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80年的秋天，劉有林背著簡單的行李，踏進了南京郊縣這所鄉村中學的大門。
作為徐州師范學院中文系的畢業生，他被分配到這里任教。校園不大，
幾排紅磚平房圍成一個"晶"字形，操場上的黃土被九月的太陽曬得發白，
風一吹就揚起一片塵煙。"劉老師，這是您的宿舍。
"總務主任領著他走到最西頭的一間小屋前，遞給他兩把鑰匙，"條件艱苦，委屈您了。
"劉有林接過鑰匙，推開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里只有一張木床、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窗戶上的玻璃裂了一道縫，
用發黃的報紙糊著。他放下行李，摸了摸書桌上厚厚的灰塵，
心想這就是他要開始他教學生涯的地方了。2第二天清晨，劉有林穿著唯一一件白襯衫，
夾著教案走進了高二(1)班的教室。四十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有好奇的，有漠然的，
也有帶著幾分挑釁的。"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新語文老師，劉有林。
"他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粉筆劃過黑板發出清脆的聲響，"從今天開始，
由我來教大家語文課。"他的目光掃過教室，在靠窗第三排的位置停住了。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藍布衫的女生安靜地坐著，她的眼睛很亮，像兩泓清澈的泉水，
正專注地看著他。與其他學生不同，她的課桌上整齊地攤開了筆記本，
一支鋼筆已經握在了手中。"你叫什么名字？"劉有林不由自主地問道。女生愣了一下，
隨即站起來，聲音不大但很清晰："報告老師，我叫俞麗。"這是劉有林第一次見到俞麗，
一個在眾多灰撲撲的學生中顯得格外干凈明亮的女孩。3第一次月考后，
劉有林在昏暗的燈光下批改作文。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面上。
當他翻到俞麗的作文本時，不由得坐直了身體。
與其他學生千篇一律的"我的理想""難忘的一件事"不同，俞麗寫的是《煤油燈下》。
"……煤油燈的火苗跳著，把爹佝僂的背影拉得很長，投在土墻上，像一座沉默的山。
我趴在桌上寫作業，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和爹咳嗽的聲音此起彼伏。燈芯偶爾'噼啪'一響，
炸開一粒火星，刺破了夜的寂靜。我的筆在紙上挪，沙沙的，像只漏了風的船，
在沒邊的墨水里打轉，總也靠不了岸……"劉有林讀了兩遍，在文末用紅筆寫下"觀察細膩，
情感真摯"八個字，又覺得不夠，在后面加了個大大的"優"。
他想起白天在辦公室聽其他老師議論，說俞麗家境貧寒，父親有肺病常年臥床，
母親靠種地和幫人縫補維持家用，但俞麗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是個好苗子，
"教數學的李老師說，"可惜家里這情況，怕是供不起她上大學。"劉有林放下筆，
走到窗前。夜色如墨，遠處幾戶人家的燈火像散落的星星。他想起自己讀書時的艱辛，
心里泛起一陣酸楚。41980年的高考，俞麗落榜了。放榜那天，
劉有林看見她一個人躲在教室后面的大槐樹下，肩膀一抖一抖的。他猶豫了一會兒，
還是走了過去。"俞麗。"女孩猛地抬頭，臉上淚痕交錯，眼睛紅腫得像桃子。見是劉老師，
她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臉，站起來想走。"等等。"劉有林攔住她，"一次失敗不代表什么，
你可以再試一次。"俞麗搖搖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家里供不起了，
爹的病...更重了。我得去紡織廠做工。"劉有林看著她倔強的側臉和緊握的拳頭，
突然說："學校準備開高考補習班，費用的話我可以給你想辦法。你來吧，再試一年。
俞麗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又迅速暗淡下去："可是...""沒有可是，
"劉有林打斷她，"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學生，不該就這么放棄。"最終，俞麗點了點頭，
一滴淚砸在干燥的泥地上，瞬間被吸收得無影無蹤。劉有林找到校長。闡述了俞麗的情況，
說俞麗的學習成績好，而且努力，只是家里太困難，如果堅持收費的話，
恐怕會失去這個學生，他並且拿出了今年的高考成績作為說明。
為了提高高考的升學率及學校的形象，校長破例給了一個免費名額。5補習班開課后，
