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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明朝女軍醫 半夏未必苦 132760 字 2025-06-04 16:4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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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的初冬來得又急又猛,仿佛一夜之間,天地就被凜冽的寒氣所籠罩。濟安堂后院的藥圃里,那些曾經頑強抵抗秋寒的草藥,在第一場霜凍過后,終于也蔫了葉子,像是被無形的重擔壓彎了腰。

許清嘉蹲在藥架前,纖細的手指靈活地將曬干的艾葉捆成小束。她每呼出一口氣,眼前便凝成一片薄薄的白霧,模糊了視線。指甲縫里嵌著的松脂和硫磺粉,是她連續三天改良凍傷藥方留下的痕跡——這些配料頑固地附著在她的皮膚上,像是無聲地訴說著她的辛勞。

"再堅持一下,"她低聲對自己說,聲音輕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將士們等不了。"想到邊關那些在寒風中站崗的士兵,許清嘉手上的動作又快了幾分。

"許姑娘!"阿吉慌慌張張地跑進后院,懷里抱著個結冰的銅盆,盆沿上掛著一層薄霜。少年氣喘吁吁,臉頰被凍得通紅,"伙房說咱們要的豬油不夠了,只夠配三十罐藥膏。"

許清嘉的手指頓在半空,一束剛捆好的艾葉從指間滑落。她緩緩站起身,膝蓋因久蹲而發出輕微的抗議聲。"三十罐?"她重復道,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軍營有三千將士,先鋒營就有五百人,三十罐怎么夠分?"

她的眉頭緊鎖,腦海中迅速計算著各種可能的替代方案。豬油是凍傷藥膏的基礎,沒有它,藥膏的質地和保護效果都會大打折扣。遼東的冬天,沒有足夠的凍傷藥,將士們的手腳會生滿凍瘡,嚴重的甚至會壞死...

"伙房說,今年豬瘟,能宰殺的豬比往年少了一半。"阿吉搓著手,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迅速消散,"而且將軍下令優先保證將士們的伙食..."

許清嘉正要開口,院門外突然傳來整齊有力的腳步聲,像是訓練有素的隊伍正在接近。她轉頭望去,只見裴錚帶著四名親兵大步走來,黑色的大氅在寒風中翻飛,上面還沾著未化的雪粒,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

她的心跳不知為何突然加快了一拍。裴錚很少親自來濟安堂,通常都是派人來取藥或者傳話。許清嘉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又迅速意識到這動作的多余,不由得在心里暗笑自己的慌亂。

"將軍?"許清嘉微微欠身,正要行禮,卻被裴錚抬手制止。他的手掌寬大,指節分明,虎口處有一道明顯的疤痕,那是去年與北狄人交鋒時留下的。

裴錚的目光掃過架子上晾曬的藥草,又落在許清嘉沾滿藥粉的手指上,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他沒有寒暄,直接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遞到許清嘉面前:"這個能用嗎?"

他的聲音低沉而干脆,像冬日里結冰的溪流,清澈而冷冽。許清嘉接過油紙包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裴錚的手掌,那觸感溫暖而粗糙,與她想象中將軍的手一模一樣。

油紙展開,露出里面一塊晶瑩的白色油脂,質地細膩,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許清嘉小心地用指甲刮了一點,放在指腹間捻開,油脂立刻化開,散發出一種特殊的、略帶腥甜的氣息。

"熊脂?"她驚訝地抬頭,眼中閃爍著驚喜的光芒,"這可比豬油好多了!保溫效果更好,而且更容易被皮膚吸收。"說話間,她不自覺地向前邁了一小步,完全忘記了應有的禮節距離。

陽光穿過裴錚肩頭飄落的雪粒,在那雙慣常冷峻的眼睛里折射出細碎的金色光芒。許清嘉第一次發現,這位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將軍,眼睫毛竟然出奇的長,在陽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黑鴉營昨日獵的。"裴錚簡短地解釋,嘴角微微上揚,那幾乎不能稱之為笑容,卻讓他的面部線條柔和了許多。他轉身時,黑色的大氅掃過藥架,帶起一陣微風,混合著松木、鐵器和某種獨特的氣息——那是常年征戰沙場的男人特有的味道。

"三日后我要看到兩百罐。"他的聲音隨著腳步遠去,不容置疑的語氣中卻帶著一絲許清嘉從未聽過的...是信任嗎?

