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玫瑰之謎五十歲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一株玫瑰,根須裹著濕潤的苔蘚,
種在一個樸拙的粗陶盆里。沒有卡片,沒有署名。快遞員離開后,我抱著花盆站在窗邊,
看深秋蒼白的陽光斜斜切進寂靜的客廳。手指撫過花盆邊緣,粗糲的陶土質(zhì)感磨著指腹。
花枝光禿禿的,只有頂端一點倔強的、暗紅的芽苞,沉默而固執(zhí)地指向天空。
像某種無聲的宣言,又像一個孤絕的問號。我把它安置在朝南的窗臺上,
那是我每日晨起必會駐足片刻的地方。澆水,修剪,指尖拂過那堅硬的刺,
偶爾會留下細微的痕跡。這株沉默的玫瑰,成了我獨居歲月里唯一的活物見證者。
我叫趙明月,這個名字似乎注定要映照一種清冷的光輝。“明月啊,這周末社區(qū)有聯(lián)誼,
都是單身……”“趙老師,您條件這么好,真不再考慮考慮?一個人多冷清啊!”“哎,
聽說了嗎?老趙家那閨女,五十了,還單著呢,連個孩子都沒有……”窗外是真實的世界,
聲音如同無形的飛蟲,總試圖鉆進我精心構(gòu)筑的寧靜堡壘。同事的“關(guān)心”,
鄰居的“惋惜”,甚至不相干路人的竊竊私語,編織成一張細密的網(wǎng)。最刺耳的,
是網(wǎng)絡(luò)上那片匿名的海洋。一次偶然,我在本地一個生活論壇的角落里,
看到有人隱晦地提及“我們小區(qū)那個五十歲的老姑娘”。下面的跟帖像黑暗中滋生的霉菌,
迅速蔓延開來。“悲劇啊,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孤獨終老,可憐蟲一個。
”“養(yǎng)兒防老懂不懂?她老了躺床上動不了,誰給她端屎端尿?”“呵呵,
就算是破院里嗥叫的畜生,也知道下幾窩崽子續(xù)香火,何況是活生生的人?我看是心理有病!
”“自私!對社會不負責任!浪費女性資源!”冰冷的屏幕光映著我同樣冰冷的臉。
那些文字像淬了毒的針,一根根扎進皮肉。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微微顫抖,
胸腔里堵著一團沉重的、濕冷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滯澀的痛感。最終,我關(guān)掉了頁面,
像關(guān)上一扇爬滿污穢的窗。然而,那團棉絮并未消失,它沉甸甸地墜在心底,
一種莫名的憤怒在冰冷的表層下緩慢燃燒。我做錯了什么?
僅僅因為我選擇了一條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路,就活該被釘上道德的十字架,
承受這無端的惡意與審判?母親在世時,曾帶著一種近乎神秘的憐惜說起我的幼年:“你呀,
打小就跟別的娃兒不一樣。剛會認人的時候,一抱到人堆里,就死死閉著眼睛,
兩只小手死死捂住耳朵,小身子繃得緊緊的,像受了天大的驚嚇,死活不肯看,不肯聽。
” 她溫暖的掌心曾無數(shù)次包裹住我幼小的手,試圖將它們從耳朵上拉開,
但小小的我總是爆發(fā)出驚人的固執(zhí)。五十載光陰,倏忽而過。滾滾紅塵,喧囂萬丈,
最終沉淀下來的,似乎只有這深入骨髓的、對人群喧囂的疏離與不適。我曾倔強地試圖融入,
臉上擠出合群的笑靨,用力去聽那些嘈雜的聲響。然而年歲漸長,
那層倔強的外殼終究在日復一日的疲憊中剝落、風化。如今,我早已信服命運的安排,
將那份強求的“融入”深深埋葬,如同埋葬一段不合時宜的青春。夜深人靜,
一輪孤月懸于中天,清輝灑滿寂靜的窗臺。那株玫瑰的暗紅芽苞在月光下似乎舒展了一分。
我久久凝望著它,一種奇異的、悶悶的慶幸感,毫無預兆地從心底最深處涌起,
像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暗流。慶幸什么呢?慶幸這漫長的一生,未曾因某個特定的“兒女”,
而經(jīng)歷過那種錐心刺骨的嘆息與牽腸掛肚。不必在深夜接到醫(yī)院的電話而魂飛魄散,
不必為孩子的學業(yè)、工作、婚姻愁白了頭發(fā),不必強撐起“姥姥”、“奶奶”的慈祥笑容,
去應(yīng)付一個龐大而陌生的家族。或許,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它洞察了我的脆弱——我的靈魂太過纖細,像一層薄脆的琉璃,
承受不起任何過于沉重的附加。哪怕那附加的名字,叫做“親情”。
就像窗下這株我精心呵護的玫瑰。它只需陽光、清水、干凈的空氣,
以及一片無人驚擾的寂靜。它的一生,就將在這種寂寞又清亮的時空中,自顧自地綻放。
