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濃墨,將紫禁城層層包裹。
長春宮內,爐火無聲,映著微光。瑯嬛坐在妝臺前,銅鏡里的人影有些模糊。
齊太醫白日的話,還在耳邊。高晞月……竟已油盡燈枯。
這些時日,咸福宮的冷寂,她不是不知。
圣心已遠,病體難支,再驕傲的人,也經不住這般磋磨。
瑯嬛與高晞月,相識于潛邸。
入宮后,高晞月便依附于她。那性子,是有幾分驕縱,幾分跋扈,可對她這位嫡福晉,卻總有份不加掩飾的敬重和依賴。
要說沒有姐妹情分,那是自欺欺人。
只是這深宮,情分二字,終究要給權勢和活路讓道。
即便如此,驟聞對方時日無多,瑯嬛心里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翻涌不休。
“瓔珞。”她聲音不高。
守在外間的魏瓔珞聞聲即入:“娘娘有何吩咐?”
瑯嬛站起身,攏了攏身上的斗篷。“本宮去趟咸福宮。”
魏瓔珞略感意外,旋即恢復如常。
“娘娘,夜這樣深,風又這樣大,不如明兒個再去?”
“不了,就現在。”
瑯嬛語氣平平,“你陪本宮去。”
“奴婢遵旨。”
魏瓔珞不多話,取了廊下的燈籠,默默跟上。
主仆二人避開巡夜的侍衛,借著夜幕的掩護,一深一淺地往咸福宮去。
冬夜的風,刮在臉上生疼,燈籠的光暈也跟著晃。
一路無話,只有腳下積雪被踩踏的細碎聲響。
咸福宮到了。
隔著老遠,就見那邊的燈火比別處稀疏許多,透著一股衰敗的死氣。
越走近,那股寒意越是逼人,好像連呼吸都能結成冰。
“想當初,咸福宮是皇上最愛來的地方。貴妃怕冷,這殿里,什么時候不是暖烘烘的。”
瑯嬛低語,話里帶著些許恍惚。
魏瓔珞沒搭腔,只扶著瑯嬛上了臺階。
殿門虛掩,守門的太監宮女縮在角落打盹,壓根沒想到這鐘點會有人過來。
看見瑯嬛主仆,幾個人魂都快嚇飛了,慌忙跪下請安。
“罷了。”
瑯嬛擺手,示意他們不必聲張。
一進殿內,便是嗆人的藥味。
殿里也生著炭盆,可那點暖意,跟外頭的冰天雪地比,也強不了多少。
曾幾何時,這咸福宮也是雕梁畫棟,暖香襲人,如今竟敗落至此。
內殿的簾子低垂,隱約能聽到壓抑的咳嗽。
瑯嬛的心沒來由地揪了一下。她定了定神,掀簾入內。
病榻上的人,瘦得不成樣子,臉無人色,兩頰凹陷,哪里還有當年半分明艷張揚?
身上蓋著幾層厚錦被,還是止不住地發抖,嘴唇干得起了皮,眼窩深深陷了下去。聽到動靜,她吃力地轉過頭,視線茫然地落在瑯嬛身上。
瑯嬛走到榻邊,緩緩蹲下,聲音放得很輕:“晞月,是我。”
高晞月原本黯淡的瞳仁里,好似勉強聚起點光。她費勁地抬了抬手,想去夠瑯嬛的衣袖,卻在半途無力地垂落。
“皇后娘娘……”聲音又干又澀,氣若游絲,“您……您怎么來了……”
瑯嬛握住她那只冰冷的手,心頭一陣發酸。
她的指尖無意中觸到了高晞月腕上的玉鐲,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物件。
當年,她賞了高晞月和嫻妃一人一只。
沒想到,高晞月竟一直戴著,病成這樣也沒取下。
這鐲子,像一根針,扎進了瑯嬛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那點復雜難言的情緒,瞬間洶涌起來。
她攥緊了高晞月的手,那只戴著鐲子的手,冷得沒有一絲活人的暖氣。
“晞月,你寬心養著,總會好起來的。”
高晞月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
她只是虛弱地牽了牽嘴角,那抹笑意,看得瑯嬛心口發緊。
在咸福宮沒留太久,瑯嬛便起身。
弘歷如今對貴妃已是棄如敝屣,她不宜在此久留,免得招惹是非。
“你先歇著,本宮得空再來看你。”
高晞月唇邊仍帶著那抹淺淡的笑,就那樣看著她,直到瑯嬛的身影消失在簾外。
出了咸福宮,迎面一股寒風,瑯嬛禁不住一哆嗦。
“娘娘……”魏瓔珞趕緊扶住她。
瑯嬛搖搖頭,示意無妨,聲音有些飄忽。
“走吧。”
回長春宮的路上,瑯嬛的情緒平復了許多。
“明日你去一趟內務府,知會他們,給咸福宮增添炭火供應,還有貴妃的藥材、補品,務必用最好的,仔細照料,不可有絲毫怠慢。”
“是,奴婢遵旨。”魏瓔珞恭敬應下。
聽到瑯嬛對高貴妃的安排,魏瓔珞的腦海中卻驟然閃過幻境中的片段。
她記得,每當有妃子即將離世,如懿都會前去探望一番,說是溫暖后宮所有人,但在魏瓔珞看來,那不過是一種小人得志的炫耀罷了。
高晞月死之前,如懿好像也是去過的,不知跟高晞月說了些什么,高貴妃死后,七阿哥永琮好像就是因為她的貼身宮女茉心做了什么而病故的。
想起前一世她未能救下來的孩子,魏瓔珞就心臟揪疼的厲害。
若不是因為永琮的亡故,容音姐姐怎么可能喪失對生的希望?
可這個世界里,明明高晞月與瑯嬛感情頗好,她的貼身宮女怎么會對付永琮呢?
難不成是如懿對高晞月說了什么?
魏瓔珞的心瞬間提了起來,微微側過頭看向沉默良久的瑯嬛。
“瓔珞……”
瑯嬛突然輕聲喚她,聲音里帶著幾分歉疚。
“方才在咸福宮,看到晞月腕上的那只鐲子,本宮突然想起……想起那里面……”
她的聲音頓住了,好像對接下來的事有些難以啟齒。
片刻的猶豫后,瑯嬛才低低開口:“那鐲子里,本宮放了零陵香。”
魏瓔珞聞言,心中一震,零陵香!那可是防止女子有孕的藥!
難不成…是因為這個?
瑯嬛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明顯的悔意:“那時候……本宮心思駁雜,總想著如何坐穩福晉之位,想著在兩位側福晉前生下嫡子。”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責備過去的自己。
“那時候的我,就像被什么東西附著了一般,心里只剩下那些陰暗的念頭……如今想來,真是萬分后悔。晞月對本宮,始終是真心的,她戴著我送的鐲子,甚至病成那樣都未曾摘下……而我,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