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在產房里被夫君點火燒死,只為替他的白月光償命。重生回大火那天,
我淚汪汪推開他沖向火場的手。“夫君快救表妹,別管我!”看著他義無反顧跳進火海,
我撫著小腹輕笑。真好,這次被燒焦的——終于是他的腿了。
1 烈焰焚身滾燙的火舌舔舐著謝清漪裸露的小腿肌膚,焦糊的氣味鉆入鼻腔。
濃煙灼烤著她的喉嚨,每一次嗆咳都撕扯著滾燙的肺葉,
像是無數根燒紅的針在拼命往里面扎。空氣被高溫扭曲,眼前是跳躍晃動的、無情的橘紅色。
“呃——啊!”一股無法言喻的劇痛自腹中炸開,瞬間席卷全身。那痛楚如此巨大,
幾乎要壓過周身烈焰舔舐的灼燙。有什么在腹中劇烈地抽搐、下墜,
硬生生地要從她身體里剝離出來。是她的孩子!羊水溫熱的液體混合著污濁的濕意,
沿著顫抖的腿根緩緩滑落,在大腿皮膚上留下一道短暫卻異常清晰的冰涼觸感,
轉瞬又被烈火烤干。她痙攣地彎下腰,手掌下意識死死抵住那因痛楚而緊繃如石的肚腹。
指尖深陷皮肉,卻抓不住那瘋狂流逝的生命力。一片絕望的混沌中,
隔著噼啪作響的烈焰和濃煙,寧珩冰冷的聲音穿透火海,每個字都淬著毒:“謝清漪,痛嗎?
你也該嘗嘗這火舌吞噬的滋味!”那刻骨的寒意,竟比周遭的烈火還要徹骨。下一瞬,
身體內部猛地一空,隨即是難以形容的虛脫感潮水般涌來,瞬間抽空了她僅存的力氣。
她像破布口袋般癱軟下去,耳邊嗡鳴,
只剩下那個男人最后殘忍的聲音在燃燒的世界里回蕩、放大。“姑娘!姑娘醒醒!快醒醒啊!
皇覺寺……皇覺寺走水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喊著,帶著幾乎要沖破耳膜的驚恐。
謝清漪猛地睜開眼。刺骨的冰涼瞬間覆上額角。沒有燒灼的劇痛,沒有濃煙嗆喉的窒息,
沒有被生生剝離血肉的虛脫。眼前不是被火海吞噬的產房。雕花的床梁,素色的紗帳,
空氣里還殘留著皇覺寺特有的那縷清幽檀香。她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
喉嚨干澀發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重生后的驚悸和確認。冷汗像是冰冷的蛇,
從她后脊梁一路蜿蜒而下,浸透了貼身的中衣。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
觸摸著身下光滑微涼的錦緞——觸感如此真實。翠竹那張圓臉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慌,
在眼前放大:“姑娘!您終于醒了!快!快起來!偏殿那邊起大火了,燒得好厲害!”大火?
謝清漪渾身一僵,所有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驚飛的黑色鳥群,在她混亂的腦海中轟然炸開,
尖銳地鳴叫盤旋!上一刻,烈焰焚身。寧珩決絕冷酷的面容,他親手點燃的火苗,
還有那孩子強行掙脫母體時的劇痛與虛空……歷歷在目,清晰得如同剛剛烙印上去的鞭痕。
下一刻……她推開翠竹焦急攙扶的手,掙扎著撲到窗邊,一把推開窗欞。
熾熱的、帶著火星灰燼的風迎面撲來。窗外,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墨藍色的夜穹。
皇覺寺那供奉著白玉觀音的偏殿,此刻已然化作了巨大的火炬,
火蛇瘋狂地舔舐著房梁和檐角,粗大的殿柱在火中呻吟、歪倒。濃煙翻滾升騰,遮蔽了星光,
空氣中彌漫著木頭燃燒的焦糊氣味,中間混雜著一絲詭異的、令人作嘔的……烤肉的微腥。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了火場邊緣,那個正瘋了一般要往烈焰里沖的男人身上。是寧珩!
他身上甚至只穿著寢衣,墨發凌亂地披散,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驚惶與急切。
他朝著那吞噬一切的火焰嘶喊著,聲音穿過爆裂的噼啪聲,
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撕裂感:“霜兒!柳霜兒——”那個名字,像一把燒紅的錐子,
狠狠鑿穿了謝清漪的心臟。柳霜兒。原來是她前世痛苦的根源,他所有殘忍的緣由!
一幕幕無法磨滅的前世景象,清晰地在她腦海中展開:上一次,也是在這里,也是這場大火,
她也這樣推開了窗,也看到了同樣的一幕。那時的她,心痛他魯莽涉險,不顧一切地沖過去,
死死抱住了他的腰,嘶聲哀求。“寧珩!別進去!你會死的!”他赤紅的雙目里只有狂怒,
毫不留情地將她狠狠推開!她的手腕被粗暴地擰開,身體失去平衡向后跌去。混亂中,
火場中一根沉重的、燒紅的燈架轟然倒下,直沖寧珩而去!“不——”她沒有多想,
撲過去把他撞開!滾燙的青銅壓在她的左臂上,烙鐵般的劇痛瞬間剝奪了她的意識,
只留下皮肉燒焦的可怕氣味和一道猙獰丑陋的疤痕……那疤痕從此糾纏著她,
每一次變天都隱隱作痛。而現在——前世的畫面如潮水般褪去。
2 復仇之火她看著寧珩即將擦過窗邊的身影,胸腔里,前世積攢下的無邊怨毒和冰冷殺意,
與新生的狂喜詭異地交融、發酵。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混濁滾燙,
足以焚毀最后的猶豫和那可笑的過往溫情。她像一只被驚動的夜蝶,猛地沖出廂房的門檻。
長發在混亂的氣流中散亂飛舞,單薄的寢衣貼在身上,顯得異常纖細脆弱。“夫君!
”她幾乎是撲過去,冰涼的手腕帶著全身的力量,
精準地抓住了寧珩一只即將踏入地獄門檻的手臂。那熟悉的肢體觸感讓她胃里一陣翻攪。
寧珩被猛地拽住,一個趔趄,暴怒地回過頭。待看清是她,那雙被火光照亮的眼中,
除了被阻攔的急切,更多是濃得化不開的憎惡和不耐。“放手!霜兒在里面!
”他的聲音嘶啞,每個字都像淬了冰渣,“滾開!”他手臂肌肉賁張,
就要像前世那樣再次將她甩開。就在他全力掙脫的瞬間,謝清漪卻提前松開了手!
