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只有一絲模糊的意識,若隱若現,時有時無,不知身在何處,也不關心身在何處,意念中滿是清涼,就如清晨的夢,似斷非斷,分辨不清是幻境還是現實,周遭一片明亮但又空無一物,在意識內只辨得呼呼輕響.
就這樣斷斷續續中不知過了多久。
忽從一日開始,可辨得周圍聲音,一會是交談,一會是笑聲,一會又是絲竹器樂,這些聲音忽遠忽近,此起彼伏。交談聲音輕了,笑聲便變響脆;笑聲變輕了,絲竹器樂聲又響亮起來。過了很久才明白,是自己在向眾多聲音靠近或遠離。
明白這一點,好似有了事情可做,不斷將意識從一個聲響移向另一個,雖然聽不明白交談內容,但仍可玩樂不休。在追逐聲音不知多久后,便會覺得意識模糊,無法再任意追逐,此時身邊就會響起一個歌聲,意識便覺安定,仿佛墜入夢中不再移動。
而待到意識清醒,仍往復之前玩樂,以及最后歸于安定的相同歌聲。
忽從一日開始,可以嗅得空中氣味,辨得周圍事物。
高天白云,青瓦灰墻,庭宇樓閣,川流街道。但自視不見,猶如一團清風,可到處無礙穿行。日出時醒來,先是在庭院中穿行,過了多日,便可穿行至城郭內,在集市中掠過小販,卷起幾陣瓜果甜味,在百姓飯桌之上盤旋,卷走幾絲酒肉菜香。
有時漂在空中,能感受到身邊還有其他意識清風,糾纏著互相盤旋向上,或你跟著我,或我跟著你,俯沖向未知之處,一會走散了,一會又遇到新朋友,同在城郭中肆意玩樂。每日日落時分,就會聽到熟悉的歌聲,尋著歌聲來到一處庭院,庭院中有一座獨腳亭。
此亭猶如一株含苞荷花長出地面,以一人合抱大小的石柱為獨腳,上覆鏤空木質樓閣,大小可一人平躺,無門有窗。獨腳亭旁站著位年輕婦人,歌聲出自她口,猶如夏日蠶絲覆背、冬日棉絮裹身,溫暖中帶著清涼之意,意識此時搖搖欲墜,飄落至獨腳亭上的樓閣內,聽著歌聲沉沉睡去。
待到某日,身體輪廓漸顯,意識卻不再清明,時如內火灼燒,時如寒冰附體,時有厲風掃蕩,欲吹散形意,正惶惶不知何以平復,直到熟悉歌聲傳來,頓時清涼之意從腹中上升,內火灼燒之感被清涼往下引去,交融匯通變成一股暖意,流向四肢百骸,將附體寒冰之感蒸騰成水氣,包裹全身抵御厲風掃蕩,意識再入平和,暖意在周身游走不息,越行越快,所到之處開山建路,設井匯海,穿門造府,筑骨生肌,意識在暖意中又復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時,周身已于他人無異。
四名金甲武士,扛起獨角亭上的閣樓,挑至庭院前,打開閣樓上蓋,那日日在獨角亭前唱歌引自己入閣的年輕婦人將自己抱出,一臉慈愛的說:“快讓媽媽抱抱,看呀,我們的小辰午,百歲嘍。”
他的名字叫辰午。
這世間,人均有千余歲壽,至百歲為幼童,二百歲為青年,五百歲為壯年,八百歲為老年。世人多為胎生,少有化生,濕卵二生之人罕見。
其中化生之人可承國之重任,自幼便送入道機院,作為幼士,由課官教導,又按天資課以不同學類。說是教導,其實多由道機院的課官展示神通,引導幼士們運用體內鴻蒙靈氣注入意念,照之研習。課官有的展示飛升,有的展示幻化,有的展示控物,任由幼士擇其擅長或興趣加以精進。
