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嵐關的冬雪化了又凍,護城河結了三尺厚的冰。凌燚踩著咯吱作響的木板橋,望著校場上正在列隊的新兵——他們大多是從附近村莊征來的青壯,有的還穿著補丁摞補丁的棉襖,手里的木槍比人還高。
“千夫長,沈監軍送來了三十副鐵盔。”張二柱抱著銹跡斑斑的頭盔走來,呵出的白氣在睫毛上結了霜,“說是皇上體恤咱們……”
“體恤?”凌燚接過頭盔,指尖觸到內側刻的“罰”字——分明是從犯官家里抄沒的舊物。他想起沈硯冰送來的糧草里摻著一半麩皮,想起那箱宮燈至今還鎖在帳中,突然將頭盔重重摔在石桌上:“去告訴沈大人,凌某謝過皇上恩典,但求他下次送東西時,別再用貪腐官員的贓物充數?!?/p>
張二柱咋舌,正要退下,卻被白薇攔住。她今日換了身藏青色棉袍,發間的竹簪換成了銀制,上面刻著細小的麥穗紋:“千夫長,新皇登基的詔書到了?!?/p>
中軍帳里彌漫著沉水香,比沈硯冰身上的更淡些。凌燚踏入帳中,看見蘇墨正在擦拭一張陳舊的地圖,沈硯冰則捧著黃綾詔書,眼角眉梢帶著幾分難以捉摸的笑意。
“振武軍斥候營千夫長凌燚聽旨——”沈硯冰展開詔書,聲音清亮,“著凌燚擢升振武軍副將,賜黃金百兩、戰馬十匹,即日起整頓軍備,欽此。”
凌燚單膝跪地,卻未伸手接旨:“敢問監軍大人,整頓軍備所需的糧餉兵器,何時能到?”
沈硯冰一愣,隨即笑道:“皇上自然有安排。不過……”他湊近半步,壓低聲音,“聽聞凌副將與前監軍胡某有些舊怨?皇上對此事頗為關切。”
這話像根細針挑開了凌燚心中的警惕。他想起胡公公藏在糧倉的骸骨,想起沈硯冰袖口的云紋,突然意識到這道擢升圣旨,既是恩典,也是試探。
“末將只知精忠報國。”凌燚抱拳,目光落在沈硯冰腰間的翡翠雙魚佩上,“至于舊怨,末將與胡某無冤無仇,只是看不慣有人糟踐振武軍的清白?!?/p>
沈硯冰盯著他看了片刻,突然大笑:“好個精忠報國!也罷,明日我便讓人撥二十車鐵礦過來,至于能造出多少兵器……”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蘇墨,“就要看凌副將的本事了?!?/p>
送走沈硯冰后,蘇墨將地圖攤在石桌上,上面用朱砂標著青嵐關周邊的鐵礦分布:“二十車鐵礦,頂多能打造三千副盔甲。”參軍用算籌敲了敲鷹嘴崖的位置,“蒼狼族的戰馬已經適應了雪地,不出半月,拓跋野必會卷土重來?!?/p>
凌燚點頭,目光落在地圖左上角的松漠——那是蒼狼族的王庭。他想起白薇的銅鑰匙,想起沈硯冰的孔雀翎轎子,突然開口:“蘇先生,你說老將軍的舊案,會不會和松漠有關?”
蘇墨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為何這么問?”
“胡公公的密信里提到‘松漠商隊’,而沈監軍送來的糧草,有一半是松漠的粟米。”凌燚摸出袖中皺巴巴的密信,“我讓人查過,這些年振武軍的軍餉,有三成流向了松漠?!?/p>
帳外突然傳來馬蹄聲,打斷了兩人的交談。斥候渾身是雪地沖進帳:“報!蒼狼族在三十里外扎營,拓跋野親自上陣,揚言要與凌副將決戰!”
凌燚與蘇墨對視一眼,這顯然是激將法。蘇墨摸出算籌在掌心敲了三下——這是約定的暗號,表示軍中出了內奸。
“告訴拓跋野,我凌燚從不與無名小卒決戰。”凌燚故意提高聲音,“讓他洗凈脖子,等我造出了新兵器,自然會去取他首級!”
斥候領命而去,蘇墨立刻關上帳門,從懷里掏出半塊發霉的餅子:“今早有人往我粥里下毒,幸虧白薇的醫兵發現得及時?!彼_餅子,里面果然藏著粒暗紅色的藥丸,“是西域的牽機藥,見血封喉?!?/p>
凌燚握緊腰間的短刀,刀柄上的“忍”字幾乎要嵌進掌心。他想起沈硯冰送來的鐵盔,想起新兵們凍得發紫的手,突然轉身走出帳外,對著校場大喊:“全體集合!”
