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年冬天，我被親哥一棍子敲斷脊梁骨丟雪地。就因為酸兒辣女，
嫂子說是我做的白蘿卜太辣，才害她屙了個丫頭片子。娘用我攢的嫁妝布給嫂子擦眼淚，
勸她說還能再生。爹拖我到亂葬崗，罵我這個喪門星死家門口晦氣。我一輩子當牛做馬，
省下的每口糧都喂了這群畜生。咽了氣，還被嫂子扎著手指按賣身契。
“趁熱乎配給那邊淹死的老光棍，我好買肉調理身子生兒子。”再睜眼，
我回到了嫂子說要喝蘿卜湯的那天。這次，我看著墻角給老鼠啃的毒餌袋，
接過了娘拿來的沾藥粉蘿卜。1.“賠錢貨，磨蹭什么呢！”娘掀開簾子進來，
手里的搟面杖往灶臺上一敲，震得碗碟哐當響。我趕緊加快手上的動作，
菜刀在案板上剁得飛快。白生生的蘿卜片堆成小山，沾著毒鼠強的藥粉。
上輩子我看出有毒之后，嚇得手一抽，娘遞過來的蘿卜就滾進了灶灰。這輩子，
我老老實實接過了沾藥粉的蘿卜，連抖都沒抖一下。娘總算滿意了些，
瞇著眼打量我高燒四十度通紅的臉。“燒成這樣還知道干活，總算沒白養你。
”她扭頭沖里屋拔高嗓門：“桂芬啊，湯馬上好！這死丫頭笨手笨腳的，
虧得我盯著……”里屋傳來嫂子嬌滴滴的抱怨。“娘～我要喝最上面飄油花的！
昨兒夜里您大孫子踢得我胃疼，現在就想這口——”嘶，什么大孫子，這一胎可是個女兒！
我清楚記得嫂子生產后躺在炕上嚎哭的模樣，她身下的血水還沒擦干凈，就指著我鼻子罵。
“都是這賤人！那天蘿卜湯里蘿卜做得那么辣嘴，酸兒辣女，害我屙了個丫頭片子！
”就是這句話讓哥是紅了眼，一棍子敲斷我的脊梁骨，把我丟雪地等死。
我用凍得發紫的手指頭扒著門檻求饒，爹卻只說了句“晦氣”，把我拖到亂葬崗。
我在那塊荒地上，血從后腰滲出來，很快又凍成冰碴子，把我單薄的衣服和皮肉黏在一起。
每動一下，都像有人拿著燒紅的鐵鉗，硬生生撕掉我一層皮。雪越下越大時，
我身體已經不聽使喚，只有眼珠子還能轉。最后的意識里，我只聽見嫂子尖細的嗓音。
“趁熱乎配給村頭淹死的老光棍，我好買肉調理身子生兒子。”湯在鍋里咕嘟咕嘟冒著泡，
肥肉的油花在湯面上打轉，一看就香得不得了。
誰能想到這么香的湯里……我盯著鍋里半透明的蘿卜塊，故意沒等煮透就撈起來。生的好，
生的毒性強。上輩子你們不是說蘿卜辣嗎？這回就讓你們嘗嘗真正的“辣”是什么滋味。
飯桌上，家里人果然對這盆蘿卜湯贊不絕口。“香！真香！”爹捧著碗呼嚕呼嚕喝，
喉結一動一動的。嫂子吸溜得震天響，專挑湯里的肥肉渣吃，嘴角掛著的油亮得晃眼。
吃完了肥肉渣，又開始大口吃最嫩的蘿卜心。嘻嘻，恰好是最毒的兩樣。哥美滋滋吐著煙圈，
那包“大前門”是我在磚窯背了半個月磚換的。我在窯里熱得暈過去五次，
工頭才賞了這包煙。回家路上淋了雨，今早就燒得像塊炭。他突然瞥了我一眼，
把碗往我面前一墩。“咋不喝？”爹立刻接話：“你妹子配喝這么好的湯？
這里頭可擱了肥肉！”我縮著脖子搖頭：“我、我不餓……”哥一下子笑了，
黃板牙上沾著菜葉：“今兒高興，賞你一碗。”我瑟縮著還是不敢。他把湯碗往我面前推，
混著煙臭的熱氣噴在我臉上。“怎么，還得請你？”2.哥的胳膊像鐵鉗一樣箍住我的脖子，
碗沿硬生生抵在我牙關上。湯水順著我嘴角往下淌，燙得鎖骨火辣辣的疼。
“敢不給老子面子？”他噴著唾沫星子，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來，“老子賞的湯，
你敢漏一滴試試？”我佯裝掙扎時，舌尖悄悄抵住腮幫。那里藏著早上偷摘的解毒草。
上輩子餓極了的我連毒蘑菇都吃過，就是靠這野草撿回條命。油湯灌進喉嚨，
我故意嗆得滿臉通紅。等哥一松手，立刻撲到墻角干嘔，趁機把草汁咽下去。“裝什么裝！
