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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明朝女軍醫 半夏未必苦 132760 字 2025-06-04 16:4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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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三刻,天邊剛泛起蟹殼青,裴錚已經立在轅門前。邊關的晨風裹挾著細沙,抽打在臉上如刀割般生疼,他卻紋絲不動,如同一尊鐵鑄的雕像。

"將軍,探馬回報,監軍大人的儀仗已到五里外。"副將趙勇單膝跪地,甲胄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裴錚微微頷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寶劍的吞口。這柄御賜龍紋劍是先帝親授,劍鞘上九條五爪金龍在晨光中若隱若現,象征著他在邊關的無上權威。

"按甲等儀制準備。"裴錚的聲音低沉冷硬,像砂石相互碾壓,"讓親兵營全副武裝列隊。"

趙勇遲疑道:"將軍,監軍畢竟是代天巡狩,這般陣仗是否..."

"正是要讓他看清楚,"裴錚突然轉身,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這里是邊關軍營,不是他司禮監的后花園。"

隨著號角聲響起,軍營如同蘇醒的巨獸般躁動起來。兩百名鐵甲親兵在轅門前列成兩道鋼鐵屏障,長矛斜指蒼穹,鋒刃在晨光中泛著森冷的光芒。裴錚翻身跨上墨驪馬,這匹來自西域的寶馬通體如墨,唯有四蹄雪白,此刻正不安地刨著前蹄,噴出團團白氣。

"安靜。"裴錚輕撫馬鬃,墨驪立刻鎮定下來,唯有耳朵仍警惕地轉動著。他喜歡這匹馬的通靈性——就像他帶出的兵,一個眼神就能心領神會。

遠處塵土漸起,先是一面杏黃旗躍出地平線,緊接著是錦衣衛的飛魚服在晨光中閃爍。八名轎夫抬著一頂紫呢大轎,轎頂金漆蟠龍在陽光下刺得人睜不開眼。

"來了。"裴錚唇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他刻意沒有下馬,反而挺直腰背,讓御賜寶劍更加顯眼。這個動作立刻被親兵們捕捉到,原本就筆直的隊列又肅整了幾分,長矛組成的鋼鐵森林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轎隊在距轅門十丈處停下。一名錦衣衛千戶快步上前,高聲道:"司禮監掌印、欽差監軍高順高大人到——"

回聲在轅門間回蕩,卻無人應答。裴錚依然高踞馬上,墨驪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轎簾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只保養得宜的手,指尖泛著病態的蒼白。那只手停頓片刻,似乎沒料到會遭遇這般冷遇,隨即重重放下簾子。

"裴將軍,"轎中傳出尖細的嗓音,像鈍刀刮過瓷面,"這就是你的迎客之道?"

裴錚手指輕叩劍柄,聲音不疾不徐:"邊關軍務繁忙,本帥親自出迎已是最高禮節。高公公久居宮闈,怕是忘了軍營規矩。"

"公公"二字他咬得極重,轅門前幾個年輕親兵忍不住嘴角抽動。轎中沉默片刻,簾子猛地被掀開,高順那張白凈無須的臉完全暴露在晨光中。他約莫四十出頭,眉間一道深深的懸針紋,細長的眼睛微微上挑,此刻正瞇成兩條危險的細縫。

"裴將軍好大的架子。"高順緩緩步出轎子,紫色蟒袍上的金線在陽光下刺目耀眼,"見圣旨不下跪,莫非有不臣之心?"

他從袖中抽出一卷黃絹,兩名錦衣衛立刻左右展開。陽光下,"奉天承運"四個朱砂大字猩紅如血。

轅門前空氣驟然凝固。兩百親兵齊刷刷看向裴錚,只等他一個號令。墨驪馬感受到主人繃緊的肌肉,前蹄不安地踏著地面。

裴錚突然大笑,笑聲震得轅門旗幡獵獵作響:"高公公何必拿雞毛當令箭?本帥腰間這柄劍,還是先帝親手所賜。"他輕拍劍鞘,龍紋反射出一道冷光,"倒是公公遠道而來,不先宣旨,反倒急著興師問罪,不知是何道理?"