阿吉等將軍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院門外,才敢大聲喘氣:"姑娘,熊脂和咱們的方子..."

"要改配方。"許清嘉已經鋪開宣紙,墨筆在紙上迅速勾畫新的配比,筆尖流暢地劃過紙面,留下一行行娟秀的字跡。"熊脂性烈,得加重黃柏的比例平衡。"她自言自語道,眉頭微蹙,全神貫注地思考著。

突然,她的筆尖在"硫磺"二字上頓住,墨汁在紙上暈開一小片。一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去地窖把硝石都搬出來。"她吩咐阿吉,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阿吉瞪大了眼睛:"硝石?那不是用來..."

"我知道。"許清嘉打斷他,眼中閃爍著醫者特有的那種專注光芒,"熊脂與硝石相合,能增強藥性滲透,但必須嚴格控制比例。"她已經開始在紙上寫下新的配方,筆走龍蛇,"再取些薄荷腦來,熊脂的氣味太重,將士們會不習慣。"

阿吉匆匆離去后,許清嘉停下筆,望著院門的方向出神。裴錚為何親自送來熊脂?他又是如何知道濟安堂缺豬油的?這些疑問在她心中盤旋,卻找不到答案。她只知道,當那雙平日里冷若冰霜的眼睛里泛起金色的光芒時,她的心跳會不受控制地加速。

搖搖頭,許清嘉重新專注于藥方。將士們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她不能辜負這份信任——無論是來自軍營三千將士的,還是來自那位黑甲將軍的。

后院的寒風再次呼嘯而過,卷起地上的枯葉。許清嘉攏了攏衣襟,卻感到一股暖流從心底涌起。三天時間,兩百罐藥膏,這是個艱巨的任務。但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完成。

因為在這個嚴冬里,有人正等著她的藥。

傷兵營最東側新搭的草棚里,十口大陶甕整齊排列在臨時搭建的土灶上,甕中混合物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將草棚內的溫度提升得比外面高出許多。許清嘉挽起袖子,露出纖細卻結實的手臂,手持一根粗木棍,親自攪動著甕中粘稠的液體。

"順時針三圈,逆時針一圈..."她低聲念著自己總結的攪拌口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松脂、熊脂與硝石在高溫下慢慢融合,形成一種奇特的琥珀色液體,在火光映照下閃爍著蜂蜜般的光澤。

草棚外,遼東的寒風呼嘯而過,偶爾從縫隙中鉆入的冷風讓灶火忽明忽暗。許清嘉卻渾然不覺,全神貫注地觀察著甕中藥物的變化。當混合物達到理想的粘稠度時,她向身旁的阿吉點頭示意:"硫磺粉,現在。"

阿吉立刻遞上早已磨細的硫磺粉,許清嘉小心地將黃色粉末撒入沸騰的混合物中。粉末接觸液面的瞬間,一股刺鼻的氣味立刻彌漫開來,草棚內仿佛突然多了幾十頭大蒜。

"這味兒..."負責燒火的年輕士兵忍不住捂住鼻子,臉皺成一團,"比俺老家腌了三年的咸魚還沖!"

許清嘉卻眼睛發亮,絲毫不受氣味影響。她加快攪拌速度,看著藥膏漸漸變成均勻的淡黃色。"硫磺殺菌,硝石促進血液循環。"她解釋道,聲音因為興奮而略微提高,"這可比單純的豬油配方強十倍不止。"

她熟練地用木勺挖出一勺藥膏,抹在準備好的木片上,遞給那個還在捏著鼻子的士兵:"來試試。"

小兵猶豫地看著那塊泛著奇異黃色的藥膏,又看了看許清嘉鼓勵的眼神,終于慢慢伸出右手。那只手粗糙紅腫,指關節處已經長出幾個明顯的凍瘡,皮膚皸裂處滲著血絲。

許清嘉輕輕將藥膏涂在他最嚴重的凍瘡上。藥膏接觸皮膚的瞬間,小兵猛地瞪大眼睛,差點跳起來:"熱!像炭火貼著皮,但不疼!"他驚奇地看著自己的手指,那層淡黃色的藥膏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皮膚吸收,"咦?涼下來了...現在感覺...感覺像把手泡在溫水里!"