幼士中好多都感覺似曾相識,應是在大家還為意識清風時,一同在城郭中嬉鬧的伙伴,所以一見如故,成為好友。和辰午最要好的有兩位幼士,男孩叫三亥,女孩叫乙青,平日里一同研習神通一同玩耍,三亥長得圓滾滾胖乎乎,對控物神通頗有興趣,乙青纖瘦可愛,對幻化樂此不彼,喜歡聚念成物,盡是些漂亮可愛玩意。
記得有一次,課業完成的差不多,三亥覺得已在城中玩膩,吵著要出城郭瞧瞧,乙青有點猶豫,說課官曾三令五申的警告,幼士不能隨意出城,城外靈氣渾沌,多有兇猛異獸,就算青壯年出城都是結伴而行,且需有金甲武衛隨行,何況現在臨近日落,更不敢出城。
說話間,乙青還是看了看辰午,眼神中有幾分“要是你去,那我就去”的意思。在中陰時(尚無形體僅有意識的狀態,百歲之前)辰午就愛到處亂竄,不到筋疲力盡絕不回家,就算三亥不說,辰午也早想到城外探險一番,此時正合他意,辰午對乙青說怕什么,有我呢。乙青喜憂參半地跟著他倆,向課官謊稱歸家,就出了道機院。
到了街上,三人找一隱蔽之處,各自默聚靈氣,匯于一念,腳尖一點地,便騰空而起射上天空,直到看地上之人縮如同芝麻大小時,才平平向城外飛去,以防被人發現。
辰午回頭看看三亥和乙青,三亥飛升練的真不咋樣,一路上頓頓錯錯,起起伏伏,飛在最后。乙青的飛升術應是更好,哪怕辰午行至最快,她仍能穩穩和他保持一臂距離,卻也不超過。
三人飛升已到云端,借著青云為障,避人耳目,偌大城郭盡收眼底。飛升之地靠近城郭北門,北城墻已是遙遙可見,另外幾個方向的城墻則遠不可目及。回頭看看城南,若隱若現有處高山,山峰上有一金頂高樓。辰午心想:這高樓要有多大啊,這么遠仍依稀可辨,應該就是課官所講“玄金王”的居所。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什么人?”
這聲音不單單像是從某一處傳來,更像是從四面八方匯聚而成,聲音低沉威嚴。乙青叫到:“不好,被金甲武衛發現啦。”
辰午忙回過頭,此時已飛到北城門上,只見一道金光急速向上升來,仔細一看,果然是名金甲衛士,一側金甲正被夕陽照耀的閃閃發光,刺眼得都不敢正視。
“哎喲!”三亥估計被嚇到了,本就不精通的飛升術立刻散了意念,一個倒栽直往下墜。
辰午一看不好,驅動意念竄向三亥,一邊追一邊頭也不回的喊到,“乙青,快!”自己也不知讓乙青“快什么”,只是本能的喊出。
還好追的及時,辰午一把拉住三亥腳脖子,但三亥此時亂了方寸,哪怕被拽住,還在那手刨腳蹬,一時間辰午也被帶著一起墜下云頭,撲簌簌穿過好幾層白云,這跟頭翻的暈頭轉向,不辨上下左右。
辰午心想這下完了。
此時又跌進一層白云,只是這層白云怎么那么厚,跌了半天還未穿透,這反倒靜下心來,意念催動全身靈氣匯集,身子一挺便又升騰起來。此時,感到手上三亥也輕了許多,再看三亥已經騰空坐在自己的面前,只因辰午還拎著他的腳。
“辰午,你準備抓著我的腳到什么時候啊。”三亥嬉皮笑臉地看著辰午,“是不是想讓我帶著你飛啊。”說完就向上升騰。
辰午被他帶著往上一沖,氣的一拽他,又把他拉到并肩,“差點被你這半吊子害死。”
“嘿嘿,”三亥不好意思揉揉鼻子,借故岔開話題,“我們這是在哪,乙青呢?”
辰午也想知道,上下左右看了看,二人好像被大一團云包裹在其中,迷迷蒙蒙視野只在十步之內,正在奇怪,突然云團上面伸下一只小手,拍了一下辰午腦袋。
“你們兩個傻子,還不上來?”