高順眼角微微抽搐。他沒想到裴錚如此強硬,更沒想到那些親兵對裴錚的敬畏竟到了這般地步——方才那卷圣旨展開時,竟無一人露出惶恐之色。

"裴將軍言重了。"高順忽然變臉,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本官奉皇命督查軍務,自當謹慎行事。既然將軍身體康健,邊關安穩,那是再好不過。"

裴錚冷眼看著他表演。高順這手軟硬兼施他太熟悉了——先以勢壓人,碰壁后立刻轉圜,典型的宦官做派。但他注意到,高順說話時,目光不斷掃視軍營各處,尤其在醫帳方向停留良久。

"高公公遠道辛苦,"裴錚故意側身擋住他的視線,"不如先入營歇息?"

高順收回目光,臉上笑容不減:"不急。本官離京前,皇上特意囑咐要看看邊關將士的風采。"他轉向列隊親兵,提高聲調,"諸位將士守土衛國,辛苦了!皇上特賜御酒三十壇,以慰勞苦功高!"

這本該引發歡呼的時刻,轅門前卻一片死寂。親兵們如雕塑般紋絲不動,唯有矛尖上的紅纓在風中輕輕搖曳。

高順的笑容僵在臉上。裴錚心中冷笑——這些親兵都是跟他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豈會為幾壇御酒所動?但他還是抬了抬手:"謝皇上恩典。"

仿佛按下開關般,兩百親兵齊聲怒吼:"謝皇上恩典!謝監軍大人!"聲浪震得轅門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高順被這突如其來的聲浪驚得后退半步,蟒袍下擺沾上了泥濘。他強忍怒意,轉向裴錚:"裴將軍治軍有方,佩服。不過..."他話鋒一轉,"聽聞營中有位女醫官,醫術...頗為特殊?"

裴錚眼神一凜。果然,這閹奴是沖著許清嘉來的。他手指微微收緊,劍鞘上的龍鱗紋路硌入掌心:"高公公消息靈通。許大夫醫術精湛,上月敵軍偷襲,我軍傷者八十有三,經她救治存活八十有一。"

"哦?"高順挑眉,"不知用的何方妙法?本官在太醫院多年,倒想開開眼界。"

"邊關簡陋,比不得太醫院富麗堂皇。"裴錚策馬橫移一步,徹底擋住醫帳方向,"不過高公公有興趣,改日讓許大夫為公公請個平安脈也無妨。"

高順眼中閃過一絲陰鷙:"不必改日。本官既然代天巡狩,自然要事無巨細..."

"報——!"一騎快馬突然沖破晨霧,馬背上的傳令兵滿身是血,"李家村遭女真狄騎兵襲擊,傷亡慘重!"

裴錚臉色驟變,立刻調轉馬頭:"多少人?"

"約五十騎,已撤離,但村子..."傳令兵聲音哽咽,"多是婦孺..."

高順突然插話:"突然騎襲?裴將軍,咱們趕快出發吧?"

裴錚眼中寒光暴射,墨驪馬感受到主人殺意,人立而起。他勒住馬韁,聲音冷得像冰:"趙勇,點三十輕騎,即刻出發!"

"且慢!"高順提高聲調,"本官既為監軍,自當同往。"

裴錚冷笑:"戰場兇險,高公公金貴之軀..."

"裴將軍!"高順猛地展開圣旨,"你這是要抗旨嗎?"