許清嘉嘴角微微上揚,這是三天來她第一次露出笑容。她仔細觀察士兵手上的反應:"有沒有刺痛感?或者瘙癢?"

"沒有沒有!"小兵激動地說,已經迫不及待地把另一只手也伸過來,"就是暖和,從骨頭里往外暖和!許大夫,這神了!"

消息像野火般在軍營中傳開。不到半日,草棚外已經排起長隊,不僅有凍傷的士兵,還有許多只是好奇想來見識這"神奇藥膏"的人。許清嘉不得不臨時在草棚外支起一張簡陋的桌案,一邊分發藥膏,一邊教士兵們如何正確使用。

"皮膚發白是輕癥,"她拿起一個士兵的手示范,"抹藥后要慢慢揉開,像這樣,力道要輕。"她的手指輕柔地在士兵紅腫的皮膚上打圈,動作熟練而溫柔,"發紫發黑必須立刻就醫,不能硬搓,那是組織壞死的征兆。"

排隊的人群中,一個滿臉風霜的老兵突然開口:"許大夫,這藥能治老寒腿不?"他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十年舊傷了,一到冬天就疼得睡不著。"

許清嘉思索片刻,招手讓他上前:"讓我看看。"她蹲下身,輕輕按壓老兵腫脹的膝關節,"這不是單純的凍傷,是濕寒入骨。"她轉身從藥箱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這個藥膏對你更合適,晚上睡前熱敷后涂抹,連用七天。"

老兵的眼中閃過驚喜的光芒,他顫抖著雙手接過瓷瓶,連連鞠躬:"謝謝許大夫!謝謝許大夫!"

"不必如此。"許清嘉連忙扶住他,感到一陣心酸。這些保家衛國的將士,多少人帶著一身傷病卻無人問津?她突然提高聲音,對排隊的人群說:"有陳年舊傷的,結束后單獨留下,我給你們看看。"

夕陽西下,草棚前的隊伍終于變短。許清嘉揉了揉酸痛的腰背,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也被藥膏染成了淡黃色,散發著硫磺與松香混合的獨特氣味。阿吉正在清點剩余的藥罐,突然皺起眉頭:"姑娘,少了兩罐。"

許清嘉環顧四周,草棚內外都已空空蕩蕩。她蹲下身,發現雪地上有一串細小的腳印,向著馬廄方向延伸。她示意阿吉不要聲張,獨自順著腳印尋去。

馬廄后方堆草料的小棚子里,兩個半大孩子正蹲在一匹戰馬旁邊,偷偷用藥膏涂抹馬匹凍裂的蹄子。許清嘉認出他們是軍營里負責照料馬匹的小馬倌,年紀不過十三四歲,臉上還帶著稚氣。

"...,輕輕抹上去,就像許大夫教的那樣。"稍大一點的孩子正小聲指導著同伴,"追風最喜歡這個了,昨天抹完就不瘸了。"

小一點的男孩抬頭時突然發現了站在陰影中的許清嘉,嚇得差點打翻藥罐:"許、許大夫!"

兩個孩子像受驚的小鹿般僵在原地,等待責罵。許清嘉卻只是走近蹲下,檢查馬匹的蹄子:"裂得不輕啊。"她輕聲說,接過孩子手中的藥膏,熟練地涂抹在馬蹄的裂縫處,"這里要多涂一些,角質層厚,吸收得慢。"

兩個孩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一點的孩子鼓起勇氣問:"您...您不怪我們偷藥?"

"戰馬也是戰士。"許清嘉頭也不抬地回答,手指輕柔地按摩著馬蹄,"它們和你們一樣,在保家衛國。"她想起裴錚曾說過的話——在戰場上,一匹好馬抵得上三個精兵。

完成包扎后,許清嘉站起身:"跟我來。"她領著兩個孩子回到草棚,又取了五罐藥膏交給他們,"這些專門給騎兵營的戰馬,省著點用,每天早晚各一次。"

兩個孩子抱著藥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不停地鞠躬。許清嘉擺擺手:"去吧,天快黑了。"看著他們歡天喜地跑遠的背影,她突然想到什么,又叫住他們:"等等!"