向上一看,乙青正從云團上面探進半個身體,笑呵呵地看著二人,辰午和三亥意念一催,向上升去。升到云面才發現,原來二人剛才在好大一團云內,這云面厚實不破,可立可躺。
是乙青的飛云術。
在道機院見過乙青研習,此云就算不會飛升術,也能站立其上,再由施術者控制上下來去,女孩子本來力量弱小,這法術她刻意修煉,幫助負重,有次在道機院,她拿了好多家里鮮果給大家,便是幻化一朵桌面大的飛云駝來。
眼前這朵可是辰午見過乙青幻化過最大的云了,看著長寬都有百步。
“哇,這么大的飛云。”三亥在云面上蹦蹦跳跳,最后雙手枕頭,躺下舒服地雙腳一蹺,“不錯不錯,都不用飛升術啦,躺一會,壓壓驚。”
“哎,那個金甲衛士呢?”辰午站在云的邊緣往下看。
“往后看。”乙青拍拍辰午肩頭,不無得意的看著他。
只見飛云后面,另外有一大團云,估摸著大概有三人站立這朵飛云十倍大,但還是沒看見金甲衛士。
“人呢?”辰午問道。
“在里頭呢。”乙青捂嘴笑到,“這是我的幻云術,他往前一步,幻云就向前長十步,向上一步,幻云就向上增十步,你看云那么大,就是他在里頭折騰出來的。當然啦,等我們一走遠,幻術就會消失,他就能出來了,我們快走吧。”
“你真厲害啊。”
乙青被辰午夸得臉一紅,一扭頭,“還不是因為你們,真對不起那位金甲衛士,等回家了,你可要陪著我去給人家賠不是哦。”
“一定一定。”嘴上說著,可辰午眼睛卻看著城外景色。
暮色將城郭染作赤銅,多條鎏金大道自城門蜿蜒入遠處蒼茫。夕照漫過草甸時像打翻的蜜罐,金漿從羽狀云隙間傾瀉,將針葉林鍍成連片的琥珀屏風。風陣陣吹過,萬物在金色和本色中來回轉換,就像一支無形的筆在紙上刷刷點點。
三人沿著大路御云飛行,越過了草甸,飛行于森林上空時,松脂香混著青草氣息漫上云端,隱約看到些許陰影在林中穿行,時而還聽到不知什么異獸的叫聲。三亥俯身趴在云端,探頭看著地面。
辰午則坐在云頭看這看那,余光瞥見,乙青膝頭素紗輕覆的手,隨云影明暗,悄悄向他這邊移了半寸。待他側首望去,少女卻正仰面細數掠過的歸鳥,唯有垂落耳旁的發梢,泄露方寸間慌亂的震顫。
西天熔金,漸淬作海棠色,在乙青低垂睫毛的臉頰上,投出細密金柵,風忽然卷起她鬢邊碎發,千萬根金絲在暮光中浮沉明滅。
夕陽將乙青側臉勾勒出金邊,就連飄動的發絲,也是霞光萬道。
太陽已幾乎不見,乙青好似有些擔心,直催促著二人歸家,正在辰午說再玩一會就回家的時候,三亥指著下面說,“快看,那是什么?”