天空蔚藍高遠,白云慵懶游移,空氣澄澈透明,窗下那條小小的景觀河,水流日夜不息,
潺潺低語。這便是它,也是我,所能承載的全部世界。我想象著多年以后,
衰老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獨臥在病榻之上,幽暗的房間虛掩著門,
生命的氣息如同風中的殘燭,微弱而飄搖。整夜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是唯一的樂章,
潔白的紙巾散落一地,如同覆蓋一切的、冰冷的初雪。床頭柜上,
、幾片干硬的餅干、一碗沒吃完的泡面……那是屬于我一個人的、預演過無數(shù)次的終局圖景。
若那時,有某個心軟善良的人,偶然踏足這方孤寂的角落,請不要對我流露出絲毫的憐憫。
那并非故作堅強,而是徹悟后的平靜。那是我親手選擇的道路所必然結(jié)出的果實,
是我早已在心底默默演練、并坦然接受的歸途。世界何其遼闊,眾生行走其間,
各有各的軌跡,各有各的宿命。即便是我們所依存的、看似強大無匹的地球,
不也在浩瀚宇宙的尺度里,經(jīng)歷著億萬年的輪回——毀滅,沉寂,然后在灰燼中積蓄力量,
等待下一次壯麗的涅槃重生?如此想來,渺小如我,生命中的那點悲歡離合,
又算得了什么呢?不過是無垠滄海之中,一粒微塵般的滄海一粟。我接受。
接受那股冥冥中神奇力量為我今生所作的安排。在疼痛與歡愉的交織地帶,
在孤獨與自由的邊界線上,一種復雜的、難以名狀的況味充盈心間——悲欣交集。
如同弘一法師李叔同圓寂前所書的那個偈子,勘破紅塵,又飽含深情。其實剝開所有表象,
世間每一個靈魂,從誕生之初,不都是獨自思考,獨自感受,獨自跋涉于各自的生命長旅?
我們孤獨地來,最終也將孤獨地去。沒有誰,能真正陪伴誰,走完這趟旅程的始終。再回首,
半生已過。獨居、單身、無兒無女、亦無太多牽絆的親友……這看似蒼涼的圖景,
于我這顆游蕩于今生的靈魂而言,卻恍然是命運最精心的量體裁衣,
是天地間一場寂靜無聲的天合之作。2 聚光之邀這份獨居的平靜,
被一份來自“聚光傳媒”的邀請函猝然打破。本市最具影響力的新媒體公司,
策劃了一檔名為《生活棱鏡》的訪談節(jié)目,旨在“展現(xiàn)多元生活方式,打破社會刻板印象”。
策劃總監(jiān)蘇晴親自打來電話,她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誠懇與熱情:“趙老師,我們關(guān)注到您很久了。您安然自得的獨居狀態(tài),
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力量。我們需要您這樣的聲音,告訴這個焦慮的時代,
單身、無子女的女性,同樣可以擁有飽滿、自在的人生。我們需要您站到聚光燈下,
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發(fā)聲!”聚光燈?我本能地抗拒。幼年時捂住耳朵、緊閉雙眼的陰影,
五十年來從未真正消散。然而,蘇晴的話語像一把鑰匙,撬開了心底某個塵封的角落。
那些論壇上惡毒的詛咒,“破院里嗥叫的畜生”的侮辱,
同事鄰居或同情或不解的目光……它們從未消失,只是被我刻意壓進了意識的底層。
一種混合著憤怒與不甘的情緒,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胸腔深處隱隱躁動。
也許……也許這真的是一個機會?一個用我自己的方式,向那些偏見和惡意,
擲地有聲地宣告“我很好”的機會?掙扎數(shù)日,窗臺上的玫瑰悄然綻放出第一朵花。
那是一種極其沉郁的深紅,花瓣邊緣帶著絲絨般的質(zhì)感,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著近乎黑色的光澤,
美得驚心動魄,又帶著一種遺世獨立的孤絕。我望著那朵初綻的玫瑰,
終于對著話筒說:“好。”錄制那天,演播室的強光炙烤著皮膚,
空氣里有化妝品和金屬器械混合的冰冷氣味。主持人林薇妝容精致,笑容得體,
拋出的問題卻像精心打磨的手術(shù)刀。“趙女士,您選擇獨身且無子女的生活方式,
最初是主動選擇,還是被動的結(jié)果呢?” 她的目光帶著職業(yè)化的探究。“主動選擇。
”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我清楚自己的性情,
深知無法承擔傳統(tǒng)家庭角色賦予的責任與重量。獨處,是我靈魂的氧氣。
”“很多人擔憂養(yǎng)老問題,您對此有規(guī)劃嗎?比如,是否擔心過生病時無人照料?