她從藥箱底層取出一個小布袋:"這是特制的蹄油配方,比凍傷藥膏更適合馬蹄。"她簡單解釋了使用方法,"記住,抹藥前一定要把蹄子清理干凈。"

阿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姑娘,那可是加了人參的珍貴配方..."

"戰馬值得。"許清嘉簡短地回答,望著兩個小馬倌離去的方向。她想起自己剛來軍營時,曾見過一匹戰馬因為蹄子凍傷而被處死。當時那匹馬眼中的淚水,她至今難忘。

夜幕完全降臨,許清嘉終于回到自己的小屋。她點燃油燈,就著微弱的光線開始記錄今天的用藥情況和效果反饋。寫著寫著,她的筆停了下來,目光落在桌角那罐特意留下的藥膏上。

這是第一批試驗品,顏色比后來的要深一些,氣味也更濃烈。許清嘉打開蓋子,輕輕嗅了嗅,眉頭微皺。硫磺與硝石的反應似乎比預期更強烈,這種配方的穩定性還需要進一步觀察。

"三天...兩百罐..."她喃喃自語,想起裴錚臨走時說的話。現在她不僅完成了任務,還超額配制了專門給戰馬使用的藥膏。不知為何,她突然很想知道,那位不茍言笑的將軍得知這個消息時,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窗外,北風呼嘯而過,但今夜,軍營中許多士兵——包括那些無言的四蹄戰士——都將迎來一個不那么痛苦的睡眠。許清嘉吹滅油燈,在黑暗中微笑起來。這是她來到遼東后,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屬于這里。

遼東的隆冬,校場上的積雪足有半尺厚,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裴錚站在高臺上,黑色大氅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冷峻的目光穿過飄舞的雪花,落在校場中央那個忙碌的身影上。

許清嘉正跪在雪地里,面前豎著一根粗木樁,她把它當作傷員來對待。她的小臉凍得通紅,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結了一層薄霜,手上的動作卻絲毫不受影響,靈活得像是在跳舞。

"看清楚了,"她的聲音清亮,穿透寒冷的空氣,"動脈出血血色鮮紅,會隨著心跳一股股往外噴。"她扯開一段白布,迅速纏繞在木樁上模擬的"傷口"處,打了個活結,又拿起一根短棍插進去,猛地一絞,"這種情況必須用布條絞緊,不然人會在一刻鐘內流血而亡!"

圍觀的士兵們發出一陣驚嘆。許清嘉解開演示用的布條,又拿起另一段:"普通出血壓住就好。"她示范著用布條直接按壓"傷口",動作既輕柔又堅定,"記住!雪地里受傷先保暖再止血,不然血止住了,人卻凍死了,也是白搭!"

寒風突然加大,把她的話吹得斷斷續續。她不得不提高音量,聲音因此有些嘶啞。雪花落在她束起的發髻上,又很快融化,順著脖頸流進衣領,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高臺上,裴錚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凍得通紅的耳尖上。那小巧的耳朵已經紅得近乎透明,像是下一刻就會被凍掉一般。他想起那夜山洞中的情景——他帶人巡邊歸來,偶然發現這個"小軍醫"在溪邊清洗傷口,濕透的單衣下,女性的曲線一覽無余。

他當時立刻轉身離去,沒有驚動她。之后的日子里,他再沒提過女子身份的事,卻總能在軍營各處"偶遇"她——有時在藥房稱藥,纖細的手指小心撥弄著銅秤;有時在傷兵營換藥,溫柔地安撫哭喊的士兵;現在又跑到校場來吹冷風,教這群粗漢子如何救人。

"將軍覺得如何?"身旁的副將趙鋒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許大夫這急救法倒是新鮮。比軍醫營那套簡單多了,適合咱們這些粗人。"

裴錚沒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許清嘉身上,看著她靈巧地穿梭在士兵之間,糾正他們的包扎手法。有個大個子士兵總是打不好結,她耐心地示范了三遍,最后干脆站到他身后,手把手地教他。那士兵緊張得連脖子都紅了,逗得周圍人哈哈大笑。

"她..."裴錚開口,又頓住了。他本想說"她不該在這里拋頭露面",但想到那些因為及時得到救治而活下來的士兵,又覺得這話說不出口。最終,他只是簡短地說:"明日撥二十個機靈的小子,專門跟她學。"

趙鋒驚訝地挑眉:"將軍的意思是...?"

