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雨泠,玉碎難留書呆子蘇硯在雨夜破廟撿到一枚玉瓶,瓶身刻著詭譎蟠螭。
次日滿城暴雨,他推開窗,發現院里站著濕透的素衣少女。“我叫泠,”她眼底映著天光,
“是你昨夜放出來的雨精。”書生手一抖摔了茶盞:“我…我該賠多少香火錢?
”少女卻忽然跪下:“求你毀了那玉瓶。”“瓶中咒術吸盡我百年道行……若此瓶不碎,
江南將永溺于雨。”濃稠的夜,沉沉壓在荒山小徑上。沒有星月,
天地像被一團飽吸了墨汁的棉絮塞得密不透風。蘇硯裹緊身上半舊的青布直裰,
薄薄一層布根本無法抵御這刺骨的潮氣和陰寒,每一陣風打在身上,都帶著針扎似的冰冷。
眼前這座荒敗的山神廟,墻皮剝落得如同長了癩瘡,漏風的破窗紙糊在歪斜的木格子上,
呼啦啦作響,聽著更添了幾分心驚。可瓢潑的大雨像是天河徹底傾覆,天地茫茫一片水幕,
連十步之外的野徑都完全隱沒在喧囂的水聲里。蘇硯狠狠打了個哆嗦,牙齒碰得咯咯作響,
別無選擇。他一腳踏進廟門那低矮的門檻,腳下立刻濺起一片渾濁的水洼。
破廟里是更濃稠的黑暗,混著泥土、朽木和一種鐵銹般的怪味。隱隱約約,
神案的位置殘留一點微弱到幾乎看不清輪廓的暗影。蘇硯伸手往袖袋里摸索,
指尖碰到火石和火絨的一點堅硬棱角,心頭才稍定,但動作仍舊帶了幾分急切。他弓著腰,
摸索著向泥菩薩座前那一攤冰冷潮濕的蒲團草窩里抓去,希望還有干燥的引火物。
指尖觸到的,除了刺手的朽草碎屑,
卻意外地撞到了一個冰涼堅硬、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小東西。“咦?” 蘇硯本能地抽回手,
驚疑了一下,隨即又再次探過去,摸索著將那東西抓住。入手冷得滲骨,沉甸甸的。
形狀細長,似乎是個小小的瓶子。他來不及細看,另一只手更急切地摸索著干燥的枯草碎葉,
攢了一小捧。咔嗒…噗…火星頑強地濺開,一點點微弱的橙紅光暈在黑暗中艱難亮起,
終于引燃了草芯,跳動的火焰勉強撐開了一小圈昏黃的光暈。
就著這搖曳不定、似乎隨時會被廟里濕氣扼殺的火光,
蘇硯看向自己從草窩里掏出來的那個東西。確實是一個小玉瓶。色澤不是清透溫潤的那種,
反倒是一種近乎凝固油脂般、沉重渾濁的灰綠。瓶身雕琢的古樸蟠螭紋路似乎扭曲盤纏,
深陷在玉石內部,帶著一種生澀的勁道,乍看樸拙,可那蟠螭瞪著的凸起眼珠,
被跳躍的火光映照時,恍惚間竟仿佛冷森森地轉動了一下。
“嘶……”一股說不出的寒意貼著蘇硯的脊椎爬上腦門。他猛地甩手,
差點直接將這小東西扔出去。掌心那塊貼著瓶子的皮膚,仿佛被凍僵了般麻木。
這廟破敗至此,鬼知道這突兀出現的古怪玉瓶沾染過些什么!
