽著他胳膊的手收得更緊了。
張燕飛的心猛地一沉。他拿出手機,想聯系陳曉燕或者試著查找陸青青家人的聯系方式。
就在這時,陳曉燕的電話像算準了時間一樣打了進來。“哥!接到青青姐了嗎?
” 曉燕的聲音聽起來松了口氣,“她怎么樣?”“接到了,狀態…還算穩定。
” 張燕飛看了一眼身邊安靜依賴著自己的陸青青,斟酌著詞句,
“但她好像…記不清自己住哪了。她家里人呢?”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曉燕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唉…青青姐家里情況,挺復雜的。
她爸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她一直跟著她爸,但關系…很緊張。她爸陸振邦,
你知道的,那個振邦集團的老總,忙得腳不沾地,脾氣也…不太好。
她媽媽好像后來去了國外,基本沒聯系了。” 曉燕頓了頓,語氣有些唏噓,
“青青姐大學那會兒,其實特別不容易。她原本在資訊工程系,是尖子生!但大三那年,
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轉到金融系去了。你也知道,隔行如隔山,她學得很吃力,
后來好像還…留過級?所以跟你同一屆畢業的。”資訊工程?尖子生?留級?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一顆顆投入深水的石子,在張燕飛心中激起更大的波瀾。
他記憶中那個在金融系成績平平、甚至有些邊緣化的陸青青,
背后竟有這樣一段截然不同的軌跡?一個資訊工程的尖子生,為何會艱難地轉去金融,
甚至因此蹉跎了學業?那場車禍前,她到底經歷了什么?“那現在…怎么辦?
” 張燕飛看著身邊安靜得像個精致人偶的陸青青,眉頭緊鎖。“只能暫時麻煩你了,哥!
” 曉燕的聲音充滿懇求,“她爸那邊…我試著聯系過,秘書說陸總在國外考察項目,
暫時回不來。而且…青青姐現在這樣,我怕她爸那邊…” 曉燕沒說完,
但張燕飛聽懂了未盡之意。以陸青青父親那樣的身份和可能存在的緊張父女關系,
此刻失憶又脆弱的陸青青送回去,未必是好事。“好吧,” 張燕飛深吸一口氣,
看著陸青青茫然依賴的眼神,一種莫名的責任感和混雜著困惑的憐惜涌上心頭,
“先住我那兒吧,空房間還有。等她情況好點再說。”掛了電話,
他低頭對陸青青說:“暫時…先去我那里住幾天,好嗎?”陸青青抬起頭,
剛才的茫然瞬間被一種近乎璀璨的光彩取代,她用力地點點頭,
臉上綻放出一個純粹得毫無陰霾的笑容,挽著他胳膊的手又緊了緊,仿佛抓住了整個世界。
那笑容如此耀眼,卻讓張燕飛心中的疑云更加濃重。
資訊工程的尖子生、轉系的謎團、留級的陰影、復雜的家庭…這些碎片,
與眼前這個失憶后全然依賴他的女子,究竟該如何拼湊?他租住的公寓不大,一室一廳,
布置簡潔。他把唯一的臥室讓給了陸青青,自己則在客廳的沙發上鋪開了被褥。
日子就這樣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滑入了軌道。張燕飛白天上班,陸青青就安靜地待在家里。
最初幾天,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仿佛身體仍在貪婪地修復著。醒來時,
眼神也常常是空茫的,對著窗外一成不變的樓景發呆,像一株被移栽后尚未適應水土的植物,
安靜得幾乎沒有存在感。張燕飛下班回來,開門的聲音就是她的啟動鍵。
無論她之前是睡著還是醒著,只要鑰匙轉動門鎖的輕響傳來,她總是第一時間出現在玄關,
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帶著全然的期待和歡喜,有時甚至忘了穿拖鞋,
光著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她會接過他脫下的外套掛好,會笨拙地試圖幫他拿公文包,
像個努力想要證明自己價值的孩子。她很少主動說話,只是安靜地跟在他身后,他做飯,
她就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坐在沙發上看資料,她就蜷在沙發的另一端,抱著膝蓋,
目光安安靜靜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專注而純粹,帶著一種近乎信仰般的依賴,
讓張燕飛在疲憊之余,心底也悄然滋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暖意,
同時也伴隨著更深的不解——這份情感,究竟從何而來?是雛鳥情結,
還是失憶大腦在混亂中胡亂抓住的救命稻草?抑或是…她心底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里,
一直存在的種子?3、變化發生在一個周末的下午。張燕飛被一個緊急電話召回公司,
留下陸青青一人在家。等他焦頭爛額地處理完服務器宕機的爛攤子,
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時,已是深夜。客廳里只開著一盞昏黃的落地燈,
陸青青沒有像往常一樣等在門口。他心中微微一緊,快步走進客廳。
只見陸青青蜷縮在他平時工作的那張書桌前的椅子上,身上披著他的舊外套,似乎睡著了。
筆記本電腦屏幕還幽幽地亮著,光線映著她安靜的睡顏。張燕飛走近,想替她關掉電腦,
目光隨意掃過屏幕,準備關機的手卻瞬間僵在了半空。
屏幕上開著一個極其復雜的數據分析軟件界面,密密麻麻的代碼瀑布般流淌,
旁邊是幾個動態生成的、結構精巧的3D數據模型圖,正在緩慢旋轉。他認得這界面,
這是他公司核心項目組正在攻堅的一個關鍵模塊的分析工具,因為原始算法效率低下,
導致大規模數據建模時服務器不堪重負,今天下午的宕機正是由此引發!