她非但不阻攔,反而借著被他甩脫的那股力量,身體如同斷線的紙鳶,向后重重跌坐在地。
“噗”的一聲悶響,尾椎骨撞在冰冷的石板上,帶來真實的鈍痛,她卻顧不得這些。
蓄了許久的淚水,在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滾落蒼白的臉頰。她沒有用手去擦,
任由那滾燙的淚珠劃過下顎,砸在冰冷的地上。她的嘴唇顫抖著,微微仰起臉,
火光映照著她那雙被淚水浸透、顯得格外漆黑的眼睛,里面盛滿了破碎的絕望和虛假的關切。
這情狀落在任何人眼中,都是愛夫如命、痛徹心扉。“夫君!我求你了!
”她的聲音凄厲到了極點,穿透了火焰的噼啪聲,
清晰地刺入寧珩和周圍零星幾個僧侶的耳膜,字字泣血,“霜兒……霜兒表妹!
她還在里面啊!”她甚至抬手指向那宛如地獄入口的火海,手指顫抖得不成樣子,
“你快去救她!莫要管我!走啊!里面危險!”那瞬間,
寧珩眼中的暴戾憎惡被極致的錯愕凍結了一瞬。
她的放手、她的催促、她聲嘶力竭讓他去救另一個女人……這完全超出了他預想的軌跡。
那錯愕只持續了一彈指,隨即便被一種失而復得、不顧一切的狂喜取代!
他仿佛看見了他的霜兒在火中向他伸出了手。“霜兒——!”他再不看她一眼,嘶吼著,
像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地縱身投入那片吞噬一切的滔天烈焰之中。
火焰貪婪地吞噬了他最后一片翻飛的衣角。謝清漪仍維持著跌坐在地的姿勢,
似乎被抽走了全部靈魂。臉上的淚水還在無聲地流淌,打濕了衣襟。然而,
在那燃燒的巨響和驚呼的背景音下,在那無人注目的、面朝冰冷地面的陰影里。
她死死握緊的、指甲陷入掌心的拳頭,緩緩地松開了幾根手指。
一滴冰冷的液體從她低垂的眼睫滑落,砸在泥濘的地面。那不是淚。
是她拔下藏在袖中發簪刺破掌心流出的血。一縷冰涼,滲入泥地。火光搖曳,
映在她低垂著的、看不清神情的臉上。只有那微微勾起的嘴角,
在陰影里凝固成一個冰冷的、再無轉圜的弧度。寧珩,這次,輪到你嘗嘗火海的滋味了。
3 冷眼旁觀謝清漪跌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剛才那聲凄絕的呼喊抽干了。
四周是喧嘩的奔走救火聲、僧侶急促的梵唱、木質結構噼啪爆裂的灼熱聲響。她低垂著頭,
長發掩面,無人得見的表情藏在陰影里。只有翠竹,驚惶失措地撲過來,
帶著哭腔將她抱住:“姑娘!姑娘您怎么樣?地上涼,快起來!”翠竹觸手處一片冰涼僵硬,
那是極致的情緒爆發后瀕臨枯竭的虛脫。她費力地想攙起謝清漪,
卻感覺她全身的重量都在往下墜,那雙望著火海的眼眸空洞得可怕,
唯有長長的睫羽上還掛著半干未干的淚珠,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閃爍著脆弱易碎的微光。
時間像是被濃煙黏住了腳步,格外難熬。突然,一陣更加急切的騷動從燃燒的殿門處傳來!
“出來了!快!還有人活著!”幾個灰頭土臉的武僧,
合力從濃煙與火星四濺的殿門內拖拽出一個身影。緊接著,
是一個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幾乎被架著抬出來的女人。那被抬出來的男子,正是寧珩!
他已全然不復沖入火場時那一往無前的姿態。身上的錦緞寢衣后背處燒得焦黑破爛,
粘在皮開肉綻的傷口上,邊緣卷曲著,露出底下深紅的、泛著水光的皮肉,
燎泡在高溫下迅速鼓起,在火光和煙熏下顯得尤為猙獰可怖。更駭人的是他的腿,
左腿小腿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軟軟地拖在地上,像是被重物生生砸斷碾過,
鮮血混合著灰燼,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暗痕。他被僧人放下來時,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面容扭曲,灰敗得如同死人,眼神卻死死地、貪婪地追隨著另一個被放下的人。
那個被包裹得密實的人影一落地,濕透的披風散開一角,
露出了里面完好無損的素羅衣裙和一張被濃煙嗆得咳嗽不止,卻顯然并未受傷,
只是受了巨大驚嚇的小臉——柳霜兒。她的額發有些凌亂,嘴唇蒼白,
但那雙秋水明眸在混亂的火光中驚恐地一轉,第一時間就捕捉到了地上奄奄一息的寧珩,
旋即發出一聲帶著哭腔的嬌呼:“世子爺!”這一聲呼喚,像是給寧珩注入了力氣。
他掙扎著想坐起,口鼻間噴出更多的黑灰,焦黑的寢衣摩擦著后背的傷口,
帶來一陣劇烈的痙攣。他完全看不到幾步之外、跌坐在地的發妻,目光只膠著在柳霜兒身上,
聲音嘶啞破裂,如同砂礫摩擦:“霜……霜兒?你可無事?快!快過來!
讓我看看……”他的聲音因劇痛而斷續,眼神里的擔憂和急切卻熾熱得灼人。
謝清漪就在幾步之外,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翠竹的攙扶終于使她借力勉強站起。
她推開翠竹的支撐,幾乎是拖著一條“傷腿”,踉蹌著撲到寧珩身邊。
她的臉色比柳霜兒還要慘白,淚痕在煙熏下蜿蜒出幾道清晰的灰跡,指尖顫抖得厲害,
想要去碰觸寧珩血肉模糊的后背,卻又仿佛怕弄痛他一般縮回,
那雙盛滿“擔憂”的眼睛紅得像兔子,聲音破碎哽咽:“夫君…夫君!你怎么樣?
你傷得太重了!快別動!大夫!快找大夫來!”她的急切呼喊,
字字句句都是妻子該有的驚恐與掛心。4 心如刀絞然而,
寧珩的目光短暫地、不耐煩地掃過她淚水漣漣的臉,像是拂過一片無關緊要的落葉,
便再次急切地轉向柳霜兒,甚至伸出那只沒受傷的手,一把緊緊攥住了柳霜兒伸過來的柔荑,
焦急道:“霜兒,你說句話!是不是傷著了?”柳霜兒反手緊緊握住寧珩的手,
淚珠子像斷了線的珍珠簌簌滾落,聲音又軟又糯,
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后怕:“珩哥哥…霜兒無事…霜兒無事,
多虧了你…嗚嗚嗚…”她哭得我見猶憐,完全忘了旁邊還站著寧珩明媒正娶的妻子。此刻,
寺廟大火的現場周圍,
早已遠遠圍攏了不少同樣是來寺中祈福、聽聞走水后躲避到此處的官眷女眷。她們衣著精致,
或驚魂未定,或滿眼好奇,對著眼前的這一幕指指點點,低聲議論像無數只蜜蜂嗡嗡作響,
再也無法忽視。“這…這不是宣武侯世子嗎?竟為了救個表姑娘傷成這樣…”“嘖嘖,
那表姑娘倒是白白凈凈的,半點皮沒破,可我們那正牌世子夫人呢?剛才是坐在地上的吧?