順著三亥所指方向看去,越過森林后有一塊空地,但不知為何,這空地上有著點點亮光,而在點點亮光中,有一團特別明亮,此時太陽已完全不見,只有西面天空的晚霞還有幾分暗紅,可見絕不會是陽光反射。乙青這時也停住飛云,三人趴在云頭仔細向下觀看。
“走,我們下去看看。”一如往常,辰午總是引領著大家。
“走走!”三亥在云頭,興奮的指著亮處,示意乙青快催動飛云。
“這個~,”乙青有點猶豫,怕是肯定有點怕,但她應該也對下面的點點亮光有些好奇。
“走吧,”辰午拉著乙青衣袖,“我們下去看看是什么,就回家。”
乙青甩開他的手,指指二人說道:“好好,說好下去看一眼,我們就回家啰。”
飛云不斷接近地面,三人這才發現,在高處時,以為只有稀疏的亮點,越接近地面,亮點就越來越多,也可能是天黑,亮點越發明顯,并在不停游走,圍繞著最亮處盤旋。待落到地面,飛云散去,這地面情景和空中俯瞰截然不同,空中俯瞰,只看到了一面,好似所有亮點在一個平面上旋轉,而在地面,整個旋轉的光點群,足有幾人高。
三人身處一塊百步方圓的空地,寸草不生,空地周圍是半人高的草叢。空地中央是一株枯樹,說是枯樹,其實并不知道它枯不枯,只是此樹只有枝干沒有樹葉,幾人高的模樣,四人合抱般粗,樹身在一人高處分為四個枝干。
而在四條枝干的交匯處,有個極其明亮的蛋狀物。
這個蛋狀物,估摸著要兩人才能合抱,正是整個漩渦的中心,其他亮點都在回旋著向它匯聚。再看蛋狀物,此刻并不完整,這些回旋靠近的亮點像是正在拼湊它。細看這些亮點,發現是起于空地周圍的草從。初升時,細如一根發絲,無頭無尾,共生六翅,薄若透明,發出亮光的正是這細如發絲的身體。
所有亮點都按著同一方向旋轉著,不斷一圈圈靠近中央,在旋轉中,身體不斷的變大,當靠近中央枯樹時,已長至手指粗細。當最終旋轉至蛋狀物時,一個個豎著貼向蛋狀物,一經貼上,它們的六翅就被蛋狀物的高溫灼毀,星星點點的殘骸,飄向枯樹周圍,又成為后續者的食物,它們正是吸食這些灼毀的殘骸而不斷變大。
而那蛋狀物也因為這些亮點的構筑,在不斷的增大。
三人并排站著都看呆了,三亥兩眼出神的看著亮點盤旋,頭晃成一圈又一圈,自言自語的說,“這到底是什么呀?”
“這應該就是雙棲離鹛吧。”乙青打量著枯樹說到。
“雙棲離鹛是啥?”辰午和三亥都轉頭看著乙青。
“你倆啊就知道研習自己喜歡的術,課官教《四生經》的時候,你們都在睡覺么?”乙青壞笑看著二人。
隨后,她看著光暈漩渦解釋,雙棲離鹛是一種卵生異獸,說“雙”因為它經過兩次卵生,那飛行的亮點叫離翅,卵生于空地周圍的草地,不斷匯聚后形成了這樹上的卵,待到完全日落后,此卵便會孵出兩只雙棲離鹛,一公一母,天亮前它們會在這周圍草叢產卵,產完卵接近日出時便一同消散,而離翅在第二日接近日落時開始孵出,就這樣日日夜夜循環不息。
乙青邊說邊得意地看著辰午和三亥,聽的二人都出了神。
突然,所有離翅旋轉速度加快,本來靜謐空地上,嗡嗡振翅聲越來越響,與此同時,辰午突然感到一絲涼意,不禁打了個冷顫,正想問他倆有沒有覺得冷,才發現三人說話竟都呵出一團團水汽,環顧四周,草地上的綠葉都在慢慢結起白霜,而從對面草地里,隱約聽見刷刷聲在靠近,還若隱若現閃著幾點寒光。而離翅更是加快的旋轉匯聚,將光的漩渦越縮越小,把三人顯露在光環之外。
“不好!”乙青小聲驚呼。
“怎么了?”
乙青示意小聲,拉著二人的衣袖直往身后草叢拽。
“趕快伏好。”乙青把他們拽進草叢,雙眼直瞪瞪盯著對面,“我記得課官說過,這雙棲離鹛有個天敵,叫……叫什么來著?哦,叫寒蚩,寒蚩愛吃這雙棲離鹛的卵,而雙棲離鹛愛吃活的寒蚩,現在怕是這寒蚩來了吧。”
“好啊,那我們就在這看他們誰能贏。”三亥索性坐在了草叢里。
“不行啊,寒蚩可是兇獸,它們小的時候還只是趁著白日吃些離翅的卵,如果來的是能吃雙棲離鹛卵的,估計都要三四千年之歲了,這般大小的寒蚩,最愛捉來其他異獸,囚于巢穴,吸食靈氣化為己用,我們體內靈氣充盈,自然也是它獵食對象,我們趕快走!”乙青拉著三亥衣領,往草叢深處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