"每個營都該有幾個懂急救的。"裴錚轉身,大氅在雪地上劃出一道弧線,"免得小傷拖成大患。"他邁步離開高臺,卻又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許清嘉此刻正踮著腳為一個高她兩頭的士兵演示頭部包扎,整個人幾乎懸在空中,卻依然保持著醫者的專注神情。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眨眨眼,那雪花便融化成水珠,像是眼淚一般滑落。

裴錚突然停下腳步:"去我帳里取那件狐皮斗篷來。"

趙鋒一愣:"將軍要出去?"

"給許大夫。"裴錚的聲音依然平靜,仿佛只是在談論天氣,"她這樣教下去,不到天黑就得凍病。"

趙鋒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但他聰明地沒有多問,只是點頭領命而去。裴錚則站在原地,繼續觀察著校場上的教學。他注意到許清嘉時不時會搓搓手,呵口熱氣,但一旦有士兵提問,她立刻又會全神貫注地解答,仿佛忘記了寒冷。

"下面教大家怎么搬運傷員。"許清嘉指揮兩個士兵躺倒在雪地上,"脊椎受傷的必須平抬,絕對不能背或抱..."她跪在雪地上示范正確的抬人手法,積雪很快浸濕了她的膝蓋,但她似乎渾然不覺。

裴錚不自覺地皺起眉頭。這女子怎么如此不愛惜自己?他想起上次看到她是在傷兵營,連續三天三夜沒合眼,只為照顧那些高燒不退的傷員。當時她累得直接趴在藥箱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一塊沾血的紗布。

趙鋒很快回來了,手里捧著那件珍貴的銀狐斗篷——是去年皇上親賜的貢品。裴錚接過斗篷,卻沒有立即行動,而是站在原地,似乎在思考什么。

"將軍不過去?"趙鋒小心翼翼地問。

裴錚搖頭:"你去。"他把斗篷遞給趙鋒,"就說...說是軍需處發的,每個教習都有。"

趙鋒努力忍住笑意:"是,將軍。"他正要離開,又被叫住。

"等等。"裴錚猶豫了一下,"再帶壺熱姜湯去。"

當趙鋒捧著斗篷和姜湯出現在校場中央時,許清嘉正講到如何處理肋骨骨折。她驚訝地看著這些突如其來的御寒物品,下意識地望向高臺——那里已經空無一人。

"將軍說,這是軍需處給教習的標準配備。"趙鋒按照吩咐說道,同時在心里向軍需官道歉——那位可憐的同僚明天一定會被無數教習追著要狐皮斗篷。

許清嘉接過斗篷,手指陷入柔軟如水的銀狐毛中。這種品相的狐皮,整個軍營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件。她抬頭看向趙鋒,眼中帶著詢問:"真的是軍需處發的?"

趙鋒面不改色:"千真萬確。"他在心里補充道,如果將軍說是,那就是。

許清嘉將斗篷披上肩膀,頓時被溫暖包圍。斗篷對她來說太大了,下擺直接拖到了雪地上,袖子也長出許多,但這不妨礙它成為她穿過的最暖和的衣服。她捧起姜湯喝了一口,熱流順著喉嚨直達胃部,驅散了體內積聚的寒氣。

"替我...替謝謝軍需處。"她輕聲說,眼睛卻不自覺地再次瞟向高臺方向。

教學持續到日頭西斜。許清嘉的聲音已經完全沙啞,但校場上的士兵們卻越聚越多,甚至有幾個低級軍官也站在外圍認真聽講。她教他們如何用腰帶當臨時止血帶,如何用樹枝固定斷骨,如何在野外找到干凈的飲水...