三千新兵在雪地里站成整齊的方陣,凌燚躍上高臺,手中舉著半副鐵盔:“弟兄們!咱們穿的甲是舊的,拿的槍是木的,吃的糧是摻沙子的!可蒼狼族的鐵騎就在三十里外,他們的馬刀每天都在磨,等著砍咱們的腦袋!”他猛地將鐵盔砸在石臺上,發出沉悶的巨響,“但皇上給了咱們機會!從今天起,我凌燚要帶你們練出鐵打的筋骨,造出能劈開狼頭的刀!”
臺下響起參差不齊的吶喊,更多的是迷茫的眼神。凌燚知道,這些吃不飽飯的新兵,根本不知道“新軍”意味著什么。他轉頭看向蘇墨,后者微微點頭,從懷里掏出一卷羊皮紙——那是他連夜畫的“鋒矢陣”圖解。
“張二柱!”凌燚大喊,“出列!”
疤臉斥候有些慌亂地站出來,手里的木槍差點掉在地上。凌燚走下高臺,從腰間抽出短刀,在他面前劃出半丈距離:“現在你是蒼狼族騎兵,沖過來!”
張二柱一愣,隨即握緊木槍,大吼著往前沖。凌燚側身避開,短刀刀柄敲在他后心:“你看,你只會直著往前沖,卻不知道保護側腹!”他轉頭對新兵們說,“蒼狼族的彎刀??尺@個位置,因為你們的皮甲護不??!”
人群中響起竊竊私語。凌燚示意蘇墨展開圖紙:“這是新的陣型,叫鋒矢陣。前排持盾,后排持矛,兩側是弓箭手。當敵人沖過來時,咱們就像一把鋒利的箭頭,直接戳進他們的心臟!”
他拿起一根木棍,在雪地上畫出陣型:“看到了嗎?盾兵在前,矛兵在后,弓箭手藏在兩翼。當敵騎靠近時,盾兵蹲下舉盾,矛兵從盾縫里刺出,弓箭手專射馬腿——記住,先殺馬,再殺人!”
新兵們漸漸圍攏過來,目光落在雪地上的陣型圖上。凌燚注意到幾個老兵微微點頭,顯然認可這套戰術。他想起父親書中的“鴛鴦陣”,又結合這些日子的實戰經驗,終于琢磨出這套適合炎軍的陣型。
“現在開始分組訓練!”凌燚大聲下令,“十人一隊,盾兵、矛兵、弓箭手各三,剩下一人為隊長!張二柱,你帶第一隊,先練盾矛協同!”
訓練持續到黃昏,新兵們的木槍在雪地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坑洞。凌燚蹲在一旁,用樹枝指點著張二柱的動作:“盾要壓低,矛要放平,別學蒼狼族那樣亂揮!”他突然看見白薇抱著藥箱走來,發間的銀簪在暮色中閃了閃。
“歇會兒吧。”白薇遞給他一個布包,里面是溫熱的餅子,“知道你沒吃午飯?!?/p>
凌燚咬了口餅子,發現里面夾著碎肉和草藥香:“你做的?”
“嗯?!卑邹倍紫律恚o旁邊磨破手的新兵上藥,“加了點止血的草藥,省得你們受傷后還要找我?!彼ь^望向校場,新兵們正在互相糾正動作,盡管笨拙,卻透著股子認真勁兒,“你真的打算用三千新兵對抗蒼狼族的鐵騎?”