”“哎呦,我剛可看見了,世子夫人拼命去攔世子爺,被狠狠推開摔在地上,
世子爺是看都沒看一眼,眼里只有那表姑娘嘍!”“聽說這位表姑娘是寄居在侯府的?
平日看著嬌嬌弱弱的,這下可顯出分量來了,
竟讓世子爺不顧性命往里沖…”這些議論聲不高,
卻在混亂的夜色里異常清晰地鉆入在場每個人的耳朵,尤其是剛剛蘇醒過來的謝清漪,
臉色更是白得幾乎透明。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與關切,
從人群邊緣傳來:“書意妹妹!你還好嗎?天爺,這…這可如何是好!
”定國公的掌上明珠謝婉,在一眾仆婢的簇擁下,分開人群快步走來,
她臉上滿是真實的憂慮,
危、只盯著表妹的寧珩;完好無損、抽抽噎噎的柳霜兒;以及搖搖欲墜、淚痕狼藉的謝清漪。
謝婉的到來仿佛一道無聲的信號。謝清漪像是被巨大的屈辱和“傷痛”擊垮了最后的力氣,
身體一晃,腳下那片燒焦的地面仿佛成了吞噬她的流沙。她看向謝婉,
又哀哀地望向周圍竊竊私語的官眷,嘴唇翕動了幾下,試圖解釋,
音卻“虛弱”得仿佛隨時會散在風中:“婉姐姐…讓大家看笑話了…那是…那是世子的表妹,
柳姑娘…祖母平日…甚是憐惜她在京中無依無靠…夫君…夫君他一向孝順…祖母所愿,
他豈敢不…”話只說到一半,她那因過度哀傷而顯得格外漆黑無神的眼睛猛然一閉,
雙腿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軟軟地向著青石板地倒去,帶落了沾著大片泥灰的裙裾。“姑娘!
” 翠竹凄厲的哭喊聲拔地而起,搶上前一步用盡全身力氣接住她癱軟的身體。
謝婉也驚呼一聲,急忙伸手攙扶:“清漪妹妹!” 謝清漪纖細的身軀像無根的浮萍,
倒在了翠竹和謝婉的臂彎中,氣息微弱,徹底“昏死”過去。
她方才“無意”中按住心口的素白錦帕滑落在地,沾染了煙灰與泥漬。救火的喧囂,
寧珩粗重的喘息,柳霜兒壓抑的嗚咽,都在這一刻似乎被按下暫停鍵。
只剩下周圍無數道錯愕、憐憫、審視的目光,凝固在昏厥的世子夫人身上。這一“昏”,
無聲勝有聲。5 虛情假意寧珩重傷垂危,被小心翼翼地抬回了宣武侯府。府里早已翻了天,
老侯爺驚怒交加之下一口血堵在胸口,病情更重了三分。
柳霜兒被安置在離主院極近的一座清凈小院里,婢仆環繞,湯藥不斷,
仿佛她才是需要極致呵護的珍寶。而謝清漪,亦“憂思過甚”、“腿傷發作”,
被抬回自己正房的寢居內,臥榻不起。直到天色大亮,她才在榻上幽幽“轉醒”。
甫一睜開眼,便對上了寧老夫人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疲憊又盛怒的眼。“你醒了?
”老婦人的聲音像淬了冰碴子,沒有絲毫溫情,只有壓抑不住的滔天怒火。
她身上華貴的檀色裙衫還帶著急火攻心未散的褶皺,
手中捻動的一串沉香木佛珠幾乎要被捏碎。“謝天謝地,孫媳您總算醒了!
”老夫人嘴上念著佛,眼中的厲色卻半分未減,“你既已醒來,那咱們便好好說說!
昨夜……昨夜你到底是如何做事的?!”她猛地將佛珠往旁邊紫檀小幾上一拍,
發出一聲悶響,驚得屋里伺候的婢女們齊齊一顫。“景瑜平日里對你如何?
供著你尊貴的程家嫡女身份,事事都肯依你三分!可昨夜他犯渾要往那火里沖,
你就不會攔著他些嗎?!你眼睜睜看著他為了一個外人傷成那般模樣!他是侯府的獨苗啊!
你居心何在!若他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對得起侯府,對得起寧家列祖列宗嗎!
”老夫人的咆哮裹挾著風聲在偌大的寢室內回蕩,手指幾乎要戳到謝清漪的臉上去。
謝清漪仿佛被這雷霆之怒徹底壓垮,掙扎著想從床上支起身子,
卻因“虛弱”和“腿傷”再次跌回枕上,淚水早已不受控制地滾落,
鬢角:“祖母……祖母息怒……是孫媳的不是……是孫媳……沒能攔住夫君……”就在此時,
一直侍立在床尾、早已氣得渾身發抖的翠竹再也忍不住,“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
額頭撞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出脆響。她一手指著自己臂彎處不經意扯落的衣袖,那里,
一個青紫駭人的五指印清晰如烙!“老夫人!求您說句公道話吧!
”翠竹的聲音因激動憤怒而變了調,帶著哭音,豁出去般大聲喊道,“是奴婢親眼看見!
昨夜在火場前,世子爺像瘋魔了一般,是拼了命地要往火里沖!
我家姑娘不顧大火燒得眉毛都要燎著了,死死抱住世子的腰求他別去啊!
可世子爺他……”她的目光掃過寧老夫人震驚的臉,聲音陡然拔高,
一字一句如同尖針扎入空氣:“他當時是怎么對我家姑娘的?!他狠狠推開了姑娘!
推得姑娘重重摔在地上!姑娘手腕這里、還有腰上,現在還青著!奴婢看得清清楚楚,
世子爺那時眼里哪還有我家姑娘啊,滿心滿眼都是那位被火圍著的柳姑娘!
是世子爺自己甩開了姑娘沖了進去!我家姑娘拼命阻攔摔傷了腿,還落了這滿身的委屈,
如今老夫人怎能把所有錯都推到姑娘身上!”這一連串的指控,如淬毒的箭矢,
將昨夜寧珩的薄情寡義暴露得淋漓盡致!“住口!”寧老夫人驚怒交加,
她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婢女竟敢如此頂撞,更沒想到孫子昨夜的行為竟如此不堪!她指著翠竹,
氣得手指哆嗦。“翠竹!你…你糊涂啊!怎么能對老夫人如此無禮!