項目組已經頭疼了快一個月,嘗試了多種優化方案都收效甚微。而此刻,
在這個幽幽發亮的屏幕上,那個曾讓整個技術團隊束手無策的核心算法模塊,被徹底重構了!
代碼簡潔、優雅,邏輯清晰得如同藝術品,旁邊標注的注釋精準而老練。更讓他震驚的是,
旁邊打開的一個性能監控窗口顯示,經過她重構后的算法,
在模擬環境下處理相同規模的數據,速度提升了近二十倍,資源消耗卻降低了超過一半!
張燕飛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忘記了跳動。
他猛地看向椅子上熟睡的陸青青,呼吸變得粗重。窗外城市的霓虹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
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條紋。她睡得很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小片陰影,
嘴唇微微張著,看起來無比純真無害。這巨大的反差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張燕飛的心上。
那個依賴著他衣角、眼神時常迷茫如孩童的陸青青,
和眼前屏幕上這足以驚艷整個技術圈的精妙代碼,是同一個靈魂嗎?失憶的迷霧之下,
那個曾經屬于資訊工程系尖子生的靈魂,是否正在悄然復蘇?這份深藏不露的驚世才華,
與她病態般的依戀,究竟哪一個更接近真實的她?那個轉系、留級的謎團背后,
又掩蓋著怎樣驚心動魄的過往?他輕輕合上電腦屏幕,在幽暗中凝視著她沉睡的側臉,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撿回家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失憶的病人。
一個巨大而危險的漩渦,正以她為中心,無聲地形成。
4、陸青青開始“侵入”張燕飛的生活,以一種緩慢卻不容抗拒的方式。
起初只是安靜地待在家里等他。漸漸地,
她開始在他下班時出現在他公司樓下那個巨大的、流淌著冰冷金屬光澤的旋轉門旁。
第一次看到她站在那里,穿著簡單的白色連衣裙,
在西裝革履、步履匆匆的人流中顯得格格不入又異常醒目時,張燕飛是震驚且有些慌亂的。
“青青?你怎么來了?” 他快步走過去,下意識地環顧四周,仿佛在警惕著什么。
陸青青看到他,臉上立刻綻開那種熟悉的、純粹依賴的笑容,她自然地伸出手,
像在醫院里那樣,輕輕勾住了他的手指。“想…等你下班。” 她的聲音很輕,
帶著一絲理所當然的滿足,仿佛這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張燕飛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
責備的話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他試著抽出手,她卻握得更緊了,
冰涼的手指帶著一種固執的力度。他只能妥協,任由她牽著,
在同事們或好奇或曖昧的目光中,硬著頭皮走出大廈。晚高峰的地鐵擁擠不堪,
她緊緊貼在他身邊,幾乎要把自己嵌進他懷里,頭微微靠在他肩上,閉著眼睛,
似乎周遭的喧囂都與她無關。張燕飛的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
鼻尖縈繞著她發間淡淡的、干凈的皂角香氣,混合著地鐵里渾濁的空氣,
一種極其復雜的感覺在他胸腔里翻涌——保護欲、尷尬、隱秘的悸動,
還有那始終盤踞不散的困惑。這種“接送”成了常態。陸青青像一只認定了主人的小動物,
固執地守在他的世界入口。她甚至開始記住他公寓樓下那家不起眼面包店新出爐的面包香氣,
會在某個他加班的夜晚,抱著一個還帶著溫熱的小紙袋,
安靜地坐在大廈一樓冰冷的等候區沙發上,等他出來,然后把面包塞進他手里,看著他吃,
自己則露出滿足的微笑。她似乎對周遭的一切都缺乏興趣,目光永遠追隨著張燕飛,
那份專注讓他既感到沉重,心底某個角落又奇異地被熨帖。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在兩人之間氤氳開來。
張燕飛習慣了身邊這個安靜卻無處不在的影子。晚上,他對著電腦加班,
陸青青不再只是蜷在沙發上看他,而是會搬個小凳子坐在他書桌旁,
拿著一本他從舊書箱里翻出來的、早已過時的編程入門教材,安安靜靜地翻看。
她的側臉在臺燈的光暈下顯得格外柔和,長長的睫毛偶爾顫動一下。有時,她會抬起頭,
指著書上一個極其基礎的概念,用一種近乎懵懂的語氣問他:“這個…是什么意思?