“不是新兵,是新軍。”凌燚擦掉嘴角的餅屑,“蘇先生說,當年老將軍就是用兩千新軍守住了孤城。只要咱們練熟了鋒矢陣,加上火器……”
“火器?”白薇挑眉,“你是說神火飛鴉?我聽說那東西容易炸膛,去年試射時炸死了三個弟兄?!?/p>
“所以需要改良?!绷锠D從懷里掏出一張草圖,上面畫著帶尾翼的竹筒,“把火藥壓實,再加上這個平衡桿,應該能射得更遠更準。蘇先生已經在鐵匠鋪試驗了,明天就能出樣品?!?/p>
白薇看著他眼中的光,突然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雪花:“當心被沈硯冰知道,他畢竟是……”
“我知道他是皇上派來的眼線?!绷锠D壓低聲音,“但皇上需要振武軍打勝仗,而我需要軍權。等新軍練成的那天,就是我去向沈硯冰要糧餉的時候。”
夜幕降臨時,校場邊的鐵匠鋪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凌燚摸黑走過去,看見蘇墨正對著一堆竹筒發愁,旁邊的火爐里,火星子濺在他蒼白的臉上。
“試過三次,都炸了。”參軍指了指地上的碎片,“火藥太細,燃燒太快?!?/p>
凌燚撿起一片竹筒殘片,指尖觸到內壁的刻痕:“或許可以分段填藥,先放引火的,再放爆炸的。就像……”他想起打獵時用的陷阱,“就像分階段觸發的機關,先讓它飛起來,再讓它炸開?!?/p>
蘇墨眼睛一亮,立刻掏出算籌在掌心計算:“對!增加延時引信,用艾草和硫磺做慢燃線,這樣就能控制爆炸時機?!彼蝗晃兆×锠D的手,“你真是個天生的兵家!老將軍若泉下有知,定會欣慰?!?/p>
少年的手被捏得發疼,卻顧不上在意。他望著爐中跳動的火苗,突然想起父親盔甲里的“止戈為武”——原來真正的止戈,不是放下武器,而是讓武器握在正義的人手中。
“蘇先生,”凌燚輕聲道,“等打完這場仗,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p>
“什么事?”
“寫一本真正的兵書。”少年轉頭望向窗外,天狼星正從云層中探出頭來,“不是寫給將軍看的,是寫給每個士兵看的。上面要寫怎么挖陷阱,怎么辨風向,怎么用身邊的石頭打仗……”
蘇墨愣住了,隨即哈哈大笑,算籌在火爐前投下細碎的影子:“好!就叫《烽燼兵法》如何?等你成了大將軍,我給你當筆桿子!”
兩人相視而笑,爐中的火苗突然竄高,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兩株在風雪中扎根的青松。遠處,新兵們的鼾聲已經響起,而鐵匠鋪的燈火,將亮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凌燚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他沖出營帳,看見沈硯冰的親兵滾鞍下馬,手里攥著染血的軍報:“凌副將!蒼狼族繞道偷襲青州,沿途燒殺搶掠,朝廷命振武軍即刻馳援!”
凌燚接過軍報,上面的朱批還帶著墨香。他轉頭望向蘇墨,后者正盯著地圖上的青州城,手指在“松漠商道”上輕輕敲擊。少年突然意識到,這或許是個機會——一個讓新軍走出青嵐關,直面真正戰場的機會。
“傳令下去,”凌燚握緊軍報,聲音里帶著冷硬的堅定,“全軍拔營,目標青州。告訴弟兄們,這次咱們不誘敵,不防守,要讓蒼狼族看看,炎國的新軍,到底有多硬的骨頭!”
蘇墨點頭,算籌在地圖上劃出一道凌厲的直線。白薇不知何時站在身后,將一個裝滿金瘡藥的皮囊塞進凌燚手里,指尖輕輕劃過他的手背:“小心拓跋野的迂回戰術,他的斥候比咱們想象的更厲害?!?/p>
凌燚低頭看著她發間的銀簪,突然想起昨夜未說完的話。但此刻,號角聲已經響起,新兵們正在收拾行裝,遠處的雪山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他伸手按住白薇的肩膀,感受著她指尖的溫度:“等從青州回來,我帶你去看黑石鎮的棗樹,春天會開很香的花?!?/p>
白薇愣住了,隨即輕輕點頭,耳尖泛起一抹淡紅。她轉身走向醫帳,聲音清亮:“活著回來,我要摘棗子釀酒?!?/p>
凌燚望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胸口有團火在燒。他摸了摸腰間的短刀,又摸了摸懷里的羊皮紙——這次他沒有摔書,而是用手指撫過封面上未完成的“烽燼”二字。真正的止戈,或許從來不是逃避戰爭,而是讓自己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守護想守護的一切。
“出發!”他翻身上馬,牛角弓在背后泛著冷光。新軍的旗幟在風中展開,狼頭紋章下多了道紅色的火焰——那是他特意讓人繡上去的,既是火麒麟的印記,也是炎國士兵的熱血。
馬蹄踏碎晨霜,凌燚回頭望向青嵐關,城樓上的“振武軍”大旗獵獵作響。他知道,這一去便是征途,前方有無數陷阱與殺戮,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三千新軍的腳步整齊如雷,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印記,像一道永不彎曲的脊梁,挺在炎國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