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死了。
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景仁宮冰冷的磚地上。殿宇空曠，唯有穿堂風嗚咽著掠過雕梁畫棟，帶來深秋刺骨的寒意。皇帝那句決絕的誓言，仿佛還在四壁間回蕩，帶著金石之音，一下下鑿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死生不復相見”。
只因為她害死了他心頭的朱砂痣，他此生摯愛的純元皇后。
純元…柔則…
宜修飄散的意識里，這兩個名字反復撕扯。可笑啊！荒謬絕倫！那嫡福晉的尊榮之位，本該是她的；那未來儲君的寶座，本該是她兒子的。是她那個披著溫柔良善外皮的嫡姐，用偽善的笑容和楚楚動人的姿態，硬生生從她手中奪走了一切！最終，卻成了她宜修惡毒？成了她罪該萬死？
巨大的不甘如同燒紅的烙鐵，在她魂魄深處灼燙，烙印下無法磨滅的執念。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后一刻，一個飄渺、冰冷、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她耳邊響起，如同九幽寒泉滴落：
“如果…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你會…做出什么改變？”
宜修殘存的意念瞬間被這問句點燃，爆發出焚盡一切的怨毒。她幾乎是用盡魂魄的力量在嘶吼：“改變？我要我那偽善的嫡姐付出代價！我要我自己的兒子坐上太子之位！我要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后！我宜修，要拿回所有本該屬于我的一切！所有！”
……
意識猛地被拽回，沉重的眼皮掀開。
景仁宮令人窒息的死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熟悉又遙遠的氛圍。光線透過精致的窗欞，柔和地灑在屋內，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令人安心的寧神香氣息。這不是她幽禁至死的冷宮，這是…她年輕時的居所，雍親王府的院落。
一個穿著褐色綢緞褂子、鬢角梳得一絲不茍的老婦人，正恭謹地垂首站在她床榻不遠處。那婦人見宜修睜眼，立刻上前一步，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笑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側福晉醒了？夫人讓老奴來稟一聲，后日，大小姐柔則要來府上看望您。”
轟隆！
宜修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柔則？她不是死了嗎？死在自己精心調配的毒藥之下，死在她最美的年華？怎么會……怎么可能……
她猛地坐直身體，目光銳利如刀，死死釘在那老婦人的臉上。這張臉…這張臉她至死難忘！是嫡母身邊最得力的心腹，劉嬤嬤！而這場景…這對話…分明是她剛懷上弘暉不久，嫡母派人來“報喜”的那次！
難道…那虛無縹緲的聲音…竟是真的？！她真的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這場噩夢的起點？
巨大的震驚如同驚濤駭浪，幾乎要將她僅存的理智徹底淹沒。然而，在爾虞我詐、步步驚心的后宮掙扎沉浮了半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所有翻騰的情緒。宜修放在錦被下的手死死攥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混亂的頭腦為之一清。她面上，卻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只漾開一圈極其細微、轉瞬即逝的漣漪，隨即便恢復了那副溫婉嫻靜、無懈可擊的側福晉模樣。甚至，唇角還勾起了一抹恰到好處的、帶著些許倦意的淺笑。
“哦？是姐姐要來？”她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慵懶，“勞煩嬤嬤跑這一趟了。我知道了。”她頓了頓，目光轉向侍立在床邊的剪秋，“剪秋，你稍后帶人去收拾一間上房出來，挑敞亮干凈的，務必讓姐姐住得舒心。”
劉嬤嬤渾濁的老眼在宜修臉上仔細溜了一圈。這位庶出的側福晉，臉上依舊是那副溫順恭敬、挑不出錯處的神情，眼神也溫和平靜，看不出半分不喜或抗拒。劉嬤嬤心中暗自得意，看來夫人所料不差，這丫頭片子，還是不敢在明面上違逆嫡母的意思。她臉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幾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滿意：“側福晉果然是最懂事的。那老奴就告退了，夫人那邊還等著回話呢。”她福了福身，轉身退了出去，腳步聲消失在門外。