"最后一點,"她豎起一根手指,凍得發紅的指尖在夕陽下幾乎透明,"救人的第一條規則是先確保自己的安全。死掉的英雄救不了任何人。"

士兵們安靜下來,這句話顯然觸動了他們。在軍營中,舍己救人一直被奉為最高美德,很少有人告訴他們,有時候活著比壯烈犧牲更有價值。

許清嘉看著這些年輕或不再年輕的面孔,突然感到一陣心疼。他們中的多少人,會在下一場戰斗中受傷?又有多少人,會因為今天學到的知識而活下來?她攏了攏身上過大的斗篷,聞到一股淡淡的沉香氣——這不是新斗篷該有的味道。

解散后,士兵們三三兩兩地離開,許多人邊走邊練習剛學的打結方法。許清嘉收拾著教學用的布條和木夾板,突然發現趙鋒去而復返。

"許大夫,將軍有令,明日開始選拔二十名士兵專門跟您學習急救。"趙鋒說,"每天兩個時辰,連續十天。"

許清嘉驚訝地抬頭:"將軍真這么說?"

"千真萬確。"趙鋒笑道,"將軍還說,您有什么需要盡管提,軍需處會全力配合。"

許清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裴錚不僅接受了她的方法,還要在軍中推廣。這對一個女子來說,是難以想象的認可。

"我需要更多的干凈布條,煮沸消毒過的。"她迅速進入狀態,"還有,最好能有一些人體模型,光用木樁演示不夠直觀..."

趙鋒一一記下,臨走時突然回頭:"對了,將軍說您以后不必去傷兵營值夜了。"

許清嘉心頭一跳:"為什么?"

"白天教學已經很辛苦,將軍不想...呃,軍醫營不能沒有您。"趙鋒機智地改口,"這是將軍的原話。"

許清嘉低下頭,假裝整理藥箱以掩飾臉上的表情。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裴錚在用自己的方式關心她的健康。這個認知讓她心頭涌起一股暖流,比狐皮斗篷和姜湯加起來還要溫暖。

回醫營的路上,許清嘉經過將軍大帳。帳內燈火通明,隱約可見裴錚挺拔的身影正在查看地圖。她下意識地放慢腳步,攏了攏身上的斗篷,突然很想知道,當裴錚看到她穿著這件斗篷時,會露出什么樣的表情。

帳內的裴錚似有所感,抬頭望向帳外。風吹起帳簾的一角,他瞥見一個裹在銀狐斗篷中的纖細身影匆匆走過。那斗篷在她身上顯得如此之大,幾乎把她整個人都包裹起來,只露出一張小臉和幾縷散落的發絲。

裴錚的嘴角微微上揚,隨即又恢復了一貫的嚴肅。他低頭繼續研究地圖,但腦海中卻揮之不去那個在雪地里教課的身影——那么嬌小,卻又那么堅韌,像極了遼東雪原上那些看似柔弱卻能頂風冒雪的野花。

臘月初八的清晨,許清嘉正在藥房記錄新一批藥材的特性。遼東的冬天讓墨汁都變得粘稠,她不得不時常呵氣溫暖筆尖,才能保證字跡流暢。窗外飄著細雪,藥爐上熬煮的防風湯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整個藥房彌漫著一種安詳的草藥香氣。

"性溫,味苦,歸肝、脾、腎經..."她輕聲念著,筆尖在紙上留下娟秀的字跡。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軍營往日的晨間寧靜。

許清嘉手中的筆頓了一下。這個時辰不該有騎兵出動。她放下毛筆,走到窗前推開一條縫隙,寒風立刻夾著雪花灌進來,讓她瞇起了眼睛。

轅門外,一隊穿著毛皮大氅的騎士勒馬而立。他們的裝束與中原軍隊截然不同——皮甲外罩著厚重的獸皮,頭發編成無數細辮,臉上刺著靛藍色的紋樣。為首的騎士高舉一面鑲金邊的靛藍旗幟,旗幟中央繡著一只展翅的黑鷹。

許清嘉的呼吸一滯。那紋樣她再熟悉不過——正是上月那支毒箭上的圖案,那支差點要了裴錚性命的箭。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窗欞,木刺扎入指尖也渾然不覺。

"姑娘!姑娘快看!"阿吉慌慌張張地跑來,差點被門檻絆倒,"女真人來了!說要和談!"

"和談?"許清嘉皺眉,迅速取下墻上的醫官外袍披上,"什么時候的事?"

"剛到!監軍大人已經去請將軍了。"阿吉的眼睛瞪得溜圓,"來了二十多人,都帶著武器,但說是使者團。"

許清嘉快步走向門口,又折返回來從藥柜頂層取出一只小瓷瓶塞進袖中。瓶中是她新研制的解毒丸,以備不時之需。"你去傷兵營,讓大家都準備好,"她低聲吩咐,"萬一有詐..."

