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九點半,林舒窈從夢中醒來,床頭燈未關,窗外風雪未停。
枕邊空空蕩蕩。
她盯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才緩緩坐起身。
這座美國北方小鎮的冬夜總是格外安靜,整個世界仿佛都沉入風雪中,連風聲都像隔著一層棉布傳來。
從陪梁知遠一同出國,到如今已是第七個年頭,也是他們結婚的第七年。
林舒窈從沒真正適應過這里的冬天。太安靜,太孤獨,太寒冷,也太遙遠。
明天凌晨三點,她就要出發去機場,轉機飛回申城。
這個城市沒有直飛的航班,她得先到洛杉磯,再回國。
白天,梁知遠給她打電話,說今晚要加班,學校那邊還有最后一個項目要交接,他會晚些回來。
她說“沒事”,其實心里還是有些期待的。
畢竟這次回國要待上大半個月,這是他們分別前的最后一晚。
她以為,就算是例行公事,他也會早點回來,哪怕是一起吃頓晚飯也好。
樓下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她趕緊披了件針織外套下樓。
梁知遠穿著灰色羊毛大衣,神色疲憊,一手夾著文件夾,手指凍得有些發紅。
“回來了?”她笑著問。
他點了點頭,沒多說什么,把大衣隨手搭在餐椅椅背上,轉身去二樓臥室拿了睡衣,又走進了浴室。
林舒窈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的背影,嘴角那點柔和的弧度緩緩垮下來。
直到浴室傳來水聲,她才仿佛如夢初醒。
她走進廚房,打開電飯鍋。
睡前預約好的排骨粥已經煮得軟糯粘稠,是梁知遠最喜歡的口感。
她舀了一碗出來晾著,又將剩下的粥分裝進保鮮盒。
打開冰箱冷凍層,餃子、餛飩、湯圓,還有她提前腌好的幾份牛肉片,全貼上了標簽,整齊擺放著。
三周時間,應該夠他撐過這段“沒有人照顧”的“空窗期”
她把排骨粥擺上餐桌,端坐著等他出來。
梁知遠洗完澡下樓,換了睡衣,頭發還濕著。
他坐下,吃了幾口粥,眉頭卻皺了起來。
“這粥怎么做得這么淡?”
“我想著你平時口重,公眾號文章說減點鹽對腎好。”
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誰告訴你的?別總被那些公眾號帶節奏。我們那邊從小就這么吃,怎么就沒人出問題?”
他放下筷子,“你要是真閑著,不如多花點心思在新房裝修上。國內學校那邊說公寓已經安排好了,裝修方案得盡快定下來。”
林舒窈垂下眼簾,“好,我知道了。”
他似乎意識到氣氛有些僵,低頭繼續吃粥,半晌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問:“你吃了嗎?”
“吃過了。”
她頓了頓,補了一句,“想著明早三點多就要出發去機場,就沒等你……”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接了下去:
“你給房子那邊的裝修公司打過電話了嗎?”
“沙發別再挑那些原木色的,簡簡單單,看著就一股性冷淡的窮酸味。”
他頭也不抬,繼續交代:
“上次我看中一款德國進口的藍調絨布沙發,還不錯,預算高點也沒事。”
“落地燈我發你鏈接了,明天到了國內記得早點訂。”
她垂著頭一一應著,心口卻一陣陣發悶。
那款沙發,一套近五萬。
他們的經濟狀況,也不過是這兩年才稍微寬裕起來。
而她原本選的是木質淺色系,溫潤簡約,是她理想中“家”的模樣。
可梁知遠不喜歡。他說那樣看起來廉價,不夠體面。
可她記得,她最初就是被他的那份樸素與堅韌吸引。
那時他條件不好,卻始終自持,哪怕在最拮據的時候,也從不對生活抱怨一句。
而現在他,西裝筆挺,腕表閃亮,依舊清俊白皙,眉眼間卻多了幾分沉穩與鋒利。
她記得他們剛在一起時,他為了送她一條珍珠項鏈,悄悄接了三個月的家教課和私活,攢下錢后偷偷買來放在她包里。
她心疼他,說不用這樣。
他握著她的手,笑著說:“窈窈,東西貴不貴沒關系,只要你喜歡。”
那時的他,臉瘦、手冷,卻目光堅定。
吃完后,他照舊把碗放進水槽,徑直上樓回了書房。
林舒窈默默收拾好碗筷,回房間,坐在行李箱前,把最后幾樣雜物塞進去。
三周的行程,行李不多。
她沒帶禮物,也沒告訴任何親戚朋友。
甚至沒打算回杭城,只短暫停留。
不是不想,是不敢。
當年是她執意嫁給梁知遠,義無反顧陪他來美國的。
父母曾極力反對,那場激烈爭吵之后,她便漸漸習慣了凡事不再與他們傾訴。
近兩年,她一直沒回過家,也還沒開口告訴他們,自己即將回國生活的消息。
診斷報告上的“排卵功能障礙”一欄,是她藏得最深的秘密。
那張診斷報告,還有那句“你要是愿意,我們就不要孩子”,她始終記得。
她去醫院查過幾次,他都陪著她。
每次檢查后,他都會握著她的手,說“沒關系,我不在意這些”。
“只有我們兩個,也很好。”
她信了,真的信了。
可時間久了,她開始在夜里默默懷疑——
如果他真的不在意,為什么每次看到親戚家孩子都“兩眼放光”?為什么總是對表哥家的侄子格外關照?
他們結婚七年,沒避孕,也從未真正“計劃”過。
她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甚至學著在朋友圈發“有娃不如養貓”,調侃“自由丁克”。
但現在,他即將回國任教。
想到婆婆的傳統強勢,想到親戚鄰里的東問西問,想到那種“沒有孩子就等于婚姻有缺陷”的默認認知。
那種焦慮,第一次這樣真切地襲來。
她也忍不住想,要是能有一個孩子,一個他們的孩子,是不是他們的生活會溫馨甜蜜一些?
于是她在網上找了黃牛,足足提前了一個月,才掛上那位久負盛名的生育專家的號。
她不敢動用父母的人脈,怕他們知道,怕他們失望,也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哭出來。
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鏈,站起身,走到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
“林舒窈,”她輕聲說,“這次,不是為了他。”
窗外,雪落無聲。
她走回床邊,正準備躺下。
門被輕輕推開。
梁知遠站在門口,“你明早三點多就出發?”
“嗯。”她點頭,“鬧鐘已經調好了。”
他走進來,在床邊坐下。
她鼓起勇氣,輕輕靠過去,想抱他一下。
他側身避開了:“別鬧,早點睡,明早還得趕飛機。”
語氣依舊溫和,卻把她生生推開。
見她怔怔地坐著,他遲疑了一下,低頭,在她額頭落下一個輕輕的吻。
“照顧好自己。”
那一吻太輕,像一滴水落進了死湖,沒激起半點波瀾。
林舒窈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是啊,中年夫妻,大概就是“左手摸右手”的年紀了。
她甚至安慰自己:別太矯情,他已經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