那腳步聲徹底消失的瞬間，宜修眼中最后一絲偽裝的溫順蕩然無存，只剩下幽深如古井的寒潭。她緩緩靠在引枕上，一只手無意識地撫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是她前世早夭的希望，是她一切痛苦的源頭，也是她今生唯一的依仗和起點。
剪秋快步走到床邊，秀麗的臉龐上滿是掩飾不住的憂慮，壓低了聲音：“側福晉，您這剛診出喜脈，身子正金貴著，夫人就讓大小姐巴巴地跑來看您？這…這中間會不會有什么不妥當？”剪秋是宜修從娘家帶來的心腹，深知這位嫡姐和嫡母的手段。
“不妥當？”宜修從鼻子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那聲音冰得掉渣，帶著刻骨的譏諷，“豈止是不妥當？”她微微瞇起眼，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瞬間清晰——柔則那日穿著素雅的月白色旗裝，在花園里“偶遇”四阿哥時，那欲語還休的眼波流轉；四阿哥驚艷失神、久久無法移開的目光；還有嫡母在父親面前看似不經意提起“柔則這孩子，最是溫婉識大體”時，那份篤定的算計……
“如今雍親王在圣上面前風頭正勁，我這肚子又爭氣，”宜修的聲音冷得像冰珠砸在玉盤上，“嫡母這哪里是讓她來看我？分明是迫不及待要把她這朵‘解語花’也塞進這雍親王府的門檻里來了！”她嘴角噙著一抹殘酷的弧度，“重來一次，該來的，到底還是躲不過。”
剪秋倒抽一口涼氣，臉色微微發白：“那…那可如何是好？大小姐若真進了府，以她的身份和夫人的手段，這福晉之位豈不是…”
“福晉之位？”宜修的手猛地收緊，覆在小腹上，仿佛要將那份微弱的搏動徹底融入自己的骨血里，語氣斬釘截鐵，“這輩子，誰也別想再從我手里奪走！”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在她冷靜到極點的腦海中迅速成型，并不斷完善。
前世，她費盡心機，用最隱秘的毒藥送柔則上了黃泉路。結果呢？那賤人死了，卻成了胤禛心頭永遠抹不去的白月光，一座橫亙在他和她之間、永遠無法逾越的圣潔豐碑！她的狠毒，反而成就了柔則的永恒。何其諷刺！
今生，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她不殺柔則。她要讓柔則活著，風風光光、名正言順地嫁進來。她要讓胤禛親眼看著，他心中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是如何一步步跌落凡塵，沾染上這后宅爭斗的污泥濁水，是如何暴露出那偽善面具下的猙獰！她要讓柔則活著，去承受她前世經歷的一切——被更年輕貌美的后來者取代的惶恐，被帝王恩寵反復無常折磨的痛苦，被無數雙眼睛在暗中窺伺算計的煎熬！
還有那個飛揚跋扈的年世蘭，那個心機深沉的甄嬛…宜修閉上眼，幾乎能想象到柔則那張慣會裝無辜的臉，對上華妃的囂張氣焰和甄嬛的綿里藏針時，會是怎樣一幅“精彩”絕倫的畫面。她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幾乎讓她戰栗。
“剪秋，”宜修睜開眼，眼底一片清明冷冽，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立刻去準備帖子，給京城里數得上名號的各家夫人、各位親王郡王的福晉、側福晉們，都發一份。就說我后日在府中設賞花宴，請她們務必賞光前來一聚。”
“賞花宴？”剪秋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完全跟不上主子的思路，“側福晉，您…您這是要讓滿京城都知道大小姐來看您了嗎？這…這合適嗎？”這豈不是替柔則造勢？
“合適？當然合適！”宜修唇邊那抹笑意更深，也越發冰冷，“我就是要讓滿京城的人都來看看，我這位‘端莊大方’、‘溫良恭儉’的嫡親姐姐，是如何‘情難自禁’地‘關心’她懷有身孕的妹妹的。更要讓她們親眼看看，她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無意間’勾引她妹夫的！”她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針，“嫡母不是一門心思想把她塞進來嗎？我宜修，就成人之美！只不過…”她的手指溫柔地撫過小腹，眼神卻銳利如鷹隼，“這福晉的寶座，還有我腹中孩兒嫡子的名分，這輩子，誰也休想染指！”
剪秋看著主子眼中那從未有過的決絕與深沉算計，心頭劇震，但更多的是無條件的服從。她不再多問，肅然應道：“是，奴婢這就去辦，定將帖子送到每一位貴人手中。”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京城貴婦圈。雍親王胤禛如今圣眷正濃，宜修側福晉又身懷有孕，這胎若一舉得男，她扶正為福晉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因此，哪怕她此刻只是側福晉，這帖子也如同帶著魔力，引得一眾貴婦趨之若鶩。回帖如雪片般飛來，無不欣然應允。
……
華燈初上，燭影搖曳。
還是四阿哥的胤禛處理完公務，踏著夜色走進了宜修的院子。屋內燈火溫暖，彌漫著安神香寧和的氣息。他一眼便看到宜修端坐在臨窗的軟榻上，身姿依舊清瘦，但小腹已顯懷，燭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她正垂眸，纖長的手指翻動著府中的賬冊，神情專注而恬靜。