轅門前空氣再次凝固。裴錚盯著那卷黃絹,太陽穴青筋暴起。他忽然注意到醫帳方向有動靜——許清嘉正提著藥箱匆匆趕來,身后跟著小藥童。

"將軍,"許清嘉氣息微喘,"下官請求隨軍救治。"

高順的目光立刻如毒蛇般纏上她:"這位就是許大夫?果然...不同凡響。"

裴錚突然策馬橫在兩人之間,披風如鐵幕般隔斷高順的視線:"準了。"他轉向高順,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既然監軍大人執意同往,那就請快些準備。半刻鐘后出發,過時不候。"

說完,他猛地一夾馬腹,墨驪長嘶一聲,箭一般射向點將臺。親兵們如潮水般隨他退去,只留下高順站在原地,蟒袍下擺沾滿泥漿,手中的圣旨微微顫抖。

"好個裴錚..."高順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咱們走著瞧。"

一名錦衣衛湊上前:"大人,那女醫官..."

高順陰冷地笑了:"急什么?邊關刀劍無眼,誰知道會出什么意外呢?"

點將臺上,裴錚一邊快速部署兵力,一邊用余光觀察遠處的許清嘉。她正在檢查藥箱,動作麻利而專注,絲毫沒注意到高順陰毒的目光。裴錚握劍的手又緊了幾分——無論如何,他絕不會讓那閹奴傷她分毫。

"將軍,"趙勇低聲道,"要不要派幾個人..."

"不必。"裴錚冷聲道,"本帥親自盯著。"

晨霧終于散盡,陽光如利劍刺破云層。轅門前,一場遠比戰場兇險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校場上的積雪被踩成了黑褐色的泥漿。高順站在臨時搭建的監軍臺上,紫色蟒袍在凜冽的北風中獵獵作響。他刻意選在午時三刻全軍操練時召見許清嘉——這個一天中陽光最盛的時刻,足以讓任何瑕疵無所遁形。

許清嘉跪在臺下青石板上,粗布醫袍在周圍鐵甲叢林中顯得格格不入。她能感覺到高順的目光如毒蛇般在自己身上游走,更注意到他身后兩名錦衣衛已經展開了記錄罪證的絹帛。

"許清嘉,"高順尖細的嗓音刻意拔高,"你可知女子入軍營,有違禮制?"

聲音在寂靜的校場上回蕩。周圍操練的士兵不自覺地放慢了動作,無數道目光投向監軍臺。許清嘉的指尖微微陷入掌心,青石板的寒氣透過膝蓋直竄上脊背。她正要回答,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從校場入口炸響:

"高公公好雅興,不去查點軍械糧草,倒研究起禮制來了?再且有誰醫術能高過許醫師,特殊情況只當特殊對待"

裴錚大步走來,玄鐵鎧甲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腰間御賜寶劍隨著步伐輕輕擺動。他所過之處,士兵們如潮水般分開行禮,鐵甲碰撞聲如同驟雨。

高順眼角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擠出一絲假笑:"裴將軍來得正好。本官正請教許大夫,為何要違背圣賢教誨,混跡軍營?"

"圣賢?"裴錚在許清嘉身旁站定,披風一展將她半掩在身后,"本帥只知《孫子兵法》有云:'兵者,國之大事'。許大夫救治我軍將士,正是為國盡忠。"

高順突然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許清嘉一眼認出那是她配制的金瘡藥。"那這又是什么?"他猛地拔開瓶塞,刺鼻的酒精味立刻彌漫開來,"先帝明令禁止用糧食釀酒,你竟敢私釀毒藥禍害將士?"

許清嘉臉色煞白。那瓶里是她用酒精萃取的止血藥,不知何時被高順的人從醫帳取來。她剛要解釋,高順卻突然揚手將藥瓶摔碎在青石板上。瓷片四濺,藥液在石面上暈開一片刺目的猩紅。

"妖女!"高順厲喝,"你用這等邪物,是要害我邊關將士性命!"