”爹過來一腳踹在我腰眼，“這么好的湯給你喝都糟蹋！”嘖，
再讓你們最后當一次大爺——好戲馬上就要開場了。一下子全部毒死固然爽快，
但一步步讓這幫畜生萬劫不復，更解氣。毒鼠強只是個引子，先是沒了香火，再丟了臉面，
最后連命都保不住。這才叫現世報。“這才像話。”哥松開手，在我衣襟上蹭掉掌心的汗，
“明兒還去磚窯，王麻子說新到了一批青磚。”“啊——！！！”半夜里，
西屋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像被活剝了皮的牲口。“疼……”嫂子整個人從炕上彈起來，
又重重摔回去，四肢痙攣著蜷縮成一團。她的指甲摳進炕席里，硬生生撓出五道血淋淋的溝。
“我肚子疼……”娘提著煤油燈沖進來，燈光一晃，正照見嫂子掙扎著露出的肚皮。
“見、見紅了？！”娘嗓音都劈了，伸手去掀被子，果然褥子上全都是血。
赤腳醫生被哥從被窩里拽出來，鞋都跑掉一只。他搭著嫂子的脈，眉頭越皺越緊。
“情況不好，得吃安胎藥。”他掰開嫂子咬出血的嘴唇，“要人參須子配艾草灰，
一副藥五塊錢。”爹的煙袋鍋子啪嗒掉在地上。“五塊？”哥一把揪住醫生領子，
“你咋不去搶？”“保不保？”醫生掰著手指頭，“快點給我個話。”“是兒子！
千真萬確的兒子！”嫂子突然掙扎著支起身子，“我夢見送子娘娘給的童子！
前兒個張瞎子摸脈也說是個帶把的！”娘也一把掀開嫂子衣襟，
枯樹皮似的手在她肚皮上摩挲，“是男娃！瞧這胎動，準是帶把的！”“閉嘴！
”爹一腳踹翻板凳，“兩個娘們懂個屁！”他拽過赤腳醫生，眼珠子瞪得溜圓。“老張，
你給個準話，到底是不是小子？”赤腳醫生搖搖頭：“這哪看得出來，
就是縣醫院也得等生下來才……”他話還沒說完，哥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王麻子不是肯出五十塊彩禮嗎？現在就捆了她送過去，五十塊夠買十副安胎藥了！
”“你這小子，錢是這么花的嗎？”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兒子。他按住赤腳醫生直晃，
“你再好好摸摸！要是小子，老子砸鍋賣鐵也治！要是丫頭……趁早流干凈！
”赤腳醫生氣得胡子直抖，把藥箱重重一合。“老李頭，你這是封建思想！
現在新社會講究科學，沒生出來誰敢打包票？”他抬腿就往門外走，
臨到門口又扭頭補了句：“要保胎，雞叫前帶五塊錢來衛生所。過了時辰，神仙來了也白搭！
”天蒙蒙亮時，堂屋傳來摔碗聲。“不保了！”爹一錘定音，“桂芬年輕，養好身子還能懷。
”嫂子像條離水的魚在炕上撲騰。“我的兒！救救我的兒啊——”“嚎喪呢！
”哥轉身給了嫂子一耳光，“要不是你身體差，我娃兒能沒嗎？”到了晌午，
嫂子突然不嚎了。她直挺挺坐在炕上，盯著我手里的盆發呆。水里沉著個血糊糊的肉團，
像只剝了皮的耗子。千真萬確，這個胎兒帶著把！3.“爹，娘。
”我故意抖了抖盆里的血水，“真是個帶把的。”那團模糊的血肉間，
確實有個米粒大小的凸起。是我從灶房后頭抓來的死耗子，剝了皮掐頭去尾后塞進去的。
娘“嗷”一嗓子癱在地上，枯瘦的手指頭直往自己臉上撓。爹的煙袋鍋子當啷掉在地上，
滾了兩圈沾滿灰。哥突然暴起，一拳砸在爹鼻梁上。“老不死的！
要不是你舍不得五塊錢……又不是拿不出來！”“放你娘的屁！”爹抹了把鼻血，
抄起條凳就往哥身上掄，“是你娶的這個喪門星自己有問題！”兩人扭打成一團，
最終還是年輕氣盛的哥打贏了。爹捂著淌血的鼻子嚷嚷。“得了得了，
我再出錢給你請老張來瞧瞧，開點補藥，下個月你媳婦就給你懷個兒！
”哥喘著粗氣松開揪著爹衣領的手，牙上還沾著血沫子。他扭頭往炕上啐了一口：“聽見沒？