”謝清漪似乎被翠竹的控訴嚇到了,掙扎著探身,伸出手想去拉跪在地上的翠竹,
聲音氣若游絲,充滿了“惶恐”和“自責”,“世子…世子爺他只是一時心急,
顧不上我…都是…都是孫媳不好,沒能更有力些攔下他…都是孫媳的錯…呃——!
”話音未落,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猛地爆發!她整個上半身痙攣般彈起,
像是要嘔出五臟六腑。翠竹也顧不上再跪,連滾爬爬撲過來抱住她:“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的目光聚焦在她痛苦蜷縮的身體上時——一道刺目的鮮紅猛地從她慘白如紙的唇間噴濺而出!
像潑墨般,猩紅溫熱的血點星星點點地濺落在錦繡的被面上、枕上,
甚至有幾滴飛濺到了寧老夫人華貴裙衫的下擺,宛若驟然盛開的血梅!
猩紅的血點在寧老夫人檀色的裙袂上緩慢洇開,觸目驚心。“青漪!”“姑娘——!
”屋內瞬間一片死寂。寧老夫人臉上的怒火和斥責被猝不及防的驚恐徹底凍結,
眼中只剩下那刺目的猩紅。翠竹撕心裂肺的哭喊劃破死寂。
謝清漪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后倒去,
重重跌回層層疊疊的錦被和軟枕之間,再無聲息,唯有嘴角殘留的那抹鮮紅,
在一片狼藉和驚惶中,顯得格外的怵目驚心。主臥里剎那間炸開了鍋!“快!傳太醫!快啊!
”寧老夫人尖厲的聲音帶著破了音的驚恐,早已沒有半分之前的威嚴。所有下人全亂了套,
打翻銅盆的、絆倒凳子的、驚慌失措尖叫的,與翠竹撕心裂肺的哭喊響成一片。沒人注意到,
門外回廊幽暗的拐角處,一個纖細的身影一直靜靜站在那里。
柳霜兒穿著一身素凈的月白襦裙,仿佛被昨夜的大火驚嚇過度,此刻臉色也帶著幾分蒼白。
她看著里面的一片兵荒馬亂,看著寧老夫人失態的驚惶,嘴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弧度,
像平靜湖面下掠過一道狡猾的魚影。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按了一下平坦的小腹,
隨即像是怕人看見,迅速垂下眼睫,掩去了眸底一閃而過的冰冷算計。
6 血色陰謀謝清漪吐血昏厥這場戲,攪得宣武侯府上下人仰馬翻。
老侯爺驚怒之下痰涌氣閉,險些跟著去了,此刻強吊著一口氣在別苑由專人看護。
老夫人被那噴濺的猩紅駭住了心神,哪里還敢對著謝清漪喊打喊殺?只將一股邪火憋在心頭,
越發焦躁地撲在寶貝孫兒寧珩的傷勢上。
府中最好的金瘡藥、續骨膏流水似的往寧珩所在的疏影閣送,
的院正和京城內外所有的名醫幾乎都在寧老夫人的威勢或利誘下走馬燈似的踏遍了侯府門檻。
然而,寧珩那條被倒塌梁柱砸斷的腿,傷勢終究是太邪性了。砸時便傷及根本,
其后又在煙熏火燎的混亂中被搬動、延誤,
更兼那斷骨茬口在初次清理時未能盡除的木屑火炭余毒……高熱反反復復,
傷口周圍先是紅腫潰膿,繼而那塊皮肉竟開始隱隱泛出青黑的死氣,
散發出令人心悸的腐敗味道。
疏影閣內日夜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腥腐臭。
一個又一個白須醫者面色凝重地搖頭嘆息,最終都艱難地吐出那兩個字:“截肢。
”這兩個字如同一道晴天霹靂,狠狠劈在寧老夫人搖搖欲墜的神經上。她先是狂怒,
將幾個直言的大夫斥為庸醫趕出府去,砸碎了半屋子珍器。可隨后,
眼見孫兒寧珩那日盛的痛苦呻吟、日益烏黑腫漲的小腿,
他那張俊臉因高熱神智模糊、涕淚橫流的模樣……當看到寧珩因劇痛咬碎了第二根軟木塞時,
寧老夫人的手終于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那點僥幸徹底熄滅了。她坐在冰冷的太師椅上,
聽著內室寧珩壓抑不住的痛苦嘶嚎,枯坐了一整夜。窗外殘月西沉時,她布滿血絲的雙眼中,
最后一點對孫兒前途的幻想也被殘酷的現實磨盡,只剩下家族根基可能傾頹的恐懼,
以及深不見底的怨毒。這怨毒,明晃晃地指向了寄居府中的柳霜兒。截肢的那日,
疏影閣被重重簾幕遮擋得嚴嚴實實,隔絕了所有窺探的視線,也隔絕了寧珩絕望的嘶吼。
侯府內一片死寂,壓抑得令人窒息。當那扇緊閉的房門再次打開時,
一個木箱被下人用托盤匆匆端出,沒人敢多看那里面裝著的是什么,
只是每個經過的人臉色都白得像鬼。從此,宣武侯世子寧珩,成了廢人。而那身懷“異能”,
能讓未來的宣武侯世子斷腿毀前程的柳表姑娘柳霜兒,
徹底成了闔府上下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連灑掃的粗使婆子經過她住的翠微閣外,
都要啐上兩聲“狐貍精”、“災星”,快步繞道走。府外的風雨卻來得更迅猛。
謝清漪“病”得極是時候。自那日在老夫人面前嘔血昏厥后,她便一直“纏綿病榻”。
她占著正房,房里終日彌漫著微苦的藥氣,紗簾低垂,光線昏沉。
謝清漪靜靜地靠坐在堆疊得高高的軟枕上,錦被掩至腰間,
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因長時間的“病氣”而愈發顯得清減蒼白,薄得像一張紙。
她總是懨懨地垂著眼簾,望著錦被上暗沉的纏枝蓮紋,
像是一尊擱在病榻上的、精美易碎的琉璃美人,風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只有那雙低垂的眸子里,偶爾掠過的冷芒,才透出內里的一絲堅硬。翠竹在旁侍湯奉藥,
盡心竭力。府里請的太醫、各色名醫開了數不清的藥方子,
調理身體的、治“心疾”的、舒肝解郁的……藥熬好了送進來,謝清漪只淺淺沾沾唇便放下,
大半都悄然倒入了盆栽里那株枝葉茂盛的滴水觀音葉脈深處。這“病情”,
成了她最完美的避風港,也成了她手中操控輿論最趁手的武器。
寧珩是在剛剛能撐著坐起身子,下半身還裹著厚厚滲血藥布時,
就嘶啞著提出了那個要求:“祖母……我要納霜兒為貴妾。
”這話由小廝輾轉傳到寧老夫人耳中時,老夫人正對著枯槁失神。她先是驚愕,
隨即涌上暴怒——事到如今,她那殘廢的孫子,竟還只念著那個害他落到如此地步的禍水!