” 刀鋒轉(zhuǎn)向更現(xiàn)實的層面。“擔心是人之常情。” 我坦誠道,
“但依賴子女并非唯一的解決之道。我有自己的積蓄、保險,
也在了解可靠的養(yǎng)老服務(wù)和互助體系。生命的尊嚴,在于擁有選擇的權(quán)利,
包括選擇如何面對終局。”“網(wǎng)絡(luò)上對您這類選擇有不少……激烈的聲音,
比如‘自私’、‘不負社會傳承責任’,您怎么看?” 林薇的語調(diào)依舊溫和,
拋出的卻是最尖銳的矛。演播室里瞬間安靜下來,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強光刺得我眼睛有些發(fā)澀。我深吸一口氣,那口長久以來淤積在胸臆間的濁氣,
仿佛找到了出口。“責任?” 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寂靜,“生養(yǎng)一個生命,
將他/她帶到這個復雜的世界,賦予其意識與情感,
再要求他/她承擔起贍養(yǎng)我的義務(wù)——這本身,何嘗不是一種更沉重、更不容拒絕的責任?
一種以愛為名的巨大索取?” 我頓了頓,目光直視鏡頭,仿佛要穿透屏幕,
望向那些匿名的審判者,“至于‘自私’,選擇一種不傷害他人、遵循內(nèi)心的生活方式,
是‘自愛’,而非‘自私’。真正的自私,或許是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于人,
對他人的人生指手畫腳,甚至口出惡言。”訪談在一種微妙的氛圍中結(jié)束。
走出聚光傳媒大樓,傍晚的風帶著涼意。我抬頭望向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沒有感到預想中的輕松,反而像打了一場硬仗,身心俱疲。蘇晴追出來,遞給我一瓶水,
臉上帶著復雜的情緒:“趙老師,您說得……很有力量。但可能會引起一些……反彈。
您要有心理準備。”反彈?我扯了扯嘴角。還能壞到哪里去呢?
風暴比預想中來得更猛烈、更骯臟。節(jié)目播出當晚,我的名字就被推上了本地熱搜的浪尖。
話題標簽觸目驚心:#極端女權(quán)老妖婆##自私基因就該被淘汰##趙明月滾出本市#。
我的個人信息、工作單位、甚至那扇朝南的窗戶照片,都被扒出來,暴露在網(wǎng)絡(luò)的聚光燈下,
供無數(shù)匿名的獵奇者品頭論足。論壇、社交媒體評論區(qū),成了污言穢語的狂歡場。
那些曾被我關(guān)掉的惡毒頁面,此刻以千百倍的規(guī)模、更加猙獰的面目洶涌而來。
“五十歲的老X女!心理變態(tài)!自己生不出來就鼓吹不生育,反人類!”“看她那張刻薄臉!
難怪沒人要!活該孤獨終老爛在家里!”“@聚光傳媒,這種毒瘤也請?收了黑錢吧?
舉報了!”“姐妹們警惕!這種思想就是社會毒藥!想讓我們都絕后嗎?
”“聽說她住XX小區(qū)X棟X單元?有沒有‘正義之士’去給她家門口‘美化’一下?
”“老畜生!連破院里的牲口都不如!牲口還知道下崽呢!
