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弦」
“取'琴瑟和弦'之意？”
婦人掩唇輕笑，卻見丈夫突然神色凝重地望向琴案——
那十三根琴弦竟無端斷了十二根，唯剩一根商弦震顫不休，發出金戈之音。
檐角銅鈴驟響。
滿府下人齊刷刷跪了一地。
宋老爺還在納悶，就被明黃衣擺晃花了眼——皇上竟親自踏進了商賈之家的門檻！
“宋卿不必多禮。”皇帝抬手虛扶，目光卻徑直落向柳氏懷中的襁褓。
想起昨日國師的那句讖言，今日京城內要出貴人。
欽天監連夜推演，紫微星明滅不定，最終指向了江南茶商宋家。
皇帝聽聞宋家產下一子，立馬擺駕出宮，連儀仗都精簡了三分——
若真如國師所言，此子能鎮山河，那便接進宮中，按將軍的規格來培養。
當明黃龍靴跨過宋府門檻時，滿室茶香里只傳來嬰兒“咯咯”的笑聲。
乳母懷中的襁褓裹著杏紅錦緞，露出張粉雕玉琢的小臉。
小嬰兒正攥著金線繡的鯉戲蓮紋被角，咿呀著去夠懸在眼前的長命鎖，全然不知自己成了滿屋視線的焦點。
“是個姑娘？”皇帝眉梢微動，緊繃的肩線忽然松了。
“陛下圣明！”宋老爺連忙回答。
指腹輕輕一點她眉心。
帝王眼底浮起笑意：“可取名了？”
皇上笑了？
皇上笑了！
滿院跪著的宋家人這才后知后覺——原以為要大禍臨頭。
“回陛下，小女宋弦。”
指尖在龍紋袖口頓了頓，竟親自伸手去接。
“陛下不可！”老太監急得嗓子都劈了叉。
“無妨。”
皇帝托住那團軟乎乎的錦緞。
忽覺袖口一沉——小丫頭不知何時抓住了他腕間的珠串，晶亮的口水沾濕了御用的南海珊瑚珠子。
滿室倒抽冷氣聲中，帝王反而朗笑出聲：“宋弦？倒是個好名字。”
恰在此時，剛剛去后花園的丫鬟月兒捧著劍跌跌撞撞闖進來。
侍衛們刀鞘才出半寸，便把她嚇得直接跪了地。
“哐當——”
劍也掉在了地上。
皇帝瞥見劍柄上“昭陽”二字，眸色倏然深邃：“既有緣，便賜字昭昭吧。”
柳氏死死掐住丈夫的手臂才沒暈過去。
商賈之女及笄都未必有字，如今竟得天子親賜！
更駭人的是，皇上竟將他隨身攜帶的玉墜塞進了宋弦的肉手中。
“此玉養人。”
帝王轉身時，玄色披風掃過門檻，“待她及笄...”余音散在臘月風中。
待鑾駕遠去，宋老爺盯著女兒咿咿呀呀把玩的珠串——他就說他寶貝女兒有天人之姿！
——
自那日圣駕臨門，宋府門檻險些被踏破。
往日鼻孔朝天的京官們，如今個個堆著笑往宋氏茶樓里擠。
二樓雅座“聽雨軒”的身價翻了十倍，仍日日爆滿——
就因某天宋老爺向茶友炫耀，偷偷把宋弦抱了出來。
回府后被柳氏捏著耳尖也是樂呵呵的。
誰不想瞧瞧，那被皇上親手抱過的奶娃娃，究竟是何等模樣？
萬一那宋老爺又抱出來了呢？
“聽說宋小姐抓周宴，陛下也去了，當時就一把就攥住了陛下的盤龍玉佩！”
“聽說國師暗中批命，說此女有鳳格之相...”