民間那些山精野怪、古器怨物的傳說瞬間塞滿腦海。窗外,雨勢似乎緩了一點點,
不再是那種能把整座山沖垮的狂躁,但雨聲依舊沉悶綿密,催得人昏昏沉沉。
蘇硯盯著那瓶子,越看越覺得那蟠螭的紋路深處仿佛刻著吸食光明的詛咒。
他猛地深吸一口帶著腐朽濕氣的冰冷空氣,手指蜷了蜷,像要擺脫那種徹骨的寒意,
最終還是飛快地抬手一拋!玉瓶在空中劃了個短促的弧線,
打著旋兒落回了神案下那片幽暗積水的角落,撞在濕漉漉的蒲團邊上,
發出微不可聞的“噗”一聲悶響,很快便被綿延不斷的雨聲淹沒了。這一拋,
心里那點莫名的驚懼仿佛也隨著瓶子一同被甩掉了大半。他不再看那角落,低下頭,
專心將能找到的最后一點干草都攏進火堆里,聽著那微弱噼啪聲尋求一點暖意。
累極了的身體也終于向疲憊投降,他蜷縮在泥菩薩冷硬結實的腿邊,靠著冰冷的塑像基座,
迷迷糊糊地竟也睡了過去。意識像是在濃霧里浮沉。蘇硯猛地睜開眼,
胸腔里那顆心兀自擂鼓般跳得急促。
夢里那無邊無際、冰冷刺骨的水壓感似乎還殘留在四肢百骸之間,窒息的冰冷纏繞著喉嚨,
久久揮之不去。天光……竟是大亮了?窗外,是比昨夜更深沉的灰白。但光線是有了。
蘇硯撐著冰涼的地面,試著站起來,腰腿一陣酸麻發硬。他揉著惺忪的睡眼,
目光下意識地向神案下那片曾拋出玉瓶的角落瞟去——昏暗的光線下,蒲團邊空蕩蕩的。
什么都沒有。昨夜那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觸感,那凍得掌心生疼的古怪玉瓶,
仿佛真是一個夢魘里的碎片,隨著天亮徹底蒸發了。蘇硯呆立了片刻,
一絲荒謬混雜著如釋重負的輕松感涌上來。果然是累過頭了,又荒山野廟,難免自己嚇自己。
他活動著手腳走出廟門,外面的景象讓他一怔。山雨是停了,可空氣沉甸甸的,
吸一口氣都帶著能擰出水來的粘膩濕意。抬頭望天,不見一絲晴光,
只是比昨夜稍微透亮些的、無邊無際的灰白,沉沉地壓著山巒和村落。更怪的是,
山下那片本該炊煙升起的村落,連同通往村子的山道,全都不見了!
它們被一層灰白色的、緩慢翻滾的霧氣徹底吞沒了,天地只剩下眼前這孤零零的山頭古廟,
像個被遺棄在海中的礁石。山路泥濘不堪,每一步都深陷粘稠的黃泥之中,拔腳都格外費勁。
蘇硯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了許久,才終于穿破那濃稠如米的迷霧,重新看到了城墻的輪廓。
進了城門,這詭異的安靜才真正叫人心底發毛。沒有平日的喧囂市聲,沒有小販的叫賣,
甚至沒有人聲。大街上空蕩蕩的。不是沒有人,而是所有人都躲在各家門戶之后,
那低矮的屋檐下、緊閉的鋪板門縫里,都擠著三五張惶惶不安、寫著驚懼的臉,
目光呆滯地投向天空。天空壓得極低,鉛灰色的濃云緩緩蠕動,仿佛一鍋冰冷沉重的鐵水,
隨時會傾瀉下來。雨……又在下。不再是大珠小珠的清晰水珠,
而是漫天垂落的、細密到幾乎分不清絲縷的水線!沒有風,
這雨就這么直直地從沉重的云幕里倒下來,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絕望感。
雨水在地面匯集成渾濁的、看不見底的水流,淹沒了門檻下的第一層石階,
漂著枯葉、油污和一些說不清的穢物,在空寂的街巷中流淌。偶爾幾聲沉悶的瓦罐碎裂聲,
夾雜著遠處斷續的、壓抑的哭嚎聲在雨幕里游走。這絕不是什么尋常的秋雨!
它更像是一場無邊無際的水囚,將整個城池死死封住。蘇硯心頭莫名地揪緊,
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沉甸甸地壓下來。他想到了昨夜那個冰封般沉重的玉瓶,
想到了瓶中扭曲的蟠螭,還有那被拋回角落的瞬間……念頭一起,立刻被他強行按下。
不可能!那定是自己昏沉里的胡思亂想。他加快腳步,濺起大片水花,
只想盡快躲回自家那個臨街小院的窄門里。吱呀……那扇熟悉卻沉重的木門被推開。
小院里的景象更觸目驚心。巴掌大的地方已全然浸在渾濁的積水里,水深已沒過腳踝,
漫上臺階兩級。角落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樹被雨水沖刷得異常青黑,黑沉沉的葉子吸飽了水,
沉甸甸垂著,像掛滿了無聲的哀告。院子低洼處,水流打著令人不安的小漩渦。
蘇硯目光掃過這被雨水統治的小小囚籠,眉頭緊鎖,卻突然如遭雷擊般頓住!