校場上頓時嘩然。許清嘉感到無數道懷疑的目光如箭矢般射來,她的喉嚨發緊,眼前浮現出那些信任她的傷兵們失望的臉。就在這時,一只覆著鐵甲的手突然按在她顫抖的肩上。

"高順!"裴錚的聲音如雷霆炸響,"你口口聲聲說許大夫害人,可知道上月敵軍夜襲,我軍傷者八十有三,經她救治存活八十有一?"

高順冷笑:"誰知道是不是用了什么邪術..."

"邪術?"裴錚突然解下胸甲,扯開里衣,露出左胸一道猙獰的疤痕,"看清楚了!這支北狄狼牙箭再偏半寸就中心脈,是許大夫用你說的'邪術'把它取出來的!"

陽光下,那道愈合良好的傷疤如同一條蜈蚣,蜿蜒在裴錚堅實的胸膛上。校場上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主帥當眾解甲,這在軍中是從未有過的。

高順沒料到裴錚如此決絕,一時語塞。裴錚卻已轉向校場,聲如洪鐘:"被許大夫救過命的,出列!"

鐵甲鏗鏘聲中,三十余名士兵整齊跨前一步。為首的老軍士趙鐵柱直接扯開衣甲,露出腹部一道縫合整齊的傷口:"監軍大人明鑒!小的腸子都被捅出來了,是許大夫一針針縫回去的!要沒她那'邪術',小的早見閻王去了!"

"還有我!"年輕士兵王小七擠出隊列,他的一條胳膊還吊著繃帶,"高燒三天三夜,軍醫都說沒救了,是許大夫用冰敷和藥湯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的!"

"我也是!"

"還有我!"

聲浪如潮水般涌向監軍臺。高順臉色開始發青,他注意到越來越多的士兵正向許清嘉靠攏,那些鐵甲身軀不知不覺間已經筑成一道人墻,將纖弱的女醫官護在中央。

"肅靜!"高順尖聲喝道,手中拂塵柄捏得咯吱作響,"爾等是要造反嗎?本官奉皇命..."

"高公公,"裴錚突然打斷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您口口聲聲皇命,可知皇上最痛恨什么?"他故意停頓,目光掃過高順胯下,"是有人假傳圣旨,擾亂軍心。"

高順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懸針紋在眉心劇烈跳動。他當然聽懂了裴錚的暗示——一個太監,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皇帝的意志。

"好...好得很!"高順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裴將軍護短,本官今日算是見識了。"他突然提高聲調,"但此事絕不會就此作罷!本官定要上奏朝廷,看看到底是誰在包庇妖人!"

拂塵狠狠一甩,高順轉身欲走,卻不料蟒袍后擺被自己踩住,一個踉蹌險些栽倒。校場上頓時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又在錦衣衛的怒視下戛然而止。

許清嘉仍跪在原地,額頭上的冷汗滴落在青石板上。她不敢相信高順就這么退走了,更不敢相信裴錚會為她當眾解甲。那只按在她肩上的手突然用力,將她輕輕拉起。

"沒事了。"裴錚低聲道,隨即轉向眾將士,"繼續操練!"

士兵們轟然應諾,校場上很快恢復了金戈鐵馬的喧囂。但許清嘉注意到,每個人經過她身邊時,都會不自覺地挺直腰背,投來敬佩的目光——這與方才的猜疑判若云泥。

裴錚重新系好胸甲,狀似隨意地問道:"那種金瘡藥,還有備用的嗎?"

許清嘉這才回過神:"有...在醫帳第三個柜子下層。"

"我讓趙勇去取。"裴錚的目光掃過她蒼白的臉色

裴錚略一沉思:"傳令,加強巡邏,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擊。"他轉向許清嘉,聲音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你先回醫帳,今日不要單獨行動。"

許清嘉點點頭,卻突然想起什么:"將軍,那些藥..."