下個月就給老子懷個大的！”赤腳醫生又來了，給嫂子把了脈又掀開她眼皮看了看，
突然嘆了口氣。“傷了根本，往后怕是懷不上了。”娘正端著紅糖水往嫂子嘴邊送，
聞言手一抖，滾燙的糖水全潑在嫂子脖頸上。嫂子被燙得渾身一激靈，
卻像塊木頭似的毫無反應。她那雙往日里滴溜溜轉的眼睛，此刻直勾勾盯著房梁上的蜘蛛網，
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直到赤腳醫生走了，她才突然像雷劈了似的彈起來，指著我大罵。
“是蘿卜湯！這賤人做的湯有問題！我晌午還好好的，
喝完湯就——”“我就說那湯怎么那么香，肯定是加了別的東西！”“放你娘的狗臭屁！
自己身體有問題還賴我妹子！”哥的巴掌帶著風聲扇過去，把嫂子打得歪倒在炕沿。
她捂著迅速腫起的臉頰，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我忍不住在心里冷笑。都這時候了，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她一個外姓媳婦，要不是能給李家傳宗接代，哪里有半點好金貴的？
娘把紅糖碗往炕桌上一摔。“不能下蛋的母雞，留著干啥？明兒就抬你回錢家！
”爹惡狠狠補了一句。“當初的彩禮錢，還回來一個子兒都不能少！”要只是被休，
她還能去給二婚男人帶娃，但彩禮都給要回來，她弟弟怕不是會打死她！嫂子臉色煞白，
爹梗著脖子不肯善罷甘休。“你在我們李家白吃白喝兩年，沒找你要生活費已經仁至義盡了！
”“識相點，不然你流了娃大病一場，命都沒保住也正常！”“仁至義盡？”嫂子尖笑起來，
“你喪盡天良！”哥哥又掄起巴掌，卻被嫂子一口咬住手腕。“急什么？”她邊往外走，
邊吐著血沫子獰笑，“你這個廢物！你爹把你這個野種都生下來養大了，
昨天一晚上你保不住你親骨肉！”滿屋突然死寂。婆婆手里的紅糖碗“啪”地砸在地上。
“你什么意思？”公公的聲音突然嘶啞得可怕。嫂子歪著頭，露出我見過最惡毒的笑。
“你以為李大壯真是你的種？！”4.嫂子瘋癲大笑：“李老栓，你養了幾十年的兒子，
是別人的種！你活該！”爹額頭全是青筋，環顧四周，卻發現嫂子早跑沒影了。
他一把揪住哥的衣領，渾濁的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來。“李大壯，你給老子說清楚！
”哥被勒得直翻白眼，拳頭攥得咯咯響。“爹你信那瘋婆娘？她就是被休了亂咬人！
”娘撲上來掰爹的手指頭，指甲在爹手背上撓出幾道血痕。“老不死的你瘋了？
大壯不是你種還能是誰的？”我縮在角落，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誰能想到是上午給嫂子送飯時，我趁著沒別人，“無意間”提到。“嫂子，
我哥長得是不是有點像以前村東頭趙鐵匠？”剛剛，她果然把這件事捅了出去。
爹突然松開手，哥踉蹌著撞翻條凳。我趕緊撲上去拉住爹的胳膊，聲音里帶著哭腔。
“爹您消消氣！嫂子這是氣糊涂了才亂說話。早上我去送飯她還說想喝紅糖水呢，
哪能轉眼就……”這話聽著是勸和，卻讓爹突然僵住。二十幾年前娘生哥時，
趙鐵匠送來過一罐紅糖。那年月紅糖多金貴，沒足夠的交情哪舍得送這個？
但爹慢慢蹲了下去，一口氣抽完了三根煙，最終還是擺擺手。“都滾去干活！”接下來兩天，
家里安靜得可怕。爹總是蹲在門檻上抽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哥的后腦勺看。第三天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