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踩在如蛛絲密布般分裂的石板路上，沈宿遷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緩緩伸出，她張開了手掌。
林七夜低頭，一根黑色的緞帶被折疊成了一個小方塊，正整整齊齊地躺在她的手心。
“小七，恭喜你，重獲新生。”
十年的‘盲人’生涯貫穿了他所有的記憶，從最開始的時候，林七夜的執念就是‘睜開雙眼’，而現在，他做到了。
“小千，剛才那些鬼面人是你殺的，對不對？”
拾起她掌心的那條緞帶，他抬眼，“你……”
“不要問。”
沈宿遷的食指抵住了他的唇瓣，她眨了眨眼，俏皮一笑，“還記得我們的規矩嗎？”
林七夜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那些藏在角落里的記憶再度復蘇，他記得，那一天，也是這樣一個看不到星星的晚上，月亮又圓又亮。
––––
十年前
陽光精神病院的小花園里，什么樣的人都有。
正抱著一棵樹輕聲細語說著情話的中年男人；揪著一片葉子蓋在頭頂‘擋雨’的女人；縮在角落里裝蘑菇的少年……王護士的目光一一掃過周圍，在人群中尋找自己的目標。
終于，她找到了藏在花園長椅后面的兩個孩子。
“小千、七夜，該吃藥了。”
正在專心挖土的幼年沈宿遷巴巴地仰起頭，她白嫩嫩的包子臉上還沾著泥土，試圖撒嬌：“小王姐姐，我可不可以不吃藥呀？大哥哥和大姐姐今天沒有吵架。”
看了一眼身邊乖乖巧巧替她舉著樹葉擋太陽的林七夜，很有革命義氣的沈宿遷當然不會忘記他，“還有小七，他也不想吃。”
伸手摸了摸小女孩頭頂上扎起的兩個小包包，王護士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泥土：“小千，只有吃了藥，病才會好。病好了，你就可以見到爸爸媽媽了。”
沈宿遷撇撇嘴，小聲嘀咕：“那更不能吃藥了，我才不想見到他們。”
小林七夜感受到了她突如其來的壞心情，悄悄將葉子湊近她，整個人縮成一團：“小千不要害怕，我替你吃藥。”
這里是精神病院，到處都是精神病，但是沈宿遷知道她不是，林七夜也知道自己不是。
治療精神病的藥會不會把一個正常人真的變成精神病呢？
林七夜還小，對這些事情了解得不多，但他知道，從與沈宿遷相識以來，她一直都在保護他。
面對著身體高大的病友，是她擋在前面；不愿意去做的精神檢查，是她主動請纓先去；思念姨媽和楊晉的日日夜夜，也都是她陪在身邊。
每一個夜晚，病房之外，女人似哭似笑的尖利聲音回蕩在醫院的長廊里，偶爾還會有瘋子逃出來瘋狂拍門。
黑漆漆的夜晚，聽著外面的可怕動靜，林七夜抱著自己的膝蓋蜷縮在床角，月光照入窗臺，他的臉蒼白得可怕，病房的門被緊緊鎖住，沈宿遷的小臉卻突然出現在窗戶外面。
她敲了敲窗戶，突然出現，把林七夜嚇了一跳：“是誰？”
“笨蛋小七，當然是我。”
林七夜摸索著從床上下來，“小千？你在哪里？”
她滿不在乎地開口，“我當然是在窗戶外面啦。”
“窗戶外面！”林七夜大驚失色，本就蒼白的臉上更是一絲血色都沒有了。
他看不見，但是王護士告訴過他，醫院的窗戶都是防盜窗，裝了欄桿。先不管沈宿遷是怎么爬過來的，這里可是七樓，要是摔下去必死無疑！
他想去找她，卻被床角絆了一跤，狠狠摔在地上。
沈宿遷又急又氣：“笨蛋小七，你不許動了！”
林七夜咬了咬唇，倔強拒絕，“不行。不能讓……小千受傷……”
“我才不會受傷呢！”沈宿遷恨不得自己能學會穿墻術，她急切地敲打窗戶，“林七夜，你聽不聽我的話？”
林七夜仰起頭，一張稚嫩的小臉上全是認真：“聽話。小七會聽小千的話。”
“但是，小千不能去做危險的事情。”
他執拗地想要爬起來，剛才估計是磕青了膝蓋，此刻毫無方向，更是走起路來磕磕絆絆的。