"我知道。"裴錚打斷她,"我會派人守著醫帳。"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今晚我要查看傷兵名冊,你準備好。"

許清嘉怔了怔——傷兵名冊明明昨日才呈報過。但她很快明白過來,這是裴錚要她今晚去帥帳匯報的借口。

"下官明白。"她低聲道,行了一禮轉身離去。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見裴錚仍站在原地目送她,陽光在那副鐵甲上鍍了一層金邊,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

醫帳內,小六子正在焦急地收拾被翻亂的藥材。見許清嘉回來,少年幾乎哭出來:"許大夫,他們闖進來把藥柜都翻遍了,還拿走了好幾瓶..."

"我知道。"許清嘉疲憊地坐在藥碾旁,"別擔心,將軍已經派人去取了。"

小六子瞪大眼睛:"將軍?他...他幫我們?"

許清嘉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撫摸著一株被踩爛的當歸。她想起裴錚胸膛上那道疤痕——當時取箭時情況危急,她不得不用最粗暴的方式。本以為這位鐵血統帥會記恨,沒想到...

"許大夫!"小六子突然壓低聲音,"您看這個!"

少年從藥柜底部抽出一本冊子——那是許清嘉記錄特殊病例的手稿,此刻卻被人撕去了幾頁關鍵內容。

許清嘉的心沉了下去。高順不僅想羞辱她,還在搜集"罪證"。那些被撕去的頁面,正是她改良過的外傷縫合術,其中確實參考了西域醫術。

黃昏時分,趙勇送來了裴錚承諾的金瘡藥,還有一句口信:"將軍說,名冊要得急,請許大夫戌時務必到帥帳。"

許清嘉握緊了藥瓶。她知道,今晚要面對的,可能比白天的公開對峙更加兇險。

戌時的梆子剛響過第一聲,裴錚就揮手屏退了帥帳內所有親兵。燭火被他刻意調暗,只在案幾上留下一圈昏黃的光暈,剛好照亮攤開的邊防圖。但他此刻關注的不是圖上標注的敵軍動向,而是壓在硯臺下的一沓醫案手稿。

帳外傳來三長兩短的叩擊聲。

"進來。"裴錚頭也不抬,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張邊緣。

趙勇悄無聲息地閃入,鐵甲已經換成夜行衣,連腳步聲都刻意放輕:"將軍,'夜梟'已經就位。高順那邊四個錦衣衛輪值,我們的人藏在東側箭樓,正好俯瞰整個監軍帳。"

裴錚微微頷首,從案幾抽屜取出一張絹布。上面精細繪制著醫帳周邊地形,七個紅點呈北斗狀分布在各個關鍵位置。

"這里,這里,"裴錚的指尖在圖上輕點,"各安排兩個弩手,要最可靠的。"

趙勇湊近查看,突然愣住:"這不是...'七星鎖月'陣?"這是裴錚獨創的守護陣型,通常只用于保護糧草重地。

裴錚沒有回答,只是將絹布推過去:"丑時三刻換崗,用暗號'當歸'。"

"當歸?"趙勇忍不住重復,這分明是藥材名。

"許大夫教過他們辨識毒物。"裴錚語氣平淡,仿佛在討論明日天氣,"就說是我讓學的。"

趙勇恍然大悟,小心折好絹布塞入懷中。正要告退,卻見裴錚又從案幾下取出一個包袱,解開后竟是一摞醫書。

"將軍您這是...?"

"許清嘉改良的金瘡藥配方。"裴錚翻開最上面那本,指著一處密密麻麻的批注,"你看這里,她把《備急千金要方》里的止血方和西域傳來的沒藥結合,效果提升三成不止。"

燭光下,那些娟秀的小楷如同螞蟻列隊,與原本的印刷體形成鮮明對比。趙勇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家主帥竟在深夜研究醫書,更不敢相信他念"許清嘉"三個字時,冷硬的聲音會不自覺柔和半分。

"屬下愚鈍,看不懂這些。"趙勇老實道,"不過許大夫的醫術確實神奇,上次王二狗那傷口都化膿了..."