可這怒火無處發泄。寧珩如今雖廢了,性子卻因驟然跌落塵埃而變得極端執拗暴躁。
他如今這副樣子,強求京城任何一家門當戶對的貴女都是妄想,
若能得個身份低微的貴妾安分守著殘廢的他過活,也算……也算是一條生路?
抑或是對謝清漪、對程家的一種無聲的對抗?這理由扭曲而悲哀。
寧老夫人心頭堵著一口惡氣,最終還是化作了一聲沉重的嘆息。她需要找個臺階下,
也需要將這糟心事快點平息下去。她帶著一身沉甸甸的疲憊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氣,
走進了謝清漪“養病”的正房。“清漪,”老夫人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穩些,
帶著點無可奈何,“身子可好些了?珩兒他……唉,孽障!他如今這般模樣,只央求我,
想把那柳……柳氏抬進門來,做個貴妾。畢竟……她孤身一人在咱們府上寄居這些年,
總得有個身份安頓。”老夫人頓了頓,目光看似關切,
實則帶著審視的壓力落在謝清漪蒼白虛弱的臉上:“你是個識大體懂規矩的孩子,
這貴妾納禮、一應章程,少不得你這個主母出面操持。”謝清漪長長的眼睫顫了顫,
緩緩抬起,露出一雙依舊清澈卻似乎更添幾分憂郁的眸子。
她臉上擠出一絲虛弱的、柔順無比的笑意,支撐著想坐直些,
聲音輕得像一縷將散的煙:“祖母……說的是。
夫君既喜愛……霜兒表妹……她性子也好……孫媳……身為當家主母,
自當……自當為他操持妥當……”她聲音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說得艱難無比,
帶著無盡包容的溫柔和隱忍的悲楚。她甚至強打精神,唇邊綻開一個微弱而“懂事”的微笑。
“孫媳……這就……”話未說完,那絲強撐的笑意驟然僵在了唇邊。下一刻,
她猛地弓起身子,劇烈的咳嗽如山崩海嘯般席卷而來!
“咳咳咳咳——嘔……”撕心裂肺的嗆咳聲充斥了整個房間。她咳得面紅耳赤,
纖細的脊梁骨在薄薄的中衣下清晰繃緊,痛苦地痙攣起伏。手中的帕子瞬間捂住了口鼻,
整個人蜷縮如蝦米,抖得連身下的錦被都在震動。“姑娘!”翠竹帶著哭腔撲過去,
手忙腳亂地替她拍撫后背。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終于,在一陣劇烈到幾乎窒息的嗆咳后,
謝清漪猛地一低頭——噗!溫熱的、觸目的猩紅再次在潔白的絲帕上暈染開來!這一次,
不僅僅是嘴角溢血,而是實實在在地嘔出了一口鮮血!那赤色在素帕上迅速洇開,
映著謝清漪瞬間褪盡所有血色的面孔,如同被瞬間抽干了所有活氣,她眼神渙散,
身體軟軟地癱倒在翠竹懷里,那抹凄楚的笑意凝固成唇角最后一抹慘淡的血痕。
“姑娘啊——!”翠竹的哭號聲尖銳地穿透屋頂,字字泣血,“您醒醒啊!不能再這樣了!
您為世子爺急火攻心至此,心脈都傷透了根本,
太醫都說若再這般勞心勞力……就是神仙也難救啊!您還要撐著去給他操持納妾?!
您這是不要命了嗎?!世子爺!世子爺他……他怎能如此薄待您!
”翠竹控訴的哭喊聲響徹整個庭院。7 風暴前夕寧老夫人僵在原地,如遭雷擊。
看著謝清漪昏死過去后嘴角那抹刺眼的、尚有余溫的猩紅,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頭頂。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被那血色堵住,半個字都吐不出來。什么納妾,
什么安頓柳霜兒……在這幅慘烈的“賢德”圖景面前,都變得荒誕而難堪。
這場由寧珩在病榻上點燃的“納妾風波”,最終卻以謝清漪再次嘔血昏迷而草草收場。
然而風波沒有平息,它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層層惡浪。很快,京城的上流圈子里,
以令簪纓世家顏面掃地的奇談:宣武侯世子寧珩為救“情深義重”的表妹不惜斷腿毀前程后,
竟全然不顧嘔血幾死的正妻程氏,執意于病榻之上急急強納那“紅顏禍水”為貴妾。
而那位以賢德聞名的世子夫人謝清漪,聞聽夫君此意,非但毫無怨懟,
反而強撐病體、以德報怨,欲親自操持納妾事宜,終因過度悲慟與傷懷,
竟致在婆母面前當堂嘔血,心脈傷損,性命危在旦夕!前者彰顯寧珩涼薄荒謬,
后者凸顯謝清漪癡情悲絕。兩則流言,一個“情深義重”,一個“情深不壽”,
如同兩記響亮的耳光,抽在宣武侯府搖搖欲墜的榮耀門楣之上,
也精準地投到了某些人的桌案前。就在這流言鼎沸、宣武侯府焦頭爛額之際,
翠竹自外面匆匆歸來,趁著為謝清漪擦拭虛汗的間隙,飛快地將唇湊近她耳畔,
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驚疑:“姑娘,翠微閣那邊……有古怪。
今日廚房奉了碗頂好的金絲燕窩給那位‘表姑娘’,誰知沒過多久,就聽得里頭一陣干嘔,
湯碗砸地,還叱罵送藥的丫鬟不長眼。前兩日……也有人看見,她趁著無人,
悄悄將大夫開的滋補藥倒進了……倒進了后院的枯井里!
”翠竹的聲音帶著隱秘的興奮和恐懼:“姑娘,她……她莫不是……”謝清漪闔著眼,
像是未曾聽見,只有搭在被面上、微微蜷起的指尖,泄露了心底一絲冰冷的了然。
仿佛是為了印證翠竹的猜測,京城的秋日,驟然變得肅殺。
寧家幾房有體面的旁支叔伯并夫人,今日竟齊齊登門,面上掛著憂心忡忡,
話里話外卻是夾槍帶棒。“老夫人啊,”二房一個素來精明的嬸娘當先開口,眉頭皺得死緊,
“不是我這做晚輩的要多嘴。可您也瞧見了,外頭那話傳得多難聽!