”惡毒的詛咒、下流的臆測、人身安全的威脅……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毒蟲,
順著網(wǎng)線爬進我的生活,啃噬著神經(jīng)。手機短信和陌生來電塞滿了收件箱和通話記錄,
內(nèi)容不堪入目。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心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的痛感。
我拉上窗簾,關(guān)掉手機,蜷縮在沙發(fā)角落,窗外偶爾路過的腳步聲都讓我驚跳起來。
那朵窗臺上的深紅玫瑰,在昏暗的光線下,紅得像凝固的血。更沉重的打擊接踵而至。
僅僅兩天后,我接到了學院人事處主任的電話,他的聲音隔著聽筒,
帶著一種刻意疏離的官腔:“趙老師,關(guān)于您近期引發(fā)的……社會輿論,學院領(lǐng)導非常重視。
考慮到對學院聲譽和教學秩序可能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經(jīng)研究決定,您暫時停職,接受調(diào)查。
請理解學院的難處。”聽筒從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發(fā)出一聲空洞的悶響。
世界仿佛瞬間失去了聲音,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狂亂地撞擊。工作,
那是我安身立命、保持與社會一絲微弱連接的紐帶,是我維持這份獨立生活的基石。如今,
它也被那場訪談帶來的風暴輕易地碾碎了。
憤怒、委屈、被背叛的寒意……種種情緒如同巖漿在體內(nèi)奔突,找不到出口。喉嚨發(fā)緊,
一股腥甜涌上喉頭。我沖進狹小的衛(wèi)生間,對著馬桶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
只有灼燒般的酸水。抬起頭,鏡子里映出一張慘白如紙、眼窩深陷、寫滿驚惶與絕望的臉。
頭發(fā)凌亂,嘴角還殘留著酸液的痕跡。這是我嗎?
那個在訪談里試圖為自己、為同類發(fā)聲的趙明月?那個曾以為可以平靜接受一切的獨居女人?
視線模糊了,鏡中的臉扭曲變形。劇烈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天花板在旋轉(zhuǎn),
墻壁在擠壓。我扶著冰冷的洗手臺,試圖穩(wěn)住身體,指尖用力到發(fā)白。然而,
那股眩暈的力量如此強大,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攫住了我的意識,猛地向下拖拽。
“呃……” 一聲短促的呻吟卡在喉嚨里。眼前徹底被翻滾的黑暗吞噬,
身體失去了所有支撐,像一袋沉重的沙土,直直地向冰冷堅硬的地磚栽倒下去。
3 生死邊緣意識在無邊的黑暗與尖銳的耳鳴中沉浮。
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是第一個闖入感知的信號,濃烈得令人作嘔。眼皮沉重得像焊了鉛塊,
每一次試圖掀開都耗盡全力。視野里是模糊晃動的慘白燈光,扭曲的人影在晃動。
“……血壓80/50,還在降!快!”“深昏迷狀態(tài),GCS評分5!準備插管!
通知ICU!”“家屬!家屬在嗎?誰是趙明月家屬?”“病人獨居!沒有緊急聯(lián)系人!
”混亂的聲音像隔著厚重的毛玻璃傳來,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金屬器械冰冷的碰撞聲。
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漂浮在虛空之中,又被無形的力量撕扯。劇痛來自腹部深處,
一陣緊過一陣,如同有燒紅的鐵鉗在里面攪動。意識深處殘存的一絲清明告訴我:這不是夢,
是瀕死的召喚。
血……胎兒宮內(nèi)窘迫……” 破碎的、帶著專業(yè)冰冷感的詞語像冰雹一樣砸進混沌的意識里。
胎兒?妊娠?荒謬!五十歲,獨身半生,從未……怎么可能?
巨大的荒謬感和瀕死的恐懼交織,幾乎要將殘存的意識徹底撕裂。然而,
下腹那撕裂般的、真實的劇痛,體內(nèi)奔涌流失的生命力,以及醫(yī)護人員緊張到變調(diào)的呼喊,
都在殘酷地證實著這個荒誕絕倫的事實——我的身體里,
竟然孕育著一個我毫不知情、也從未期待過的生命!而此刻,這個意外降臨的生命,
正以最慘烈的方式,拉著我一同墜向深淵。“快!通知手術(shù)室!緊急剖宮產(chǎn)!