“我才不會有危險！我踩得可穩了！”如果此刻有第二個看得見的人出現，一定能發現沈宿遷腳下并不是懸空的。
一片又一片的冰晶凝結在她的腳下，開出晶瑩美麗的霜花，托起了沈宿遷的身體。
“林七夜，不許過來！”
看他死倔死倔的，居然還想過來，沈宿遷壓低了聲音，見他被自己喝止了動作，她才緩和了語氣，“你要是真的想幫我，就去給我開門。”
“小七，你最好了，快去給我開門吧。”
沈宿遷一手握住欄桿，她在縫隙中注視著林七夜的身影，他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但是莫名的可憐。
于是她又順著原路爬了回去，護士已經拉走了外面發病的女人，沈宿遷抱著枕頭一路找到了林七夜的病房，她抬手敲門。
沈宿遷從窗外消失了，林七夜還愣在原地，他顫顫巍巍地喊她：“小千……”
沒有回應。
說實話，那個時候的林七夜在腦子里想了一萬種關于沈宿遷的死相，但他還是發現，他終究還是不想她死的。
“小千！”
沒有人理他，林七夜以為沈宿遷真的摔下去了，盡管沒有聽到她的尖叫，“沈宿遷，你不許死……”
“咚咚咚——”
“林七夜，給我開門！”
沈宿遷在外面大喊，可直到把王護士都吵醒了，沉浸于她的‘死訊’中的林七夜還是沒有給她開門。
望著只有半人高的小女孩，王護士嘆了口氣：“小千，七夜都睡著了，你怎么還不睡？”
“不可能，林七夜才睡不著，外面那么可怕，他肯定在哭呢。我得去陪著他睡覺。”
王護士又嘆了口氣，只好幫她打開了門，但她沒想到，林七夜真的縮在角落里哭。
沈宿遷得意地叉腰：“你看吧，我就說林七夜他需要我。”
“七夜，你怎么了？”
沒有得到回應，她還想繼續說，卻見沈宿遷一個抬手，直接將枕頭丟到了林七夜的頭上，“林七夜，你居然不給我開門，你壞，我再也不和你好了。”
松軟的枕頭落在他的頭頂，又彈到了地上，聽見沈宿遷的聲音，林七夜猛然抬頭，仿佛從夢中驚醒一般。
突然爆發的潛能讓他一下子撲過來，抱住了沈宿遷：“小千，我還以為你……”
林七夜理智地住了嘴，他有種預感，如果說出來的話一定會挨打的。
“笨蛋小七，早就叫你給我開門了，你居然不開。”沈宿遷咬牙切齒地說著，一邊說一邊按住了他的后腦勺，動作溫柔地揉了揉。
“笨蛋小七……”
一手按住一個小朋友，王護士露出了‘核善’的微笑：“小朋友們，現在很晚了，該去睡覺嘍。”
兩只徹底老實的鵪鶉閉了嘴，一起躺上了床，林七夜求生欲拉滿，自覺地撿起了地上沾了灰塵的枕頭拍了拍，把干凈的枕頭讓給了沈宿遷。
王護士轉身出去，再次關上了門。
感受著縈繞在鼻尖的香氣，林七夜突然發問，“小千，你剛剛是怎么爬過來的？”
“不告訴你，這是個秘密。”
沈宿遷抬起一只手，莫名其妙地指向天花板，“如果你要知道我的秘密，就必須要拿自己的秘密來換。”
林七夜回想著自己無聊的一生，最終選擇了放棄，他好像沒有什么秘密是沈宿遷不知道的，就連‘月亮上的天使’的秘密，他都已經告訴沈宿遷了。
他有些沮喪，“那就等我有第二個秘密的時候，再來和你交換吧。”
“小千……”
他還想和她說話，卻聽見了她規律且均勻的呼吸聲，他放低了聲音，“小千，晚安。”
窗外，一輪皎潔的月亮掛在天上。
雖然看不到星星，但是那天晚上的月亮真的又圓又亮。
––––
沈宿遷整個人沐浴在月光下，林七夜藏在陰影里，好似從十年之前開始，就一直就是這樣。
年幼的林七夜看不到太陽，但是于他而言，他的人生有月亮就足夠了。
年幼的沈宿遷就是他的月亮。
現在，月亮長大了，再次照耀到了他的身上。
沈宿遷對著他笑，“小七，如果你要知道我的秘密，就必須要拿自己的秘密來換。”
她的身影迎著月光走遠，林七夜忽然在想，也許她不只是他的月亮，只是某一刻，月亮的光輝照在他的身上，驅散了他年幼時的黑暗。
沈宿遷永遠都只屬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