為了個不知底細的表姑娘,世子落了這么個下場,名聲也臭了,這已經是大不幸。
可現如今……朝堂上又起了波瀾!聽說有幾道折子狠狠參了咱們家!
說是……說是……”旁邊三房的夫人接口,語氣急迫:“是參咱們家門風不正!寵妾滅妻!
更離譜的是……還有人翻舊賬,說什么……去年冬月,那可是先帝爺的國喪期啊!
咱們府上那位世子爺……”她刻意壓低了聲音,目光瞟了瞟翠微閣的方向,
“……竟在那時候就跟這位表姑娘勾勾纏纏,干些不清不楚的事!
這可是‘不敬先皇’的大罪!若被坐實……咱們寧家……怕是要大禍臨頭啊!
”這話無異于平地驚雷!寧老夫人瞬間臉色慘白,捏著佛珠的手背青筋暴起。
這些族親雖平日里安享寧家蔭蔽,可一旦發現大樹將傾,最急于切割自保的也是他們!
他們是來逼問她這個掌舵人,
更是來要一個保證——他們這些旁支絕不能為了一個廢人和一個禍水陪葬!
一股滅頂的恐慌死死扼住了老夫人的喉嚨。就在這窒息般的一片死寂和滿堂逼視中,
那病榻方向,傳來一陣細弱的、帶著掙扎意味的窸窣聲。眾人愕然望去。
只見層層疊疊的紗簾后,一直“昏睡”的謝清漪,竟不知何時強撐著手臂,
艱難地支起了半個身子。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如雪,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下一刻就會消融。
額發被汗水濡濕貼在臉頰,顯得脆弱不堪。然而,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
她迎向寧老夫人那雙被巨大恐懼和未知壓力碾碎的眼睛,那雙清澈的眸子里,
此刻卻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像是穿過迷霧的一點孤星,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晰。
她用盡了力氣,氣若游絲,每一個字都吐出得異常艱難,
…若能為夫君……尋一位血脈相連的‘嫡親’弟弟……或許……或許爵位……還有一線生機?
”窗欞緊閉,外面卻隱隱傳來一聲驚雷的余韻。豆大的雨點猛然砸落在窗紙上,噼啪作響。
幽暗室內,寧老夫人那雙布滿血絲的眼驟然一縮,瞳孔深處瞬間掀起驚濤駭浪!
她死死盯著謝清漪那張既脆弱又帶著某種致命冷靜的臉,手中捻動多年的那串沉香佛珠,
“啪嗒”一聲,從手腕上無聲滑落,斷線般地散了一地。8 雷霆鈞風雨如晦,
傾盆澆注著雕梁畫棟的宣武侯府,卻澆不熄那熊熊燃起的暗火與寒意。
謝清漪那句“嫡親弟弟”的話,如同投入死水的驚雷,炸開的不是生機,
而是更為殘酷的切割。寧老夫人枯坐在那散落了滿地佛珠的地上,
渾濁的眼睛里最后一絲人倫的溫度也被凍成了冰。那夜書房的密談無人知曉,
只有更深露重時,侯爺別苑深處傳出的幾聲壓抑而痛苦的咳嗽,像是為某種既定的結局送葬。
朝堂上的動靜,比寧府預想得更快,也更狠。仿佛積蓄了許久的惡風,
終于等到了這最脆弱的節點,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砸下!
彈劾宣武侯府、彈劾寧珩的奏疏,如雪片般飛進了紫宸殿,
頃刻間便堆滿了御史臺和內廷轉呈案的御案。一道道朱砂批閱如染血的利刃,
帶著天子隱而不發的雷霆之怒。“宣武侯世子寧珩,驕奢淫逸,不修私德!
”“府中豢養不明外女,偽充近親,穢亂內帷,已屬家門大丑!”“更甚者!
”其中一道言辭尤為峻急的奏疏,被通政使司以八百里加急的規制造就,
字字句句都帶著誅心的寒意,在沉凝的大殿上被尖聲宣讀:“據查,去年冬月初七至三十,
正值先帝龍馭賓天、舉國服喪哀戚之際!彼時宣武侯世子寧珩,
竟與其府中充作表親之無名女子柳氏,于國喪期內,行茍且失貞之穢事!此乃大不敬!
此乃悖逆人倫!罪同欺君!”“此等狂悖不孝、罔顧人倫綱常、藐視皇恩祖制之徒,
竟承侯府世子之位?其父宣武侯,管教不嚴,其罪難辭!其祖寧府,門風敗壞至此,
何堪世受天恩?!”“伏乞陛下圣裁,削其世子之位,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更應深究宣武侯府上下,是否有縱容、包庇之罪!”整個金殿之上,落針可聞。不敬先皇!
國喪期內通奸!這八個字,每一個字都重逾萬鈞,足以將煊赫百年的勛貴門第徹底打入泥沼!
別說削爵除族,便是抄家流放,也屬尋常!消息如同淬毒的冰箭,迅疾無比地傳回宣武侯府。
那巍峨的朱門,一夜之間仿佛被抽掉了主心骨,透出大廈將傾的腐朽氣息。
族中幾個得力的族老被連夜召回,面色肅殺地進了老夫人的松鶴堂。壓抑的死寂蔓延著,
如同無聲的鞭子抽打每一個人的神經。“老夫人,再猶豫,便是闔族傾覆,玉石俱焚啊!
” 三房老太爺老淚縱橫,聲音發顫。“嫡系獨脈,已成死局!此等滔天之禍,非壯士斷腕,
不能保全!”二房老爺眼含熱淚,語含哽咽,那熱淚究竟是悲憫還是恐懼,已無人細究。
“家門之重,豈能系于一人?難道要拉上所有人為那逆子陪葬?
” 強硬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每一個字,都帶著刮骨的寒意。
謝清漪又一次“抱病”踏入了老夫人松鶴堂外間的次廳。她似乎比前幾日更瘦了些,
寬大的銀狐裘披風幾乎罩不住那纖細的肩,臉色依舊蒼白,連唇色都淡得幾乎沒有。
唯有一雙眼睛,在廊下昏暗的燭火映襯下,清澈得驚人,
透出一種不合時宜、近乎殘忍的清醒。她微微垂著眼,指尖輕輕劃過溫熱的茶盞邊緣,
聲音輕若蚊蚋,卻清晰地傳入內室每一個在沉重氣氛下煎熬的人耳中:“祖母,
諸位長輩……那柳氏……清漪病中恍惚,聽聞其近日常嘔吐,
且……避諱服用湯藥……”她說到這里,仿佛被巨大的不適堵住,停了下來,微微喘了口氣,
才艱難接上,字字句句卻如同尖針:“此等大罪當前,
有心人查出……柳氏那腹中竟懷有……懷有國喪期內通奸的孽種……那才真是……萬劫不復!