全身的血液似乎一瞬間凝固了。水聲如瀑的背景音里,一個身影靜靜立在那片洼地的水中,
幾乎完全被淹沒的小腿肚上,貼著濕透的灰色下裙布料。是個少女。
一身半新不舊的素白衣衫早已被這漫天垂落的冰冷雨線徹底浸透,緊緊裹在身上,
勾勒出單薄伶仃的身形。墨黑的長發緊貼著她蒼白的臉頰,長長的眼睫上掛滿細密的水珠,
像初晨沾滿露水的蝶翅,微微顫抖著。雨水沿著她尖俏的下巴匯成一股細流,不停地滴落。
她就那樣赤著腳,一動不動地站在沒膝的渾水中,如同一尊從水中浮出的玉像。
她……沒有傘。或者說,這漫天席地、無處可逃的雨,本身就否定了傘存在的意義。
少女慢慢轉過來。她的眼睛,是這灰白死寂世界里唯一異常璀璨的光源,清澈得近乎透明,
內里映著水光天色的晃動,又深邃得不見底。視線最終落在蘇硯身上,
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看進他腦子里那些混亂不清的角落。
蘇硯只覺得后背剎那間寒毛倒豎,一股涼氣穿透了他被雨水浸濕的薄衫直抵脊椎。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姑……姑娘!何故在此?
這天……這雨……快、快請進……”他語無倫次,慌亂地想去開門,卻發現門還開著。
目光掃到門邊立著的油紙傘,慌忙伸手去抓傘柄,想遞過去,
然而手指因為莫名的寒意和緊張而僵硬,竟握不住那光滑的竹柄。傘嘩啦一聲掉在門檻石上,
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把他青色的直裰下擺又染上一片更深的斑駁污漬。
可那少女仿佛根本聽不見他笨拙的邀請,也看不見他驚惶的動作。她望著他,
那雙深不見底、映著水光的眼睛,直直地、穿透一切般地看過來。“我叫泠。
”她的聲音很奇怪,不是他熟悉的江南女子那種清甜柔潤,
而更像薄瓷相互撞擊后、碎裂前那一瞬間的清冽回響,帶著一種非人的脆響,
穿透重重的雨簾。她的目光,緩緩地,卻又無比明確地,
定在了蘇硯緊緊攥在袖口里的那只手上——那只因為慌亂而不自覺緊握的手。蘇硯這才驚覺,
自己手心似乎正攥著什么東西?一個棱角分明、硬邦邦的小物件硌得他掌心隱隱作痛。
他猛地低頭攤開手——是它!昨夜被他拋回破廟角落的那個青灰色玉瓶!瓶身冰涼堅硬,
那條沉睡般蟠曲的蟠螭紋路,正壓在他掌心汗涔涔的掌紋之中。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昨夜拋出去的東西,怎會死死攥在自己手里?這念頭如同冰冷的鬼手攫住了他的心臟,
掐得他透不過氣。少女的聲音如同細碎的冰凌,再次響起,
清晰而冰冷地鉆進他嗡嗡作響的耳膜里:“是你……昨夜在破廟神龕下,把我放出來的。
”空氣仿佛凝固了。蘇硯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一片慘白。
所有的驚懼、所有的不可思議在此刻轟然炸開。他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燙到,
想也不想地用力甩手!“哐當——嘩啦——”一聲脆響!那不是玉瓶墜地的聲音。
是他另一只手里緊攥著的粗瓷茶杯,下意識想端起喝口水壓驚,
卻因這句如驚雷炸響的話語、那只冰涼怪異的玉瓶和少女穿透一切的目光,讓他心神劇震,
手臂全然不聽使喚,直接將杯子砸在了門檻前的石階上!溫熱的茶水混著幾片粗大的茶梗,
被渾濁的積水瞬間吞沒,只有碎裂的瓷片白得刺目。
“妖……妖……”一個哆嗦帶著牙齒咯咯碰撞的聲音從蘇硯喉嚨深處擠出,
但終究沒能完整地出口。他看著階下水中那個單薄得隨時會被雨簾沖垮的少女身影,
一個書呆子腦海里根深蒂固的念頭不合時宜地、荒謬地冒了出來,
帶著哭腔脫口而出:“小生,小生……昨夜實屬無心冒犯!