流言越傳越玄，連帶著宋家茶樓新出的“昭昭紅”也成了緊俏貨。
掌柜的機靈，將茶葉罐全換成描金瓷瓶，蓋子上烙著御賜的“昭”字印，價格翻了三番仍被搶購一空。
最絕的是宋老爺。
這老狐貍趁勢推出“天子笑”茶宴——說是陛下當日贊過的茶點。
其實不過是尋常桂花糕，可偏要配上八道工序、鑲金邊的汝窯盞，還得提前半月預約。
更絕的是，每份茶點旁附張小像：襁褓中的宋弦咧著沒牙的嘴，背景赫然是半角明黃龍紋衣袖。
“這、這不算大不敬？”管家嚇得腿軟。
宋老爺摸著胡子直樂：“陛下既賜了字，便是默許咱們沾光。”
他就說昭昭是他們宋家的福星。
轉頭吩咐賬房：“把西郊那個賠錢的茶園改名叫'昭陽別苑'，專供五品以上大員品茗。”
宮里竟也縱著這般造勢。
直到某日御史參奏“商賈借天威斂財”
專門撿著大臣斂財，那些大臣也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但帝王卻覺得這是福星，因為往日里這些大臣不是偷偷去煙柳巷聚聚就是去玉仙飯莊把酒言歡。
龍椅上的那位只輕飄飄一句：“朕倒不知，愛卿連嬰孩的襁褓都要管？”嚇得滿朝文武再不敢多嘴。
宋弦是在全京城眼皮子底下長大的。
一歲半剛會走路那時。
宋老爺為哄女兒走路，在廳堂撒滿金瓜子。
小宋弦搖搖晃晃追著撿，最后累得一屁股坐在錦墊上，把金瓜子全塞進了柳氏手中，逗的柳氏笑呵呵的。
這也成了宋家每年臘月的“撒金戲”，后來隨著宋弦漸漸長大，這“撒金戲”演變為了向窮人撒銅錢祈福。
讓宋家一躍成為江南首善。
臘月廿三——
宋府天未亮便忙作一團。
柳氏親自給女兒換上杏紅緙絲襖裙，兩個圓鬃分別系著兩個鈴鐺叮當作響——
這是皇后去年賜的周歲禮，今日入宮謝恩正該戴著顯圣眷。
“娘娘若賞點心，須得先讓嬤嬤驗過。”
柳氏第無數次叮囑，卻見小團子正偷偷把海棠酥往荷包里塞，油酥渣子沾了滿袖，只得嘆氣：“罷了，橫豎丟人也不是頭一遭。”
柳氏牽著剛滿兩歲的宋弦入宮謝恩。
發間與踝間鎏金鈴隨步輕響，回蕩在沉寂的宮道，活像只精致的瓷娃娃。
鳳儀殿內，炭暖如春。
皇后剛俯身笑著捏了捏宋弦的臉蛋，忽聽殿外傳來清越的破空聲。
透過雕花檻窗望去，五歲的太子一襲玄色勁裝，木劍橫掃時帶起紛紛揚揚的海棠瓣。
宋弦突然掙開母親的手。
鎏金鈴鐺嘩啦啦亂響，她跌跌撞撞撲向窗欞，琉璃似的眸子瞪得滾圓。
柳氏笑著去扶，卻見這小人兒伸出胖手指，隔著琉璃窗追太子的劍影比劃。
庭院里，太子淡淡抬頭。
窗欞間嵌著張玉雪可愛的臉，杏紅衣袖被琉璃折射出流霞般的光，倒比母后養的那只西洋琉璃盞還剔透三分。
“珩兒，快來歇息會兒。”
沈珩走近，隔著窗欞把木劍橫舉。
宋弦立刻伸出小短手來夠，指尖在琉璃上刮出吱呀聲。
“想要？”他的手指鬼使神差的戳上了宋弦的臉。
“劍！”宋弦急得跺腳，鎏金鈴鐺嘩然如驟雨。
皇后笑倒在鸞座上：“好個執拗的丫頭！去把本宮收著的那柄螭紋玉劍取來——”
皇后金口一開，滿宮皆驚。
誰不知這劍是當年先帝為今上定親時所鑄？劍柄螭龍逆鱗處，還刻著“永結同心”的暗紋。
“娘娘說笑呢。”柳氏強笑道，“小女年幼頑劣，怎配...”
他們本就是商賈之戶，若此事……那他們如何能護得住昭昭。
天家的一句戲言，就能讓他們感到無上的壓力。
皇后卻按住她的手：“本宮瞧著，昭昭與珩兒倒是投緣。”鳳目往太子那邊一瞥，“是不是，珩兒？”
沈珩正盯著宋弦發上的鈴鐺，聞言耳根驟紅：“兒臣...兒臣自然是…”
他瞥見那小丫頭突然抬頭，琉璃似的眸子里似乎映著自己通紅的耳尖，頓時舌頭打了結。
“自、自然是聽母后的！”
話一出口就悔青了腸子。
果然，宋弦奶聲奶氣學舌：“聽母后的～”還歪著頭沖皇后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乳牙。
滿殿女官憋笑憋得發抖。
歸府時，天空竟下起了雪。
宋弦趴在父親肩上，手搭在玉劍上睡得香甜。
柳氏終于紅了眼眶：“老爺，天家一句戲言...”
“不是戲言。”宋老爺抹了把臉，“陛下剛下旨增設江南茶稅司，點名要為夫兼任。”
柳氏望著女兒睫毛上未化的雪珠道：“臘月廿三生的孩子，灶王爺竟沒封住她的嘴。”
宋老爺大笑：“豈止沒封住？咱們昭昭開口就要掀了天呢。”
遠處傳來祭灶的爆竹聲，混著孩童們的童謠。
那日東宮連夜重抄《婚儀》，刪去“不娶商籍”條款。
翌日清晨，這消息便如春風般傳遍京城，引得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當朝太子為了宋家那位，連婚儀規矩都改了！”
茶樓里，說書人拍案驚堂，引得滿座嘩然。
“這哪是改規矩？分明是...”
分明是定下了啊。
話未說完，眾人已心照不宣地交換眼神——宋家那位掌上明珠，怕是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從此，坊間便有了“宋家女必為太子妃”的傳言。
連帶著宋氏茶樓的生意都紅火了幾分，人人都想沾沾這未來的“鳳命”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