"行了。"裴錚突然打斷,將醫書合上,"去安排吧。記住,我要高順每時每刻的動向。"

趙勇抱拳退下,臨走前忍不住偷瞥一眼。他看到裴錚重新翻開醫書,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撫過某行字跡,那動作近乎溫柔,與平日里握劍時的凌厲判若兩人。

帳簾落下,裴錚終于放任自己靠向椅背。連日的緊繃讓太陽穴突突直跳,但他拒絕閉眼休息——每次合眼,許清嘉跪在校場青石板上的單薄身影就會浮現。當時她肩頭的顫抖透過鐵甲傳來,輕得像蝴蝶振翅,卻在他心里掀起驚濤駭浪。

燭花爆響,裴錚重新坐直,翻到醫書扉頁。那里有一行小字:"醫者無問西東,能活人者皆為良方——許清嘉錄于永和三年冬。"

他的指尖懸在"許清嘉"三個字上方,遲遲沒有落下。這是她的筆跡,與醫案上那些冷靜客觀的記錄不同,這行字寫得格外用力,最后一筆甚至劃破了紙張,仿佛在向什么宣戰。

"固執。"裴錚低聲道,唇角卻微微上揚。他繼續往后翻,在"箭傷救治"一節停住。這一頁被翻得最舊,邊角已經起毛,空白處密密麻麻全是批注。其中一行特別引起他的注意:"箭頭若帶倒鉤,切忌硬拔。當以烈酒清洗創口,用銀鉗擴張傷處,順肌肉紋理緩緩取出。術后以桑白皮線縫合,可減疤痕。"

裴錚的左胸突然隱隱作痛。那支帶著狼牙倒鉤的箭,就是許清嘉用這個方法取出來的。當時他因失血而視線模糊,卻清晰記得她額角的汗珠,和那雙穩如磐石的手。事后軍醫都說,這樣的傷能活下來已是奇跡,更別提幾乎沒留什么后患。

他的目光落在頁腳一行極小的字上:"臘月初七,主帥箭傷愈,疤痕平整,幸甚。"字跡在這里有些暈染,像是被水漬浸過。裴錚的呼吸突然一滯——那天他醒來時,正好看見許清嘉背對著他抹眼睛。當時以為是被血腥氣熏的,現在想來...

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裴錚迅速合上書冊。進來的是夜梟營統領莫七,這個平日里面無表情的暗探此刻眼中閃著異樣的光。

"將軍,高順半刻前秘密接見了劉副將。"

裴錚眼神驟冷:"劉嵩?"那是掌管西營糧草的將領,平日與高順并無交集。

"正是。他們在馬廄后說話,我們的人不敢靠太近,只聽到'藥材''搜查'幾個詞。"莫七遞上一塊布條,"這是劉嵩離開時落下的。"

布條上沾著些褐色粉末。裴錚捻起少許在鼻端輕嗅,眉頭立刻擰緊——是狼毒,劇毒之物,沾唇即死。

"醫帳那邊如何?"

"按將軍吩咐,兩明四暗六個人守著。許大夫戌時初刻回去后就沒再出來,一直在整理藥材。"

裴錚的手指無意識收緊,醫書封面頓時皺起。他急忙松開,輕輕撫平那些褶皺,動作小心得像在對待什么珍寶。

"加派人手盯住劉嵩。"他聲音冷得像冰,"再調一隊人去醫帳外圍,扮成巡夜的。記住,不許打擾許大夫,也不許讓她察覺。

如果高順是為尋寶而來,那么他針對許清嘉就不僅僅是因為醫術...裴錚的拳頭重重砸在案幾上,從沒這么感到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帳外傳來四更的梆子聲。裴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坐回案前。他展開一張新絹布,開始繪制軍營全圖,在每個有關的標記,逐一分析……

帳簾突然被掀起,冷風灌入的同時,趙勇滿臉是血地沖進來:"將軍!醫帳走水了!"