我、我實在身無余財……敢問姑娘仙居哪座寶剎?小生……砸鍋賣鐵,
傾盡所有……也定當奉上香燭紙馬,虔誠……虔誠供奉賠罪!
”蘇硯幾乎是哭喪著臉喊出這句話,聲音在嘩嘩的雨聲里發顫,帶著一種認命的絕望。
他腦海里飛速盤算著自己床底下瓦罐里存下的幾兩趕考銀子,
算計著去當鋪當掉身上唯一值錢的青布直裰值幾個錢……只求能破財免災,
送走這來路不明、能憑空出現在自己院子里的“神靈”。可階下的水,更深了。
少女那雙映著灰白天光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這番狼狽又恐慌的表演。
蘇硯語無倫次的聲音還沒落下,她那沾滿雨水、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啟。她說——然后,
蘇硯看到了此生最難以置信、最讓他靈魂戰栗的一幕。那個自稱“泠”的少女,
濕透的白衣緊貼著瘦削的脊背。在蘇硯那聲帶著哭腔的“供奉賠罪”話音落下的瞬間,
她微微低了一下頭,雨水順著她的額發和下巴急流而下。緊接著,
在他驚恐不解、茫然無措的注視下,那雙赤著、踩在渾濁積水中的腳踝微動。“噗通!
”沉重的悶響是膝蓋猛烈撞擊水面的聲音,大片的臟污濁水被她下跪的力道激得飛濺起來,
潑向臺階,潑濕了蘇硯僵硬的布鞋和直裰下擺。她竟在沒膝的冰冷泥水中,
對著他——一個身無分文、嚇破了膽的窮書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脊背卻挺得僵直,
雨水從她低垂的臉上、脖頸上瘋狂流淌。一個念頭在蘇硯腦中轟然炸開:完了!
這是要命的債啊!這比要香燭紙馬可怕千倍萬倍!這架勢,分明是要索命來抵債的!
他腿一軟,幾乎也要跟著癱倒下去,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徹骨的恐懼。
水花四濺的嘩啦聲尚未平息,冰冷而清晰、帶著金石碎玉般質地的聲音,
便刺破了滿院的雨幕,穿透了蘇硯腦中嗡嗡亂響的嗡鳴,
每一個字都敲在他冰涼的脊梁骨上:“求公子……毀去此瓶!
”跪在水中的少女猛地抬起了頭,濕漉漉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有一種徹底破釜沉舟的決絕,
直勾勾地盯著蘇硯緊握的手——那藏著玉瓶的手。“瓶中暗嵌上古咒術,
吸食我的道元……束縛真形……已近百年。”蘇硯渾身劇烈一震,倒吸一口涼氣,
冰冷粘膩的空氣中帶著絕望與驚愕,扎得他喉嚨發痛。他茫然地看著跪在渾濁積水中的泠,
看著她慘白如紙的臉,那聲音里的寒意仿佛能凍裂骨頭。百年道行?束縛真形?
這些只存在于鄉野怪談、志異小說里的字眼,此刻被一個活生生跪在面前的“東西”吐出,
帶著死寂的重量砸向他。他低頭,指縫里那青灰玉瓶似乎比千年寒冰更徹骨,
蟠螭的紋路隱隱透著不祥的幽光。泠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種瀕臨窒息的嘶啞,
每一個字都像刀刃在瓷片上刮擦,
用力得幾乎要擠出她喉中最后一絲氣息:“此瓶……一日不毀……江南煙雨……一日難歇!
”她瘦削的雙肩無法遏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似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對抗那無形的吞噬,
瓶中咒力……一日強似一日……終會將此方天地……盡數化為……” 她猛地急促喘了口氣,
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岸上瀕死的魚,最終沖口而出那兩個染著寒冰血色的字眼——“澤國!
”轟——!一道慘白的裂天閃電,毫無征兆地撕開了小院上方濃重的鉛灰色天幕!