大人孩子都要搶!” 權(quán)威的聲音斬釘截鐵地響起,像最后的判決。冰冷的輪床在急速移動,
天花板的白熾燈管連成一條刺目的光帶。意識沉入更深的黑暗,
只有身體承受著無邊的劇痛和徹骨的寒冷。在徹底沉淪前,
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像閃電般劈開混沌:原來,我連“獨自面對死亡”的資格,
都被這荒誕的命運殘忍地剝奪了。死亡,竟也要與一個完全陌生的生命捆綁在一起?
手術(shù)室的無影燈亮得如同地獄的入口。身體被剖開的冰冷觸感異常清晰,盡管意識模糊。
沒有疼痛,只有一種靈魂被硬生生抽離軀殼的恐怖剝離感。我能“看到”自己躺在手術(shù)臺上,
蒼白得像一張揉皺的紙,腹部被綠色的無菌巾覆蓋,只露出被切開、鮮血淋漓的創(chuàng)口。
醫(yī)生戴著藍色無菌帽和口罩,只露出一雙凝重的眼睛,雙手在血泊中快速而精準地動作。
“胎兒娩出!Apgar評分……1分鐘2分……5分鐘4分……情況極差!快!
新生兒搶救!”微弱得像小貓哀鳴般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氣若游絲,
刺破了手術(shù)室的緊張死寂。那是我“孩子”的聲音?
一個我從未知曉、從未期待、此刻卻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小生命?
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的荒謬感和錐心的酸楚攫住了漂浮的意識。接著,是更可怕的混亂。
“產(chǎn)婦血壓測不出!心跳驟停!室顫!”“快!除顫儀!200焦耳!充電!clear!
”“砰!” 身體在手術(shù)臺上被無形的巨力狠狠彈起,又落下。靈魂像一片狂風中的落葉,
被這巨大的能量沖擊得幾乎潰散。“腎上腺素1mg靜推!”“再次除顫!360焦耳!
clear!”“砰!” 更猛烈的一次沖擊。視野里一片刺目的白光和扭曲的電弧。
“有心跳了!竇性心律!血壓回升!快,繼續(xù)輸血!維持循環(huán)!
”意識在生與死的邊緣劇烈震蕩,被巨大的力量反復拉扯。手術(shù)臺上那個軀殼,
成了激烈爭奪的戰(zhàn)場。而我,這縷被強行剝離的意識,只能無助地漂浮在冰冷的虛空之上,
被迫“觀看”這場為了延續(xù)我肉身存在的、殘酷而血腥的戰(zhàn)爭。孤獨?死亡?
在這樣被強行捆綁、毫無尊嚴可言的醫(yī)療干預面前,我曾以為的坦然接受,
顯得如此蒼白可笑。我連選擇如何死去的自由,都被這具背叛了我的身體和這荒誕的命運,
徹底剝奪了!不知過了多久,時間的流逝在生死的夾縫中失去了意義。
身體的劇痛和寒冷似乎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輕飄飄的失重感。黑暗不再是純粹的虛無,
前方似乎有微弱的光。我“走”在一條朦朧的、仿佛由流動霧氣構(gòu)成的通道里。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自己的“腳步”(如果那能算腳步的話)帶起細微的漣漪。通道的盡頭,
光暈逐漸清晰,勾勒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輪廓——一個老舊社區(qū)的小花園,
陽光透過稀疏的梧桐樹葉灑下斑駁的光點。花壇旁的水泥長椅上,坐著一個小女孩。
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小裙子,兩條細細的麻花辮垂在肩頭,
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布娃娃。她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瓷白的小臉上投下陰影,
小小的身體緊繃著,像一張拉滿的弓。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用一雙小手,
死死地捂著自己的耳朵,眼睛也緊緊閉著,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徹底隔絕在外。是我的小明月。
那個在人潮中緊閉雙眼、捂住耳朵,用全部身心抗拒著外界喧囂的、幼年的自己。
我停在她面前,無聲無息。她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捂在耳朵上的小手微微松動,緊閉的眼睛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漆黑的瞳孔,
像兩丸浸在寒水里的黑曜石,帶著孩童特有的純凈,也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巨大驚懼和疏離。
那眼神,穿越了五十年的漫長光陰,直直地刺入我漂浮的意識核心。沒有言語。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對視著。在這片意識與記憶交界的奇異空間里,時間失去了線性。
我看到她小小的身體在陌生的懷抱里僵硬顫抖;看到她獨自坐在幼兒園角落,
看著其他孩子嬉鬧,
眼神茫然;看到她青春期時在日記本里寫下的困惑與孤獨;看到她一次次拒絕相親,
在家人失望的目光中倔強地沉默;看到她深夜伏案批改作業(yè),
時蒼白的臉和微微顫抖的手;看到她蜷縮在地板上失去意識前那瞬間的絕望……所有的片段,
所有的情緒——恐懼、倔強、孤獨、堅持、憤怒、迷茫、疲憊——像無聲的潮水,
從那個捂耳朵的小女孩身上奔涌而出,瞬間淹沒了漂浮的我。那不是簡單的記憶回放,
是靈魂深處所有被壓抑、被忽略、被強行“接受”的情感洪流,在生死的臨界點,
徹底沖垮了堤壩!一股巨大的、難以承受的悲傷,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我漂浮的意識。
不是為了此刻瀕死的軀殼,而是為了這漫長一生中,
那個始終在孤獨跋涉、始終緊繃著神經(jīng)、從未真正舒展過、也從未被世界溫柔接納過的靈魂!
