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像裹著冰碴的刀子,刮過林嵐裸露在外的脖頸和手腕。單薄的粗布衣服根本無法抵御黎明前山野的寒氣,凍得她牙齒都在打顫。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行在崎嶇的山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昨夜的透支和持續的緊張,已經讓這具身體瀕臨極限。嗓子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茅草莖的粗糙感。
但她不能停。
腦海中,48小時的倒計時如同催命的鼓點,瘋狂敲擊著她的神經。任務完成度50%,像一道血淋淋的傷疤。老支書那無聲的搖頭和沉甸甸的注視,如同無形的枷鎖,讓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不敢回頭,仿佛能感覺到那道目光正穿透重重黑暗,如影隨形。
當那片熟悉的向陽坡地輪廓在灰白的天光下顯現時,林嵐的心跳驟然加速。她如同最警惕的獵物,伏低身體,借著尚未完全消散的晨霧和低矮荊條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向目標區域潛行。
就是那里!
距離已知兔穴約三十米開外,一處背靠巨大灰褐色山巖的天然淺凹坑。三面是半人高的嶙峋巖石,只在面向坡下野苜蓿地的一側,有一個僅容兔子勉強擠過的狹窄縫隙入口。凹坑底部積著些枯葉和浮土,隱蔽、背風,正是天然的“庇護所”陷阱!
林嵐匍匐著,像蛇一樣滑到凹坑側面一塊巖石的陰影里。這里既能避開凹坑入口的視線,又能觀察到整個坡地的情況。她迅速將帶來的幾塊破布塞進懷里保暖,只留一塊揉成團,準備待會兒用來封堵入口。那把小小的舊柴刀別在腰間最順手的位置。
天光漸漸放亮,灰藍色取代了墨黑。山野間彌漫著清新的草木氣息和濕潤的泥土味道。林嵐蜷縮在冰冷的巖石陰影里,身體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微微顫抖。她豎起耳朵,捕捉著最細微的聲響——風聲,蟲鳴,以及……野兔活動的蹤跡。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遠處試驗田的空地上,似乎已經傳來了人聲和工具碰撞的聲響——趙大勇他們已經開始圈地了!李老栓他們肯定也帶著那兩只寶貝兔子過來了!她必須在他們抵達這片區域之前,完成這一切!
焦慮如同毒藤,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不能再等了!
林嵐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精心挑選的茅草莖,含入口中。舌尖抵住草莖末端的小孔,回憶著腦海中關于幼兔求救聲(Distress call)的每一個細節——頻率、節奏、那種帶著極致驚恐和瀕死絕望的顫音!
“咿——”
聲音干澀,氣息不穩。
“咿咿——”
不夠短促,不夠凄厲。
“咿!咿咿!”
她一遍又一遍地嘗試,調整著氣息的急緩、舌尖的力度。沙啞的嗓子發出怪異扭曲的聲音,在寂靜的晨光中顯得格外突兀和詭異。她強迫自己代入那種被天敵叼在口中、即將被撕碎的幼兔視角,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咿——!!!”
一聲短促、尖銳到幾乎撕裂聲帶的、帶著極致驚恐和絕望顫音的鳴叫,猛地迸發出來!穿透了薄薄的晨霧,在山巖間形成微弱的回音!
成了!
林嵐的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她立刻屏住呼吸,身體緊緊貼著冰冷的巖石,一動不敢動,只有耳朵高高豎起,捕捉著任何一絲回應。
一秒……
兩秒……
十秒……
死寂。只有風吹過荊條發出的沙沙聲。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兜頭澆下。失敗了?聲音不夠逼真?位置不對?母兔不在附近?
不!不能放棄!
林嵐壓下心頭的絕望,再次含住茅草莖。這一次,她不再追求一次成功,而是按照知識庫里的描述,模擬幼兔遭遇危險時那種斷斷續續、時高時低、充滿不確定性的求救模式。
“咿——”
停頓兩秒。
“咿咿!咿!”
再停頓三秒。
“咿——!!!”