慘白的光芒瞬間吞噬了一切顏色,照亮了泠臉上縱橫交錯的雨水,
也照亮了蘇硯臉上那死人般的灰敗和恐懼,緊接著,一聲撼動大地的炸雷在屋頂猛然爆開!
整個房屋都在那狂暴的聲浪中顫抖,瓦片簌簌作響,灰塵撲簌簌地落下。
屋檐下的蘇硯被這近在咫尺的天威震得猛地一縮,心臟幾乎跳出腔子。
指間緊攥的玉瓶在這天威震蕩下,竟猛地燙了一下!那不是真實的火焰灼燒之熱,
而是一股無法抵御的陰毒寒意,瞬間穿透皮肉,直沖骨髓!他慘叫一聲,
手幾乎是不由自主地痙攣,五指猛地箕張開來——那枚沉甸甸、冰得鉆心的青灰色玉瓶,
從他驟松的指尖倏然滑落!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粘稠。瓶身上那條盤踞的蟠螭,
在雷光短暫爆裂的瞬間,仿佛活了過來!它細密凸起的紋路,如同無數細小的毒蛇扭動,
在玉瓶急墜的弧線里閃過一瞥令人心膽俱裂的詭異幽光!“啊——!
”驚恐的本能讓蘇硯在最后一剎那猛地下探身體,不顧一切地伸手去撈!
指尖剛剛觸及那冰冷光滑的瓶身,一道微弱的電弧卻從瓶子上彈跳起來,狠狠蜇在他皮膚上!
刺麻的劇痛讓他手腕猛地一抖!來不及了!下探的指尖只來得及稍稍減緩玉瓶下落的速度,
根本無法阻止。青灰色的影子,
沉重、決絕地向著下方堅硬的、被雨水沖刷得光滑濕亮的石階棱角,直直撞去!
他腦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個絕望的念頭在咆哮:完了!瓶子要毀了!撲向瓶子的蘇硯,
整個上身已經探出了門檻的遮擋,
傾盆而落的冰冷雨水瞬間澆透了他從肩膀到后背的大片衣衫,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渾身一顫。
他的眼角的余光,在混亂的一瞥間,卻捕捉到了院中更為驚心動魄的景象。
就在他撲出去意圖挽救玉瓶的一剎那,院中水深處跪著的泠,竟比他更快地有了反應!
那張雨水縱橫、毫無血色的臉龐驟然扭曲,
眼中爆發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混雜著巨大恐慌和最后一絲絕望希冀的光芒。
她甚至沒有試圖站起,雙腿依然跪在渾濁的泥濘中,上身卻以驚人的速度猛地向前撲出!
雙手毫無緩沖地伸向前方那下墜的玉瓶方向,仿佛要隔著遙遠的距離徒勞地抓住什么!
一個微弱破碎的嘶喊從她喉嚨深處擠出,被轟隆的雨聲雷聲吞沒大半,
但蘇硯仍舊聽清了:“別!”可這個凄厲的、包含著所有絕望與祈求的呼喊終究遲了半瞬。
噗!一聲悶響。蘇硯全力撲出的手爪,終于在那玉石即將與石階發生慘烈碰撞的最后一毫厘,
險之又險地,一把凌空抓住了下墜的瓶底!冰涼光滑的觸感立刻傳遞過來。
那要命的玉瓶并未如預想般摔個粉碎,只是被他那猛力的一撈帶得在石階邊上輕輕磕了一下,
發出“嗒”的一聲輕響,便已脫離了絕境。預想中玉碎魂斷的慘烈聲響并未發生。
蘇硯半個身子都懸在雨幕里,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心臟咚咚狂跳著,簡直要從喉嚨口蹦出來。
驚魂未定,他低頭攤開手心,那枚青灰色的玉瓶好端端地躺在那里,冰得刺骨,
但瓶身完好無損,只在被他指尖大力捏住的部位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雨還在下,
似乎更急了,瘋狂地抽打著屋檐、地面和院中的積水,嘩嘩聲不絕于耳。蘇硯猛地抬頭,
望向院子深處,那個叫泠的少女還僵直地跪在渾濁的水中,
上身那向前撲出的姿勢也凝滯在那里,雨水澆透了她周身每一寸,蒼白的臉上表情極其古怪,
混雜著一種瞬間卸下致命重擔后的極度后怕,和被另一種更深沉絕望覆蓋掉的茫然。
她伸向前方的雙手緩緩地、一點一點無力地垂落下去,重新沒入冰涼的積水里。
那雙清澈得近乎妖異的眼睛里,映著漫天雨絲和灰白天光,深處只剩下看不到底的黑暗,
仿佛連最后一縷光線都被吞噬了。她嘴唇微微開合了一下,最終只無聲地顫抖著,
一個字也沒能再吐出來。那眼神太復雜了,復雜到蘇硯那根被雨水泡得遲鈍的書呆子神經,
竟也被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狠狠刺了一下,產生了一絲并非源自自身恐懼的刺痛。
就在此時——“嘎啦——砰!”身后屋內,猛然傳出一聲刺耳的爆裂巨響!