阿吉用力點頭,一溜煙跑了出去。許清嘉深吸一口氣,整理好衣冠,朝中軍大帳方向走去。路上遇到的士兵個個面色凝重,手都不離兵器。整個軍營彌漫著一種詭異的緊張氣氛,仿佛暴風雪前的寧靜。

中軍大帳外已經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親兵,許清嘉作為醫官勉強被允許進入,但只能站在最末席。帳內炭火燒得正旺,熱得讓人發汗,卻驅不散那股劍拔弩張的寒意。

裴錚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勁裝,外罩輕甲,沒有佩戴任何彰顯身份的裝飾,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的指尖在案幾上輕輕叩擊,節奏穩定得像是在計算什么。許清嘉注意到他的佩劍就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劍鞘上那道被毒箭擦過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見。

女真使者烏魯臺解下佩刀放在地上,行了個別扭的拱手禮。他身材魁梧,滿臉橫肉,左耳缺了半只,用金環遮掩著傷口。許清嘉一眼就看出那傷口是刀傷,而且有些年頭了。

"貝勒爺說,冬天到了,牛羊要休養。"烏魯臺的漢話帶著濃重的口音,眼睛卻滴溜溜地轉著,打量著帳內每一個角落,"打來打去,對誰都沒好處。"

許清嘉站在末席,視線被前面的軍官擋住大半,但她依然敏銳地發現烏魯臺說話時,眼睛一直往營帳角落瞟。那里堆著剛運到的冬裝,最上面是件嶄新的狐裘大氅——監軍高順前日才炫耀過的御賜之物,據說價值連城。

裴錚似乎也注意到了這點,他的指尖停在了案幾上。"要休戰可以。"他的聲音像淬了冰,每個字都清晰得可怕,"先交出上個月劫掠的邊民。"

帳內氣氛驟然緊繃。許清嘉看到站在前排的趙鋒不自覺地握緊了刀柄。她知道裴錚指的是什么——上個月女真部落突襲了三個邊境村莊,擄走了近百名百姓,其中大半是婦女兒童。

烏魯臺大笑起來,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那些人自愿投奔!貝勒爺賞他們飯吃,給他們皮襖穿,比在這挨餓受凍強多了!"

許清嘉感到一陣惡心涌上喉頭。她見過那些被擄走村民的家眷,每日在軍營外哭求救人。有個小女孩才六歲,天天抱著自己縫的布娃娃等娘親回來,小手凍得滿是裂口。

"自愿?"裴錚的聲音很輕,卻讓帳內溫度仿佛驟降,"就像三年前你們'自愿'收留的那些高麗邊民?"

烏魯臺的笑容僵在臉上。許清嘉聽說過那件事——女真人假意收留逃難的高麗百姓,結果轉手就把他們賣給了北方的奴隸販子。

沒等烏魯臺回應,裴錚突然起身,佩劍出鞘的寒光在帳內劃出一道弧線。劍尖釘在烏魯臺腳前一寸處,劍穗上的玉墜啪地碎裂,碎片四濺。

"明日午時。"裴錚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我要在營門看到活人。少一個,你們部落的牛羊就少一群。"

烏魯臺臉色鐵青,彎腰撿起自己的佩刀時,許清嘉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閃過的怨毒。使者轉身離去時,又忍不住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狐裘,那貪婪的眼神讓許清嘉背后發涼。

等女真人離開,帳內立刻炸開了鍋。監軍高順第一個跳起來:"將軍!這可是和談的好機會!皇上一直希望邊境能..."

"監軍大人,"裴錚打斷他,聲音平靜得可怕,"您覺得他們真是來和談的?"

高順噎住了,胖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那不然..."

許清嘉鼓起勇氣,從末席輕聲說道:"使者一直在看您的狐裘,監軍大人。"

所有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她身上。許清嘉感到臉頰發熱,但還是繼續道:"從進帳開始,他看了七次。"

裴錚的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但轉瞬即逝。高順卻不以為然:"一件狐裘而已,女真蠻子沒見過世面..."