劉有林特別關注俞麗。他發現她每天中午都不去食堂，而是躲在教室里啃一個冷饅頭。
有次他故意"忘"了飯盒在辦公室，回來時看見俞麗正小心地把饅頭掰成兩半，
把大的一半用舊手帕包好放回書包——那是帶回家給父親的。第二天，
劉有林"恰好"多帶了一份飯菜，放在俞麗桌上："吃吧，我飯做多了。"俞麗漲紅了臉，
推辭不過才小聲道謝。劉有林轉身走開，聽見身后筷子輕碰飯盒的聲音，心里既酸澀又溫暖。
1981年高考前夕，俞麗的父親病情加重，她缺課了一周。再回來時，整個人瘦了一圈，
眼下掛著濃重的陰影。劉有林找她談話，才知道她差點又要放棄高考。"爹咳血了，
"俞麗的聲音像繃緊的弦，"娘說...說家里實在供不起我讀書了，
要我嫁人..."劉有林的心猛地一沉："你答應了？""沒有，"俞麗抬起頭，
眼中閃著倔強的光，"我求他們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說...我說這次一定能考上。
"然而命運再次捉弄了這個倔強的女孩。1981年的高考，俞麗又以幾分之差落榜了。
6放榜那天，劉有林在教室后的墻角找到了滿臉淚痕的俞麗。她腳邊散落著掰碎的饅頭屑，
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劉老師，"她的聲音沙啞，"我認命了。"劉有林蹲下身，
從舊帆布包里掏出剛領的這個月工資——用報紙包好的四十四塊錢。
這是他攢著準備買輛自行車的錢。"拿著，"他把錢塞進俞麗的書包，"再試一次。
"俞麗像被燙到一樣跳起來："不行！我不能要...""這不是給你的，
"劉有林直視她的眼睛，"是借給你的。等你考上大學，工作了再還我。
"俞麗的眼淚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滾落。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俞麗，
"劉有林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我相信你。"7一周后，俞麗回到了教室。
她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刻苦。那時候的學校會經常停電，
劉有林經常在晚自習后看見她獨自一人點著煤油燈學習的身影，
窗紙上映出她低頭苦讀的剪影。1982年的夏天格外炎熱。高考那天，
劉有林站在考場外的大樹下，看著俞麗挺直脊背走進考場，
陽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一個月后，
喜報傳來——俞麗考上了徐州師范學院中文系！劉有林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批改作業，
手中的紅鋼筆在紙上洇開一大片紅暈，像極了他瞬間發熱的臉頰。"劉老師！
"俞麗沖進辦公室，手里揮舞著錄取通知書，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光彩，"我考上了！
您的母校！"劉有林站起身，想說些祝賀的話，卻發現喉嚨哽住了。最終他只是點點頭，
拍了拍俞麗的肩膀："好樣的。"俞麗突然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劉老師。沒有您，
就沒有今天的我。"劉有林扶起她，看見她眼中閃爍的淚光，自己的眼眶也不由得發熱。
8開學前夕，劉有林幫俞麗整理行李。除了幾件洗得發白的衣服和幾本舊書，
她幾乎一無所有。劉有林悄悄塞了一疊糧票和二十塊錢在她書包夾層里。
"到了學校好好學習，"送她上長途汽車時，劉有林囑咐道，"有什么困難就寫信給我。
"俞麗點點頭，突然抓住他的手："劉老師，我一定會回來看您的。"汽車發動了，
揚起一片塵土。劉有林站在原地，看著車窗內俞麗的臉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四年時光如白駒過隙。劉有林依舊在那所鄉村中學教書，生活平淡如水。
偶爾收到俞麗的來信，得知她成績優異，還當上了學生會干部，他總是欣慰地笑著，
把信仔細收好。91986年的夏天，校長把劉有林叫到辦公室："劉老師，
今年有新老師分配來，是你的學生，叫俞麗。"劉有林手中的茶杯差點掉在地上："俞麗？
她...她不是可以留在城里嗎？""是她自己申請的，"校長笑著說，"說想回母校教書。
"開學第一天，劉有林早早到了學校。他穿上了最好的白襯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當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進教師辦公室時，時間仿佛靜止了。俞麗穿著淡藍色的連衣裙，
頭發剪成了利落的短發，比四年前更加成熟自信。看見劉有林，她的眼睛一亮："劉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