裴錚的世界在那一刻靜止。他感到全身血液結冰,耳邊嗡嗡作響,直到"許大夫無恙"幾個字傳入耳中才重新呼吸。

"火是從藥庫起的,許大夫當時在醫帳整理藥材。"趙勇快速匯報,"夜梟營的人及時發現,已經把許大夫轉移到安全處。但是..."

"但是什么?"裴錚的聲音低沉得可怕。

"高順的人攔著不許救火,說是要查什么違禁藥材..."

裴錚已經沖出帥帳。遠處醫帳方向火光沖天,將半個軍營映得血紅。他跑出幾步突然折返,從案上抓起那本醫案塞入懷中,這才真正奔向火場。

寒風呼嘯中,懷中的醫書貼著他的心口發燙。裴錚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可以失去軍營、失去帥印,甚至失去性命,但絕不能失去那個在醫案上留下淚痕的女子。

火光越來越近,混亂的喊叫聲中,他銳利的目光穿過濃煙,終于捕捉到那個被親兵護在中間的纖細身影。許清嘉的醫袍沾滿煙灰,懷里卻緊緊抱著幾個藥瓶,像是抱著什么稀世珍寶。

裴錚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鐵甲在火光中泛著血色。此刻他唯一確定的,是要用自己的方式守護這個固執的女醫官。

戰后的傷兵營內,血腥氣混著藥味,令人作嘔。

督軍高順站在營帳外,指尖摩挲著一支淬了毒的袖箭,目光陰冷地望向帳內——許清嘉正俯身為傷兵換藥,纖細的后頸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外。

"逞能的賤婢..."高順冷笑,借著巡視之名緩步靠近。

他早看這女人不順眼。一個女流之輩,靠著幾分醫術在軍中招搖,如今竟還被裴錚破格提拔為醫官長助理?簡直荒唐!更可恨的是,她竟敢屢次駁回他克扣藥材的指令,壞了他的財路。

今日,他便要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永遠閉嘴。

高順悄然抬起袖箭,對準許清嘉的后心。

就在他即將扣動機簧的剎那,帳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敵襲!敵襲!"

一支流矢破空而來,"噗"地扎進高順的肩膀!他痛呼一聲,袖箭失了準頭,"嗖"地釘在許清嘉身旁的藥柜上。

許清嘉猛然回頭,正看見高順捂著肩膀踉蹌后退,而箭尾的羽毛上,赫然涂著女真特有的青鱗毒!

"督軍中箭了!"她急聲喊道,伸手去扶。

"滾開!"高順暴怒推開她,卻因毒性發作而雙腿發軟,一頭栽向地面。

——那里,正插著他自己射偏的毒箭。

"嗤!"

箭尖精準刺入咽喉。

高順瞪大雙眼,喉間"咯咯"作響,青黑色的血沫從嘴角溢出。不過三息,便再無聲息。

中軍帳內,裴錚聽完親兵的匯報,指尖在案幾上輕叩三下。

"督軍高順,"他緩緩開口,"可是逞強好勝,執意親臨前線督戰?"

親兵一愣,隨即會意:"正是!高督軍不聽勸阻,非要..."

"被流矢所傷后,"裴錚打斷他,眸色深沉,"又因慌亂跌倒,誤中自己攜帶的暗器?"

帳內一片死寂。

良久,親兵深深叩首:"...屬下親眼所見。"

"臣裴錚謹奏:

督軍高順忠勇過人,然性情剛烈。此戰親臨前線督師,不幸為流矢所傷。更痛者,高督軍隨身攜帶之防身短弩竟于跌倒時誤發,自戕而亡...

...懇請陛下體恤忠烈,厚恤其家..."

許清嘉站在帳外,聽著裴錚口述奏章,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當然知道高順想殺她。

更知道那支"誤發"的袖箭,本該要的是她的命。

夜風掠過她的脖頸,涼得刺骨。


更新時間:2025-06-04 16:46: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