"去年冬天,"許清嘉不卑不亢地解釋,"北狄使者來訪時,對帳內的金銀器皿看都不看一眼,卻對藥房里的止血散格外關注。三個月后,他們就用了摻毒的藥箭。"

帳內安靜下來。裴錚的目光在許清嘉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環視眾將:"都聽到了?女真人缺的不是和平,是過冬的物資。"他走到角落,一把抓起那件狐裘,"他們想要這個,想要我們的糧食,我們的藥材,我們的鐵器。"

高順還想說什么,裴錚已經下令:"趙鋒,帶人去北坡埋伏。王虎,加強糧倉守衛。許大夫,"他看向許清嘉,"準備救治傷員,特別是毒傷。"

許清嘉肅然領命。離開大帳時,她聽到裴錚對高順說的最后一句話:"監軍大人若真愛那狐裘,今晚最好抱著它睡。"

回到藥房,許清嘉立刻開始準備各種傷藥。阿吉和幾個藥童忙著研磨藥材,煮沸紗布,整個藥房彌漫著濃重的藥香。

"姑娘,真的會打起來嗎?"阿吉小聲問道,手下的石磨卻不敢停。

許清嘉將一包藥粉分成小份,沒有立即回答。她想起烏魯臺看狐裘的眼神,想起裴錚劍穗上碎裂的玉墜,想起那些還在等親人回家的邊民。

"準備總比不準備好。"她最終說道,聲音比平時低沉,"今晚大家都別睡太死。"

夜深了,軍營依然燈火通明。許清嘉檢查完最后一批藥包,獨自站在藥房門口望著夜空。雪已經停了,月亮出奇地亮,照得積雪泛著幽幽藍光。

遠處傳來腳步聲,許清嘉警覺地轉身,卻看到裴錚獨自走來,身后沒有跟著往常的親兵。月光下,他的輪廓顯得格外鋒利,眉宇間的疲憊卻怎么也藏不住。

"將軍。"許清嘉行禮,突然注意到他沒穿披風,肩甲上結了一層薄霜。

裴錚微微點頭:"藥準備好了?"

"都準備好了。"許清嘉側身讓他查看架子上整齊排列的藥包,"止血散、解毒丸、麻醉湯..."

裴錚的目光掃過藥架,在角落的一堆藥材上停留了片刻:"人參少了。"

許清嘉心頭一跳——他居然連這個都注意到了。"前日送去了傷兵營,"她解釋道,"李校尉的舊傷復發,需要人參吊氣。"

裴錚"嗯"了一聲,突然問道:"你怎么看出烏魯臺在打狐裘的主意?"

許清嘉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略一思索才回答:"家父...家父生前經商,常說看人先看眼。貪婪的人看貴重物品,眼神就像鉤子,恨不得當場抓走。"

她沒說的是,父親就是因為一匹珍貴的蜀錦,被土匪盯上,最終...許清嘉掐斷了回憶,強迫自己回到當下。

裴錚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簡短地道:"明日你在營門內設個醫帳,但別太靠前。"

許清嘉抬頭看他,月光下裴錚的側臉如刀削般鋒利,下頜線緊繃著。她想問為什么,卻突然明白了——他是在擔心她的安全。

"我會小心的。"她輕聲說,突然想起什么,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布包,"這個給您。"

裴錚挑眉接過,打開發現是幾片人參。"李校尉更需要..."

"這是剩下的邊角料,"許清嘉迅速解釋,"效力不夠治傷,但含在舌下能提神。"她頓了頓,又補充道:"比嚼茶葉管用。"

裴錚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顯然沒想到她連這個都注意到了。他確實有嚼茶葉提神的習慣,帳內親兵都知道,但從沒人想過給他找替代品。

"多謝。"他將布包收入懷中,轉身離去前又停住,"那件斗篷,還合身嗎?"

許清嘉愣住了,等她反應過來想回答時,裴錚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月色中。她站在藥房門口,手指不自覺地撫上身上披著的銀狐斗篷——原來他早就知道這是他的,那白天的"軍需處"說辭...

夜風吹過,許清嘉卻感覺不到冷。她望著裴錚離去的方向,心中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改變,又像是早就注定如此。

帳外風雪呼嘯,許清嘉忽然明白:這和談,怕是場腥風血雨的前奏。


更新時間:2025-06-04 16:46: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