她像一個最執拗的瘋子,在冰冷的巖石后,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詭異而絕望的“呼喚”。嗓子如同被砂紙打磨,每一次發聲都帶來火燒火燎的劇痛,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汗水混合著冰冷的露水,浸透了她的后背。
就在她的嗓子幾乎要徹底報廢、絕望即將吞噬最后一絲理智時——
“沙沙……沙沙……”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不同于風吹草動的窸窣聲,從野苜蓿地的邊緣傳來!
林嵐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她猛地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來了!
透過巖石的縫隙,她看到一道灰褐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出現在苜蓿地邊緣!一只體型中等的成年野兔!它豎起長長的耳朵,粉紅的鼻翼急速翕動,黑亮的眼睛機警地掃視著四周,充滿了驚疑和警惕。它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發出“求救聲”的山巖凹坑方向!
是母兔!看它略顯松弛的腹部和警惕中帶著焦躁的神態,很可能正處于育崽期或剛結束育崽不久!對幼崽求救聲最為敏感!
林嵐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她強忍著立刻沖出去的沖動,死死咬住口中的茅草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和技巧,再次發出一聲短促、凄厲、如同幼崽垂死掙扎的:“咿——!!!”
那母兔的身體猛地一僵!耳朵如同雷達般轉向凹坑方向!它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掙扎——對危險的警惕本能,與對幼崽那源自血脈深處的保護沖動,在它小小的身體里激烈交鋒!
時間仿佛凝固了。
林嵐感覺自己的指甲已經深深掐進了掌心的皮肉里,帶來尖銳的痛感,卻無法緩解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緊張。
終于!
那母兔動了!它放棄了緩慢的潛行,后腿猛地一蹬,如同一道灰色的閃電,朝著山巖凹坑的狹窄入口,義無反顧地沖了過去!對幼崽安危的擔憂,壓倒了對陌生環境的恐懼!
就是現在!
林嵐如同潛伏已久的獵豹,猛地從巖石陰影后彈射而出!她的動作快到了極致,帶著一種拼盡性命的狠勁!在母兔那灰褐色的身影剛剛擠進凹坑入口的剎那,她手中的那塊破布團,如同炮彈般被她用盡全力,狠狠地塞進了那個狹窄的縫隙里!
“噗!”
破布團精準地卡在了入口最狹窄處,將縫隙堵得嚴嚴實實,只留下上方一絲極小的縫隙透氣!
“吱——!!!”
凹坑內瞬間爆發出母兔驚恐憤怒到極致的尖叫聲!緊接著是瘋狂撞擊石壁和撕扯破布的猛烈聲響!整個山巖都仿佛在微微震動!
成了!抓住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林嵐!她成功了!在絕境中,她抓住了最后一絲生機!
她顧不上嗓子撕裂般的劇痛和身體的虛脫,撲到凹坑入口,用身體死死頂住那塊塞著破布的巖石縫隙,防止母兔從內部將布團頂開!同時,她飛快地抽出腰間的舊柴刀,用刀背狠狠敲擊著入口邊緣的巖石!
“鐺!鐺!鐺!”
清脆響亮的敲擊聲在山野間回蕩!這是信號!給坡下試驗田里趙大勇他們的信號!
“來人啊!快來人!兔子!兔子跑這里面了!” 林嵐用盡全身力氣,扯著破鑼般的嗓子嘶吼起來,聲音因為激動和嘶啞而扭曲變形。
幾乎是同時,坡下試驗田的方向傳來了趙大勇洪鐘般的吼聲和雜亂的腳步聲!
“在哪兒?!嵐丫頭!兔子在哪兒?!”
“快!聲音在那邊!山巖那邊!”
“李老栓!帶上家伙!快!”
腳步聲和呼喊聲迅速由遠及近!林嵐心中大定,身體卻因為極度的緊張和虛脫而劇烈顫抖。她死死頂住入口,聽著凹坑內母兔瘋狂的掙扎和嘶叫,感受著破布團傳來的巨大沖擊力,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頭滾落。
快了!他們馬上就來了!任務……馬上就要完成了!
就在這時!