蘇硯像被驚雷抽打般猛地回頭。只見屋內角落里,那尊尺許高的泥塑山神像,
那張原本透著笨拙威嚴的臉,竟在剛才那道裂天霹靂的余威下,從頂門到下顎,
清晰地爆開了一條扭曲的、貫穿的巨大裂紋!細碎開裂的紋路蛛網般向周遭蔓延。
一塊巴掌大的泥塊碎片,正從那崩裂的豁口處剝落,砸在墻角的污水里,
濺起一小片骯臟的水花。山神裂了。蘇硯猛地低頭,
死死盯著掌心中那只濕冷沉重的青灰玉瓶,瓶身上的蟠螭紋路此刻在昏暗中沉默著,
卻比先前多了一分說不出的猙獰森然。一股比雨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掌心蔓延至全身,
凍徹骨髓。掌心里的玉瓶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死物,它沉重如一團凝聚了不祥詛咒的實質,
蟠螭的每一道刻痕都在無聲叫囂。方才那差點脫手的一摔,似乎沒留下痕跡,
又似乎徹底激活了什么,指間的寒氣凍得他指節僵硬發木。山神像爆裂的悶響,
震得房梁簌簌落下灰塵,更讓他耳中嗡鳴,腦子像被什么鈍物狠狠砸過。院中那少女……不,
那精怪……那雙瞬間失焦后陷入死寂深淵的眸子,此刻如同烙印般燙在他的記憶里。
一種模糊卻冰冷刺骨的念頭如毒藤般爬上來:她方才撲出的姿態,
那句破碎凄楚的“別”——真的,是在畏懼玉瓶碎裂嗎?還是一種……徹底的、無望的恐懼?
蘇硯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喉嚨干澀發痛。他猛地扭過頭,重新看向院子深處渾濁的積水。
那個白色的身影依舊在那里,跪著。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她蜷縮的肩背上。
“砸了它……”少女沙啞破碎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卻又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絕望穿透了漫天水聲,狠狠撞入他耳中,
“求求你……砸了它……”她緩緩抬頭,那張濕透的臉上已沒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
雨水沖刷著,像隨時會碎裂凋零的紙偶。她的眼神空洞,視線越過蘇硯,
落在他緊握著玉瓶的手上。“……不然,所有水汽……都將被吞噬一空,
再無晴日……”雨水流進蘇硯的眼睛,刺得他幾乎睜不開。
可少女后半句話里蘊含的信息如同冰錐:“江南……會死。”“我……”蘇硯喉嚨被堵住,
發出一個干澀的音節。他低頭,看著自己不受控制般,用力攥緊的拳頭。
玉瓶堅硬的棱角深深硌進掌心皮肉里,留下紅紫的印記,帶來一陣尖銳的鈍痛。
那寒意順著血脈侵向心臟,凍得他靈魂都在發抖。毀掉它?