為了幼年的驚恐,為了青春的迷茫,為了中年的堅持與承受的惡意,
為了此刻這荒誕而狼狽的瀕死!“委屈……” 一個無聲的詞語在我意識中炸開,
帶著撕裂般的痛楚。緊接著是更多:“……害怕……不甘心……憤怒……為什么是我?
為什么非要這樣?!”一直強撐的、名為“接受”和“平靜”的外殼,
在這靈魂本源的情感沖擊下,如同陽光下的薄冰,轟然碎裂!偽裝了五十年的堅強,
在幼小的自己面前,潰不成軍。原來,我從未真正地“接受”,我只是在壓抑,
在用一種近乎自虐的“認命”來麻痹自己,逃避內(nèi)心深處那從未消散的驚懼與不甘!
所謂的“量身定做”、“天合之作”,不過是絕望后為自己編織的、苦澀的謊言!淚水。
并非物理意義上的液體,而是純粹由極致的悲傷與委屈凝聚成的意識洪流,洶涌而出,
沖刷著這個奇異的空間。我為幼年那個驚恐無助的小明月哭,
為掙扎半生卻依舊不被理解的自己哭,
為此刻這具躺在手術(shù)臺上任人宰割、連死亡都不能自主的軀殼哭,
更為那個剛剛降生、孱弱不堪、前途未卜的陌生小生命哭!就在這崩潰般的慟哭中,
那個一直安靜坐在長椅上的小女孩,緩緩地、慢慢地放下了捂在耳朵上的雙手。她抬起頭,
那雙曾充滿驚懼的漆黑眼眸,此刻靜靜地凝視著我,里面翻涌著同樣磅礴的悲傷,
卻也沉淀下一種奇異的、超越年齡的了悟。她伸出小小的、略顯蒼白的手,并非實體,
而是一道溫暖的光流,輕輕地、虛虛地觸碰向我漂浮的意識。沒有言語,
只有一股無聲的暖流,帶著理解和撫慰,順著那觸碰的地方傳遞過來。仿佛在說:看見了。
所有的害怕,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偽裝……都看見了。不必再假裝堅強,
不必再強迫自己“接受”。哭泣吧,為這真實而疼痛的存在。
在這靈魂與靈魂最本真的相遇與交融中,在排山倒海的悲傷釋放之后,一種奇異的平靜,
如同風暴過后的深海,緩緩地、深沉地彌漫開來。
4 星星命名意識像沉在溫暖粘稠的深海里,一點點上浮。
最先恢復的是聽覺——單調(diào)而規(guī)律的“嘀……嘀……”聲,像某種生命的節(jié)拍器。
然后是嗅覺——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味,混雜著一絲淡淡的血腥和藥味。最后是沉重的眼皮,
每一次掀動都如同推開千鈞巨石。視野里一片模糊的白色。
天花板、墻壁、晃動的吊瓶……光線刺得眼睛生疼。身體仿佛被拆解后又粗糙地組裝起來,
每一寸骨骼、每一塊肌肉都在發(fā)出無聲的呻吟和抗議。腹部傳來一陣陣遲鈍卻深沉的悶痛,
提醒著那場荒誕而慘烈的手術(shù)。我轉(zhuǎn)動干澀的眼球,目光艱難地聚焦在床邊。
一個小小的、透明的恒溫箱,像一座微型的玻璃城堡,安置在離病床不遠的地方。恒溫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