胤禛心頭泛起一絲暖意，混雜著淡淡的憐惜。宜修雖是庶女出身，但性情溫婉，知書達理，從不逾矩，如今又懷著他的骨肉，確實比府里其他女人更讓他省心滿意。若這胎真是個阿哥…他心中盤算著，抬她做福晉，似乎也順理成章。
“怎么還在看這些？”胤禛幾步走過去，聲音難得地帶了幾分溫和，“身子要緊，府里的事讓底下人和其他人去操心便是，莫要累壞了。”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想將她手中的賬冊拿開。
宜修仿佛才驚覺他的到來，慌忙放下賬冊，作勢要起身行禮：“妾身給爺請安！不知爺來了，失禮了。”
胤禛伸手虛扶住她，順勢讓她重新坐穩：“說了多少次了，有身子的人，這些虛禮能免則免。”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審視。眼前的宜修，似乎有些不同。依舊是溫婉的眉眼，但眉宇間少了幾分從前那種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恭謹，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松弛？甚至是…一絲若有若無的慵懶風情？
宜修并未如往常般立刻正襟危坐，反而順勢倚靠在他扶著自己的手臂上，微微仰起臉，燭光在她眼中跳躍，竟流露出一種胤禛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近乎嬌嗔的神態：“多謝爺體恤。妾身不累的。只是…”她話鋒一轉，聲音放得更軟，“后日妾身在府里辦了個賞花宴，請了些各府的夫人福晉們來熱鬧熱鬧。爺…到時若有閑暇，可一定要來露個面才好呀。也好讓姐妹們知道，爺是疼惜妾身的。”
這略帶撒嬌意味的請求，讓胤禛著實愣了一瞬。從前的宜修，端莊得近乎刻板，恪守規矩如同刻進了骨子里，認為撒嬌賣癡是上不得臺面的妾室行徑。今日這是怎么了？難道懷了身孕，連性子也變了？這份新奇感，竟讓他心頭微微一動。
不過是一場家宴罷了。胤禛略一沉吟，如今他正得皇阿瑪器重，側福晉有孕設宴款待親朋，也在情理之中，正可彰顯他府中和睦、圣眷優渥。他點了點頭，語氣隨意：“知道了，后日若無事，我便過去看看。”
“多謝爺！”宜修眼中瞬間迸發出明亮的光彩，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恩典。她暗暗松了口氣，心弦卻繃得更緊。魚餌已經拋出，就看那魚兒，會不會準時咬鉤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小太監刻意壓低卻又足夠清晰的稟報聲：“王爺，李格格那邊來人，說格格身子突然不適，心口疼得厲害，想請您過去瞧瞧…”
宜修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嘲弄，快得讓人無法捕捉。李氏，后來的齊妃，還是跟上輩子一樣蠢笨，連爭寵的手段都如此拙劣不堪。心口疼？這借口用了多少年了？偏偏男人就吃這一套。
果然，胤禛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他看向宜修，眼神中帶著一絲慣常的、程式化的歉意：“李氏身子不適，我去看看她。你好生歇著，改日再來看你。”他的語氣依舊溫和，但那轉身的急切，卻暴露了心思早已飛向了別處。
宜修心中一片死水般的平靜，沒有絲毫波瀾。她太了解這個男人了。他的心若想走，用鐵鏈也拴不住。強留，只會徒增厭棄。她臉上適時地浮現出理解與擔憂，甚至還帶著一絲不舍。她拿起旁邊一件薄薄的軟綢披風，動作輕柔地披在胤禛肩上，指尖狀似無意地拂過他肩頸處的衣料，聲音溫軟得能滴出水來：“更深露重，爺千萬注意身體，莫要著了風寒。”
胤禛被這份熨帖到心坎里的溫柔觸動，回身拍了拍她的手背，語氣更添了幾分情意：“知道了，你早些安置。”然而，話音未落，他的腳步已經毫不猶豫地邁了出去，匆匆消失在門口搖曳的燈影里。
剪秋從外面走進來，看著胤禛遠去的背影，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忿忿不平：“側福晉！這李氏也太沒規矩了！仗著有幾分顏色，就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從您房里搶人！您剛有了身子，王爺本該多陪陪您的…”
宜修緩緩閉上眼睛，靠回引枕上，臉上所有的情緒都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搶？”她輕輕重復了一遍，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一個男人的心若是野了，你能搶回來一時，也搶不回一世。”她緩緩睜開眼，目光如寒潭深水，直直看向剪秋，里面翻涌的是剪秋從未見過的、沉淀了無數滄桑與恨意的幽暗光芒，“我要的東西，你拿來了嗎？”
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甸甸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