” 仿佛一個真正的初學者。張燕飛會耐心解釋,看著她努力理解時微微蹙起的眉頭,
心中那份疑慮卻從未消散。他清楚地記得她電腦屏幕上那些驚艷的代碼。
這種刻意的、近乎扮演的“懵懂”,像一層薄紗,籠罩在某種深不可測的東西之上。
他隱隱感到不安,卻又無法戳破。一種微妙的張力在安靜的房間里流淌。
5、平靜的假象在一個傍晚被粗暴地撕裂。那天張燕飛剛帶著陸青青走出公司大樓,
一輛線條冷硬、漆黑锃亮的勞斯萊斯幻影如同沉默的巨獸,悄無聲息地滑到他們面前,
精準地擋住了去路。深色的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一張極具壓迫感的臉。五十歲上下,
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鬢角微霜,深刻的法令紋如同刀刻,眼神銳利如鷹隼,
帶著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審視和不容置疑的威壓。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坐在后座,
目光先是掃過張燕飛,帶著一種冰冷的評估,最后定格在張燕飛身旁的陸青青臉上。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陸青青抓著張燕飛胳膊的手猛地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她臉上的依賴和柔軟在看清車內人的瞬間消失殆盡,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僵硬和抗拒。她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身體微微后縮,
試圖將自己藏在張燕飛身后。“青青,” 車內的男人開口了,聲音低沉,毫無波瀾,
卻像帶著冰碴子,“玩夠了嗎?該回家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命令。
張燕飛立刻明白了來人的身份——陸振邦。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
將陸青青往自己身后護了護。“陸先生?”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陸振邦的目光終于完全落在張燕飛身上,那眼神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帶著毫不掩飾的距離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張燕飛?久聞大名。
” 他的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感謝你這段時間照顧小女。現在,把她交給我。
”他的語氣如此理所當然,仿佛陸青青是一件可以隨意交接的物品。
張燕飛感到一股血氣上涌,但他強壓著:“陸先生,青青現在的狀況,
恐怕不適合立刻跟您回去。她需要…”“需要什么,不需要你告訴我。
” 陸振邦冷冷地打斷他,目光再次轉向陸青青,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青青,上車。
”陸青青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抓著張燕飛胳膊的手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她猛地抬起頭,
蒼白的臉上因為激動而泛起一絲異樣的紅暈,那雙一直帶著依賴和迷茫的眼睛里,
此刻卻燃燒起一種張燕飛從未見過的、近乎偏執的火焰。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不!”這個字像一顆子彈,擊碎了凝固的空氣。
陸振邦的眉頭第一次明顯地蹙了起來。陸青青從張燕飛身后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雖然身體還在微微發抖,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目光死死地迎上父親那雙冰冷的眼睛。
她一字一句,聲音因為用力而有些發顫,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我不回去!
我要和他在一起!” 她猛地指向身旁的張燕飛,動作帶著孤注一擲的激烈,“他對我好!
他保護我!只有在他身邊…我才覺得…我是活著的!你…你從來都不懂!你只在乎你的公司,
你的面子!我不是你的項目!我有感覺!我愛他!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喊出來的,帶著哭腔和積壓了太久的委屈與憤怒,
在傍晚喧囂的街頭顯得格外刺耳。張燕飛徹底怔住了。那句“我愛他”像一道驚雷,
在他耳邊炸響。他看著陸青青劇烈起伏的肩膀,
看著她眼中滾落的、在霓虹燈光下折射出破碎光芒的淚水,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瞬間攫住了他。這份感情,來得如此洶涌,如此突兀,
卻又似乎…早已埋藏在她那些無聲的依賴和追隨里?陸振邦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如同暴風雨前的陰云。他看著情緒失控的女兒,又看向震驚失語的張燕飛,眼神銳利如刀鋒,
刮過張燕飛身上那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襯衫和略顯疲憊的臉。半晌,
他嘴角勾起一絲極其冰冷的、充滿嘲諷意味的弧度。“愛?” 他嗤笑一聲,
那笑聲里充滿了對幼稚情感的極度蔑視,“年輕人,愛是這世界上最廉價也最無用的東西。
尤其是你這種…一無所有的小子,能給我的女兒什么?”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
刺得張燕飛體無完膚,“一個租來的蝸居?一份朝不保夕的工作?