一個念頭伴隨著劇烈的掙扎猛地浮現在腦海:砸了它?瓶子沒了,
這……這“雨精”……是不是也就……蘇硯猛地又抬起頭,
眼神驚恐又復雜地看向跪在泥水中的少女。那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頰,濕透的額發緊緊貼著,
墨色更襯得她眉眼單薄,身形纖弱,仿佛一陣稍大的風雨就能將她徹底吹散。如果瓶子毀了,
這依附它而現形的精怪……是不是也要跟著……魂飛魄散?這個念頭像一根冰冷的針,
扎進他混亂驚懼的心臟深處。“我……” 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難聽,
如同兩塊生銹的鐵片摩擦,“我若是……若是砸了它……你……”他劇烈地喘息著,
胸口起伏不定,用了極大的力氣,
才把后面那幾個飽含寒意、卻又帶著尖銳詢問的字眼從牙縫里擠出來,
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難以言說的沉重:“你……會如何?”轟隆——又是一道悶雷滾過天際,
聲音似乎更加遙遠了些,卻帶著更深的、難以預測的余威。瓢潑的雨水如同無數根冰冷的線,
抽打著屋檐、臺階、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蘇硯維持著那個傾身撲在雨中的姿勢,后背濕透,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和鬢發蜿蜒流淌。
他緊緊地、以一種近乎自虐般的力度攥著那枚冰涼滲骨的玉瓶,指節因用力而慘白,
手背青筋在微微顫抖。玉瓶那蟠螭的紋路硌著他的指根,尖銳的凸起像是有生命似的,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針刺般的陰毒寒意,沿著骨頭縫往身體里鉆。他的眼睛睜得極大,
帶著一種茫然又駭然的血絲,死死地釘在院子中央的少女身上。
等待著她的回答——一個似乎不言自明,卻又無比渴望著得到否定的可怕答案。
雨水無情地沖刷著她單薄的身體。蒼白的素衣緊貼著皮膚,早已沒有了半分遮蔽的作用,
薄得像一層透明的蟬翼,勾勒出內里伶仃的、仿佛隨時會被這浩大水勢沖垮的骨架輪廓。
水線從她濕透的額發匯聚,順著慘白的臉頰、尖細的下頜線條急急滾落。
她維持著那個撲救未遂后僵硬跪坐的姿態,陷在渾濁積水中的雙腿被一片灰黃暗影纏繞,
分不清是泥污還是絕望本身的顏色。
聽到蘇硯那干澀嘶啞、蘊含著巨大驚懼和最后一絲掙扎確認般的問話,
少女的頭顱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不是因為搖頭,更像是被那沉重的問句壓得脖頸難以承重。
她臉上那種瀕臨碎裂的死灰色,似乎又加深了一分。她沒有立刻回答。
那深潭般沉寂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隨著蘇硯話音的落地,瞬間破碎、塌陷了下去,
徹底失去了支撐,只剩下一片被雨注穿鑿過的、荒涼的廢墟。嘴唇微動,
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時間在滂沱的雨聲中仿佛凝滯了一刻。終于,
她再次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臉。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睫毛滴落,如同淚珠。她的視線,
帶著一種平靜到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直直地投向僵在門口、狼狽不堪的書生。
嘴角牽動了一下,像是要彎起一個弧度,又像只是被冰冷的雨水拉扯出的扭曲,
最終只剩下一種空寂的漠然。“會死。”兩個字。比冰凌更冷,比金石碰撞更脆,沒有起伏,
沒有悲喜。像在陳述一個被千萬次確定過的事實。“煙消云散……不復歸處。”聲音很低,
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蘇硯早已冰冷的聽覺上,滋滋作響。“可……”她的嘴唇再次微啟,
那細微的變化卻仿佛耗盡了身體里僅存的熱氣,聲音陡然弱了下去,
帶上了氣絲游走般的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微弱得像在風中飄搖的殘燭,
“瓶中咒……一日強似一日……” 她猛地頓住,劇烈地喘息,
仿佛有看不見的手扼住她的喉嚨,胸腔費力地起伏,
最后半句:“江南……萬萬千千……生靈……不能……陪我……同葬……”嘩啦啦的雨聲里,
少女的聲音微弱幾不可聞,卻字字清晰,
像淬了冰的針扎在蘇硯耳膜上:“我若死……能阻此滔天之禍……”她停頓了一下,
似乎艱難地積聚起最后的氣力,那空蒙的眼睛里,竟倏然爆出一星近乎燃燒般的微光,
亮得驚心動魄,死死鎖住蘇硯的雙眼,聲音猛地拔高了一截,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撞擊著他:“我……死!又有何妨!!”轟隆——!像是被那句“死又何妨”所激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