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腥臊和腐爛氣息的惡風,毫無預兆地從她身后的野苜蓿地深處猛地撲來!
林嵐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極致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臟!她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回過頭——
野苜蓿地邊緣的晨霧被粗暴地撕裂!
一個龐大、漆黑、如同移動小山般的身影,伴隨著粗重如風箱般的“呼哧”喘息和獠牙摩擦的“咯吱”聲,緩緩顯露出輪廓!
巨大的獠牙在微弱的晨光下閃爍著慘白的寒光!一雙赤紅、充滿暴虐和饑餓的小眼睛,死死地鎖定了巖石凹坑前、那個渺小單薄的人類身影!
野豬!
一只體型遠超她之前所見、如同小牛犢般壯碩的成年公野豬!它顯然是被凹坑內母兔瘋狂的嘶叫聲和巖石敲擊聲吸引而來!此刻,它那赤紅的眼睛里,只有對闖入者赤裸裸的殺意和對“食物”的貪婪!
“吼——!!!”
一聲低沉、充滿威脅的咆哮,如同悶雷滾過地面!野豬刨動前蹄,碗口粗的蹄子深深陷入松軟的泥土,濺起大片的草屑和泥塊!龐大的身軀微微下伏,肌肉虬結,如同一張拉到極限的強弓,下一秒就要化作毀滅的黑色閃電,猛撲過來!
死亡的氣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嵐!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她想跑,雙腿卻像灌滿了鉛,紋絲不動!她想喊,喉嚨卻像被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散發著惡臭和死亡氣息的龐然大物,一步步逼近!
凹坑內母兔的嘶叫、遠處趕來的呼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對越來越近的、閃著寒光的獠牙,和野豬喉嚨里發出的、令人魂飛魄散的“呼嚕”聲!
完了……
這一次,是真的完了……
就在林嵐絕望地閉上雙眼,等待著那毀滅性撞擊降臨的剎那——
“嗚——!!!”
一聲蒼老、嘶啞、卻異常嘹亮、帶著某種古老韻律的唿哨聲,如同穿云裂帛的響箭,驟然劃破了死寂的晨空!
那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和威懾力,仿佛蘊含著某種命令的力量!
即將發起沖鋒的野豬,龐大的身軀猛地一頓!那雙赤紅的暴虐小眼睛,竟然出現了一絲極其短暫的、本能的驚疑和忌憚!它猛地扭過頭,朝著唿哨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林嵐也猛地睜開眼,循聲望去!
只見在更高處、靠近山脊的一塊突兀巨巖上,一個佝僂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
老支書張德福!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那里!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褂子在晨風中獵獵作響。他放下了放在唇邊、吹出那聲奇異唿哨的枯瘦手指,那雙渾濁卻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下方那頭暴怒的野豬!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深沉和審視,只剩下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冰冷刺骨的警告和一種……視死如歸的決絕!
他手中沒有獵槍,沒有刀斧,只有那根磨得發亮的舊拐杖!
“張德福!快跑啊!” 遠處傳來趙大勇驚恐欲絕的嘶吼!他和李老栓等人已經沖到半坡,看到這一幕,嚇得魂飛魄散!
那野豬似乎被那聲充滿威懾的唿哨和巨巖上那渺小人類悍不畏死的姿態短暫震懾住了。但僅僅是片刻!對食物的貪婪和對闖入者領地的憤怒瞬間壓倒了那絲本能的忌憚!
“吼——!!!”
它發出一聲更加狂暴的咆哮!龐大的身軀猛地調轉方向,放棄了近在咫尺的林嵐,赤紅的眼睛死死鎖定了巨巖上的張德福!后蹄狠狠一蹬,帶著碾碎一切的恐怖氣勢,如同一輛失控的鋼鐵戰車,卷起漫天草屑泥塊,朝著山脊上那個孤零零的佝僂身影,狂猛無比地沖撞過去!
地動山搖!
“支書——!!!” 趙大勇等人發出撕心裂肺的悲吼,發瘋般地向山脊沖去,但距離太遠,根本來不及!