還是你那點…不值一提的所謂真心?”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打在張燕飛的自尊上。
他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咯咯作響,胸中的怒火和屈辱幾乎要沖破喉嚨。陸振邦卻不再看他,
視線重新鎖住淚流滿面卻依舊倔強地瞪著他的陸青青,語氣是命令式的:“跟我回去,
別在這里丟人現眼。”“我不!” 陸青青嘶喊,死死抓住張燕飛的手臂,
仿佛那是她對抗整個世界的唯一支點。陸振邦眼中最后一絲耐心耗盡。他不再看女兒,
冰冷的視線重新落在張燕飛身上,如同宣判:“張燕飛,你聽好。我給你一個機會,
一個證明你那點‘真心’不是笑話的機會。”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
“你那個小得可憐的科技公司,一年之內,完成上市。成功了,我不再干涉你們。
做不到…” 他冷笑一聲,目光掃過陸青青,“就永遠滾出她的世界,有多遠滾多遠。
”說完,他不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車窗無聲地升起,隔絕了那張冷酷的臉。
黑色的幻影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迅速融入車流,消失在城市的霓虹深處。
留下張燕飛僵立在原地,耳邊回蕩著那冷酷的期限——“一年,上市”。而陸青青,
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軟軟地靠在他身上,壓抑的哭泣聲斷斷續續,
滾燙的淚水浸濕了他胸前的襯衫。街頭的人流依舊匆匆,
巨大的電子廣告牌變幻著炫目的光彩,映照著他們如同被遺棄在風暴中心的兩個單薄身影。
6、那晚回到狹小的公寓,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陸青青哭累了,
蜷縮在沙發上沉沉睡去,臉上還殘留著淚痕。張燕飛坐在書桌前,電腦屏幕幽幽地亮著,
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陸振邦的話像淬毒的冰錐,
一遍遍刺穿著他的神經:“一無所有的小子…不值一提的真心…一年,上市…”他閉上眼,
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翻涌著屈辱、憤怒,還有一絲被逼到懸崖邊的決絕。
他輕輕走到沙發邊,蹲下身,看著陸青青即使在睡夢中依舊不安穩地蹙著的眉頭。他伸出手,
極其輕柔地拂開她額前被淚水黏住的發絲。指腹傳來的溫熱觸感,
奇異地平復了他胸腔里狂暴的颶風。“青青,”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低啞而清晰,
“醒醒。”陸青青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眼,
迷蒙的眼中還帶著未散盡的驚惶和悲傷。張燕飛直視著她的眼睛,沒有回避,沒有猶豫。
他將陸振邦的要求,一字一句,清晰地復述出來:“…一年之內,公司上市。成了,
他不阻攔。不成…”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力量,
“我就必須離開你。”陸青青眼中的迷蒙瞬間被巨大的恐慌取代,她猛地坐起身,
抓住他的手:“不!你不能…”“聽我說完,” 張燕飛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手,用力地握緊,
仿佛要將自己的決心傳遞過去,“我不會離開你。絕不會。” 他的眼神如同淬火的鋼,
堅定而灼熱,“但接下來的一年,我會很忙,非常忙。可能…沒有太多時間陪你。
你會很辛苦,會很委屈,甚至…會經常看不到我。青青,你能理解嗎?能…等我嗎?
”他看著她,等待她的回答,也等待著自己的命運裁決。這不僅僅是對陸振邦的宣戰,
更是對他和陸青青之間這份撲朔迷離卻又沉重無比的感情的終極考驗。陸青青怔怔地看著他,
看著他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堅定和深藏的痛楚。幾秒鐘的沉默,像幾個世紀那么漫長。然后,
她眼中的恐慌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同樣熾烈的光芒,
一種找到了方向的、義無反顧的光芒。她用力地回握著他的手,指尖甚至掐進了他的皮膚,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同生共死的決絕:“我等你!我們一起!
” 她用力地強調著,“我們一起做!不是‘你’忙,是‘我們’忙!他看不起你,
也看不起我!我們一起做給他看!一年…我們一起,一定可以!
” 她的話語帶著一絲混亂的激動,卻清晰地傳遞出她的選擇——不是被動地等待和承受,
而是并肩戰斗。張燕飛胸口猛地一窒,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沖上眼眶。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伸出雙臂,將這個瘦弱卻在此刻爆發出驚人力量的身體,緊緊地、緊緊地擁入懷中。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手臂卻同樣用力地環抱住他的腰,將臉深深埋進他的胸膛。
窗外城市的燈火無聲流淌,在這個狹小而破舊的公寓里,兩個被逼到絕境的靈魂緊緊相擁,
用體溫和心跳訂立了一份無聲的生死契約。對抗的是不可一世的強權,賭上的,
是他們所有的未來。7、第二天是周末,張燕飛罕見地沒有去公司加班。狹小的客廳里,
那張兼作餐桌的舊方桌被清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