寧家……再無轉圜!”最后幾個字,帶著濃重的嘆息和“無奈”,落在這片死寂之中,
不啻于在滾油中潑入一瓢冷水!內室剎那間落針可聞,
隨即便是幾道壓抑不住的低低倒抽冷氣聲!懷有國喪期內的孽種?!這個可能,
比之前所有的指控加起來都更加致命!證據一旦確鑿,便是鐵板釘釘的抄家滅族大罪!
先前所有想要再保全寧珩一絲血脈體面的猶豫,在此刻被這點燃燒的火星徹底燒成了灰燼!
寧老夫人布滿老年斑的手死死抓住太師椅的扶手,指節捏得發白。她渾濁的眼睛里血絲密布,
像是凝固的冰河,倒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只有深深的恐懼和對徹底毀滅的憎惡。
那串早已散落無蹤的沉香木佛珠,如同一個破碎的象征,無聲地躺在冰冷的地磚上。
侯府的反應快得令人心悸。當宣武侯強撐著病軀,
在次日子夜時分(宮門非急務不得開的時辰)將那道蘸著心血寫就的陳情表遞入宮闈時,
緊隨其后的一道黑影便如同夜行的鬼魅,悄無聲息地滑入了柳霜兒養病的翠微閣。
碗盞清脆的碎裂聲、女子驚恐尖利的哭喊與嘶聲力竭的咒罵,在靜謐的雨夜里尤為刺耳,
很快又被強制捂滅于無形的力量之下,只余下幾聲短促而絕望的嗚咽,最終沉寂。
一碗濃黑的、散發著苦烈刺鼻氣味的藥汁,被強橫地灌入了柳霜兒的喉嚨深處。
劇烈的干嘔和痙攣后,是徹底失去溫度的癱軟與死寂。天色將明未明之時,
寧侯的那道折子終于有了回音。一份薄薄的明黃絹帛,裹挾著九重天闕的冰冷威儀,
被宣旨太監帶著毫無表情的面孔,送入了宣武侯府的正堂。滿府上下,主子仆役,
凡有頭臉的皆被召集,黑壓壓跪了一地。雨停了,空氣濕冷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寧珩并未被允許回到自己的疏影閣。他此刻被兩個粗壯的婆子半扶半架著,
安置在正堂側面偏下的一張特制矮幾后,厚實的皮裘蓋在他的腰際以下,
卻蓋不住那截令人心悸的空蕩。一張曾經俊朗如玉、足以令京城閨秀傾心的臉龐,
如今只剩下病態的蒼白、未愈的疤痕和因極度憔悴而深陷的眼窩,
昔日盛氣凌人的光彩早已蕩然無存。他的嘴唇干裂泛白,眼神渾濁,
帶著重傷初愈的茫然和尚未散盡的高熱留下的遲鈍,麻木地望著堂上明黃的絹帛,
尚未意識到即將發生什么。寧老夫人在仆婦攙扶下強撐著坐在上首,臉色灰敗如金紙。
老侯爺并未露面,據傳是氣急攻心,徹底昏厥不省人事。“奉天承運皇帝,
制曰——”太監那毫無平仄的尖利嗓音,像淬過霜的刀子,割裂了沉重的空氣。
“……宣武侯教子無方,其嫡子寧珩,狂悖不孝,罔顧人倫,于先帝大喪期間穢亂內帷,
勾連外室,悖行逆施,罪證確鑿!深負朕躬,辜負國恩!實乃寧門不肖之首惡!其咎難辭!
”“……念宣武侯勛勞之后,老侯爺深明大義,痛陳其子罪狀,自請嚴懲!
特恩準所奏:即奪寧珩宣武侯世子封誥!除名宗譜,削盡其職,永不敘用!
”9 冰寒徹骨“宣武侯府爵位傳承不可廢弛。察其寧府旁支子寧仲,品行端正,
敏學守禮……著即過繼宣武侯膝下為嗣!襲宣武侯世子之位!”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
像淬了毒的冰雹,狠狠砸向堂下跪著的每一個人!嗡嗡的回響在死寂的大堂上沖撞,
撞碎最后的僥幸。“不……不可能……” 寧珩混沌的瞳孔猛地震顫起來,
遲鈍的大腦像是被這道驚雷強行劈開,嗡嗡作響。他難以置信地搖著頭,
身體下意識地想往前撲,卻只帶動了腰際以下那空蕩的皮裘和刺骨的幻痛!
“除族……削職……嗣子……世子……”這幾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他僅存的意識。
“父親!祖母!!” 他喉間爆發出野獸受傷般的嘶吼,聲音凄厲破碎,
帶著血沫噴濺的腥氣,掙扎著想要撲向主座上的寧老夫人。“我沒有!我沒有穢亂!
那是污蔑!祖母!父親!你們不能這樣對我——!”他失控地扭動著那副只剩下半截的身軀,
那截被厚裘掩蓋的空蕩處詭異地扭曲顫動著,仿佛有兩條無形的斷腿在徒勞地蹬踏虛空。
蠟淚般的汗水混合著不知何時淌下的熱淚,糊滿了他因絕望而極度扭曲的臉。
寧老夫人坐在上首,背脊挺得筆直,仿佛一尊僵硬的石像。
她的目光空洞地越過癲狂嘶吼的孫子,越過滿堂驚惶的面孔,直直投向更遠的地方。
對于寧珩那錐心泣血的呼號,她仿佛聽不見一般,蒼老的臉頰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
只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冰冷得沒有一絲屬于人間的溫度:“攔住他。
”兩個強壯如鐵塔般的護院立即上前,像提溜一只病弱的獸崽,
毫不留情地一左一右鉗制住寧珩瘋狂揮舞的雙臂,將他死死按回那張矮幾前!
他的力量在此刻顯得如此孱弱,所有的掙扎都成了可笑的徒勞,
只剩下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破風箱似的喘息。他被半拖半架著,
如同一件被無情丟棄的破舊行李,被人粗暴地拖拽向侯府沉重而象征終結的朱漆大門。門外,
一輛青布馬車孤零零地等候著,如同吞噬殘軀的棺槨。就在被拖行到門檻的那一刻,
腥紅的視野里,驟然撞入一抹素淡的身影。是謝清漪。她披著一件素淡的月白披風,
安靜地站在前庭角落一處游廊的陰影里。天光似乎格外吝嗇于照亮那個角落,
她如同一尊冷漠的玉雕,隔絕于所有喧囂之外。晨風拂過,吹起她幾縷散落的烏發,
露出清麗絕倫卻毫無波瀾的側顏,和那雙深如寒潭、映不出任何光亮的眼瞳。
她只是那么遠遠地、靜靜地望著他,看著他像一堆爛泥般被拖向地獄。沒有任何表情。
不關心,不悲憫,甚至……連一絲勝利者的譏誚也無。那是一種徹底的冷漠,比厭惡更刺骨,
比憎恨更徹底。仿佛他早已不存在于她的世界,此刻這最后的狼狽,
也不過是拂去眼角一點塵埃般的微不足道。就是這種徹底的、碾碎一切的漠視,
像一把冰冷的鈍刀,狠狠鑿進了寧珩已經崩潰的神經!“謝清漪——!!