林嵐癱倒在冰冷的巖石邊,眼睜睜看著那毀滅的黑色狂潮,以摧枯拉朽之勢,撲向山脊上那個如同螳臂當車般的佝僂身影!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實質,將她徹底淹沒!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
巨巖上的張德福,面對那排山倒海般沖撞而來的死亡陰影,臉上竟沒有絲毫懼色!他那佝僂的腰背,在這一刻,仿佛挺直了!如同歷經千年風霜卻依舊傲立山巔的古松!
他猛地揚起手中的拐杖,不是指向野豬,而是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腳下那塊巨巖邊緣一塊半懸空的、足有磨盤大小的風化石塊!
“咔嚓!轟隆——!”
一聲令人牙酸的碎裂聲和沉悶的巨響同時爆發!
那塊巨大的風化石,在老支書精準而兇狠的一擊下,瞬間脫離了巖體,帶著雷霆萬鈞之勢,順著陡峭的山坡,轟隆隆地翻滾而下!無數碎石隨之崩落,形成一道小型的、卻聲勢駭人的泥石流,不偏不倚,正正砸向野豬沖鋒的必經之路!
這突如其來的天崩地裂,徹底超出了野豬的認知!那毀滅性的聲勢和滾滾而下的亂石,瞬間擊潰了它那簡單的頭腦!沖鋒的勢頭戛然而止!巨大的恐懼壓倒了一切!它發出一聲驚恐萬分的嚎叫,龐大的身軀猛地向旁邊一扭,試圖避開那毀滅的亂石洪流!
“砰!嘩啦——!”
巨大的風化石帶著萬鈞之力,狠狠砸在野豬剛才沖鋒的路徑上,濺起漫天的泥土碎石!雖然沒有直接命中,但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脅和震耳欲聾的轟鳴,徹底嚇破了野豬的膽!
“嗷——嗚!!!”
它發出凄厲的慘叫,再也顧不上任何獵物和領地,龐大的身軀狼狽不堪地掉頭,如同喪家之犬,撞開沿途的灌木荊棘,頭也不回地朝著野豬溝更深、更黑暗的密林深處,亡命逃竄而去!瞬間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只留下一路狼藉和彌漫的煙塵。
一切發生的太快!從野豬沖鋒到巨石滾落再到野豬逃竄,不過短短幾個呼吸!
山野間,只剩下巨石滾落的余音在回蕩,以及……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呆住了。
趙大勇等人保持著向上沖的姿勢,僵在半坡,臉上還凝固著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
林嵐癱坐在冰冷的巖石邊,大腦一片空白,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冷汗浸透了衣衫。
山脊上,張德福拄著拐杖,依舊穩穩地站在那塊突兀的巨巖上。晨風吹拂著他花白的鬢發和洗得發白的舊褂子。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擊,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微微佝僂著腰,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但那渾濁的眼睛,卻如同經歷了風暴洗禮的寒星,銳利、冰冷,穿透了漸漸散去的煙塵,精準地、毫無遮掩地,落在了下方巖石邊、那個如同驚弓之鳥般瑟瑟發抖的林嵐身上。
那目光,不再有審視,不再有警告,不再有任何復雜的情緒。
只有一種洞穿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以及,一種無聲的、沉重的質問。
林嵐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在那道目光下,她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僥幸、所有的秘密……都如同陽光下的冰雪,瞬間消融殆盡。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纏緊了她的心臟。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看著山脊上那個身影。
張德福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用枯瘦的手指,指向林嵐藏身的巖石凹坑方向。然后,他收回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耳朵。動作簡單,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的份量。
他聽到了。
他聽到了她那怪異的、模擬的“幼兔”叫聲。
他看到了她布置的一切。
他看穿了她所有的把戲。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緩緩地、從林嵐那慘白驚恐的臉,移到了她因為緊張而死死捂住的口袋位置——那里,貼身藏著系統獎勵的那塊沉甸甸的、來自“未來”的野豬肉。
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但林嵐卻清晰地“聽”到了那無聲的唇語,如同驚雷在她腦海中炸響:
“你,還要裝到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