”他不知從何處爆發出最后一股蠻力,竟掙脫開一只手臂的鉗制,踉蹌著撲倒在冰冷的地上,
如同蛆蟲般向前爬了一步,用盡全力伸長手臂,那只沾滿了污穢塵埃的手,
狠狠攥住了她披風滾著銀絲如意云的袍角!冰冷的絲緞入手滑膩,卻抓不穩他的絕望。
他抬起頭,額頭不知在何處磕碰出殷紅的血珠,蜿蜒流過眉心,混著涕淚滑入嘴角,
嘗到了一股腥咸的鐵銹味。他布滿血絲的眼球暴突著,死死盯住陰影里那張平靜無波的面容,
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像是含著血渣子:“是不是……是不是你?!
”他手指痙攣般收緊,仿佛要用盡殘存的最后一絲生命去確認一個答案,
去抓住一根虛幻的稻草。“告訴我!清漪!清漪!你為何……為何要如此害我?!為什么!
我們不是——”話音戛然而止。游廊的陰影里,那雙寒潭般的眼眸,
終于在他抓住袍角、發出那聲絕望嘶吼時,微微動了。那纖長低垂的眼睫如同寒鴉的羽翅,
緩緩抬起,冰冷的眸光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冰凌,穿透門庭喧囂的塵埃與血腥氣,
精準地、冰冷地釘在了他那張寫滿癲狂、絕望與最后一絲祈求的臉上。
冰冷的唇線極其細微地繃緊了一瞬,然后,那雙眼中,
終于浮現出一絲極淡、極銳利、淬毒般的——了然。她沒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那眼神里的冰冷與了然,已然勝過千言萬語的誅心。寧珩攥著袍角的手,猛地一顫,
像是被那眼神中的劇毒燙傷般驟然松開。這一刻,
崩潰而滋生的嘶吼、因為質問而僅存的最后一點點支撐……都如同被抽掉了全部基石的堡壘,
在謝清漪那無聲的、淬毒的凝視下,轟然塌陷!化為齏粉!那雙暴突著的、猩紅的眼仁里,
映照出的不再是游廊的陰影,也不是謝清漪冰冷的容顏。而是他自己。
族除名、聲名狼藉、被至親拋棄、被發妻視如塵埃……已經徹底化為泥淖污垢的……他自己。
那雙猩紅絕望的眼眸深處,最后一點名為“寧珩”的光,終于徹底熄滅了,
唯余一片純粹的、無垠的、連怨毒都無力生成的——死寂的灰。
10 煉獄之火宣武侯府朱漆大門沉重闔上的悶響,如同宣告了一個世界的徹底終結。
屬于寧珩的云端,轟然崩塌,
摔落在京城的另一面——烏衣巷盡頭一處帶著潮濕霉味的逼仄小院里。說是院子,
不過是幾間破舊瓦房圍著一塊巴掌大的、雜草叢生的泥地。墻皮斑駁發黃,
裸露著深色的磚縫。一道僅容兩人并肩的低矮門扉,隔絕了外界的浮華。院角歪著一口破缸,
積了半缸渾濁的雨水,幾片枯葉在其中腐爛。寧珩蜷縮在一張硬板搖搖欲墜的舊木椅里,
膝上那厚實的皮裘被棄在一旁,下半身空蕩的袍褲在寒風中空落落地晃蕩,
無聲訴說著殘破的現實。陽光吝嗇地穿過窄小的窗欞,
照亮他浮腫蒼白的臉頰和眼底那濃得化不開的陰鷙。疏影閣里名貴的熏香早已成了遙遠記憶,
鼻腔里彌漫的是隔壁灶膛劣質柴火燃燒的煙嗆、墻角的潮腥,
還有柳霜兒身上散發出的、揮之不去的濃郁藥味。他昔日養尊處優的腸胃,
此刻正被粗糙的高粱米粥折磨得隱隱作痛。柳霜兒坐在他對面的小杌子上,
臉色比寧珩好不到哪里去。剛剛經歷了那碗強灌落胎藥的慘痛,
小產損耗的元氣遠遠未補回來,瘦得顴骨高高支棱著,
一雙眼眸里昔日那楚楚可憐的水光早已被怨毒取代,渾濁不堪。她端著同樣的粗粥碗,
卻食不下咽,手指神經質地摳著碗邊缺口的毛刺,發出細微刺耳的刮擦聲。
“都怪那個謝清漪!”柳霜兒猛地將碗“哐當”一聲摜在腳下破爛的小桌上,
稀薄的粥湯潑濺出來,弄臟了她早已失去光澤的素色裙裾。她聲音尖利,
因為虛弱而微微發顫,卻帶著蝕骨的恨意,“若不是她在背后搗鬼,珩哥哥你還是世子!
老夫人、侯爺怎么會這樣對我們?我們怎么會淪落到這……這豬狗不如的地方!
”她環顧著屋內糊著臟污報紙的墻壁、吱呀作響的木門,臉上浮現出難以忍受的嫌惡和屈辱。
寧珩猛地攥緊了拳頭,骨節泛白,暴戾在眼中翻涌,
卻在看向自己無法動彈的下半身時化為更深的無力和怨怒。他沒有反駁柳霜兒,
只是從牙縫里擠出渾濁不清的咒罵,
不知是對謝清漪、對侯府、還是對著自己這副廢掉的軀殼。“夠了!
”柳霜兒看著他那副自暴自棄的模樣,一股更深的怒氣和恐懼涌上來,“就知道怨這怨那!
你還能做點什么?!你那些月例銀子呢?庫房管事給支的五百兩呢?這才幾天?
連老參都買不起了!這破炕頭硌得我骨頭疼!
還有這……”她厭惡地拽了下身上粗糙磨肉的粗布衣裳,“這樣的日子一天我也過不下去了!
”寧珩布滿陰霾的臉上閃過一絲難堪和躁郁。侯府支給他們的銀錢確實有限,
但他無法啟齒的是,這些日子他暗中變賣了好幾件離開侯府時還算體面的衣物玉佩,
換錢買了酒。那劣質的燒刀子入口辛辣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