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銅錢鎮棺我能看見將死之人身上纏繞的“殃氣”。灰黑色的,像浸透了臟水的蛛網,
絲絲縷縷地從他們口鼻、毛孔里鉆出來,飄散在空氣里,帶著一股子腐朽池塘底的淤泥腥味。
活人看不見,聞不著,唯有我——蘇家那個生來帶著一雙“晦氣眼”的庶女蘇沅,
被這玩意兒糾纏了十六年。可我從沒見過像今天這樣濃的殃氣。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
翻滾著,蠕動著,幾乎凝成實質,從宗祠那兩扇洞開的黑漆大門里洶涌而出,
順著冰冷的青石板一路蔓延,貪婪地舔舐著每一個靠近者的腳踝。
送棺的隊伍正穿過濃得嗆人的晨霧,八名壯漢抬著那具巨大的楠木壽材,
步履沉重得像是踏在人心上。棺木通體漆黑,在慘白的天光下泛著油膩的冷光。
而那股駭人的黑氣,正如同活物般纏繞著棺身,甚至幻化出無數只細瘦扭曲、指甲尖利的手,
死死扒著棺蓋邊緣,仿佛下一秒就要掀棺而出!我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廊柱,
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袖口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這點刺痛壓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
“杵著作甚?還不快跟上!” 一個粗嘎的聲音在耳邊炸開,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
是管廚房的劉婆子,她渾濁的眼珠瞪著我,仿佛我是比那棺材更不祥的東西。我低下頭,
順從地跟上人流,目光卻死死膠著在那股翻滾的黑氣上。它似乎察覺到我的注視,
猛地翻騰起來,一縷黑氣如同毒蛇般脫離本體,倏地朝我面門激射而來!
嗡——左眼驟然傳來一陣針扎似的劇痛!視野瞬間被一片血紅覆蓋。我悶哼一聲,
死死咬住下唇才沒叫出聲,腳步踉蹌了一下。“嘖,真是個災星!”劉婆子啐了一口,
加快腳步,仿佛要離我遠點。視野恢復時,那縷襲向我的黑氣已消散,
但棺木上纏繞的殃氣卻似乎更加濃郁了。而我的左眼,還在隱隱作痛,
提醒著我剛才并非幻覺。宗祠內,燈火通明得近乎詭異。無數白燈籠懸掛,
燭火在燈罩里瘋狂跳躍,將無數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投在墻壁和梁柱上,張牙舞爪。
空氣里混雜著刺鼻的檀香、紙錢焚燒后的焦糊味,
還有那股揮之不去的、如同新斫木頭混著濕泥的……死亡的氣息。長房的人幾乎都在了。
伯父蘇正德站在主位,面沉似水,眼神卻空洞地落在棺木上,仿佛被抽干了魂魄。
伯母王氏用手帕捂著嘴,斷斷續續的嗚咽像是被掐著脖子的貓。堂兄堂姐們垂手肅立,
臉上是精心排練過的悲戚。我的目光,越過他們,
落在了那個穿著深灰長衫、如同標槍般挺立在棺旁的瘦高身影上——管家周福。
他是蘇宅真正運轉的冰冷樞紐,也是執行《殃經》的活閻羅。此刻,他枯瘦如鷹爪的手中,
托著一個沉重的烏木托盤。托盤上,整整齊齊碼放著七枚銅錢。那銅錢黃澄澄的,
邊緣異常鋒利,在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金屬特有的、毫無溫度的冷光。
每一枚銅錢中央的方孔四角,都用朱砂細細描過,留下四點凝固的、暗紅色的尖銳印記,
像四只永不瞑目的血眼。周福身后,一個小廝捧著一個銅盆,盆里的水是渾濁粘稠的赭紅色,
散發出一股奇異的、令人作嘔的腥甜氣味,盆底沉著幾縷燒焦的黃色符紙殘骸,
如同水底腐敗的水草。儀式開始了。周福伸出兩根枯枝般的手指,精準地捻起一枚銅錢。
他沒有直接觸碰錢身,指尖隔著那盆赭紅色的符水,在錢面上極快地點了一下。
一層詭異的、濕漉漉的暗紅水光瞬間覆蓋了冰冷的黃銅。接著,
他用另一只手拿起一根同樣浸透了符水的紅繩——那紅繩紅得刺眼,
如同剛從血泊里撈出的筋絡——極其熟練地,將紅繩穿過那枚銅錢的方孔。
整個過程寂靜無聲,只有銅錢被提起時帶起的細微水聲,
以及紅繩摩擦錢孔時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噌”的一聲輕響。然后,周福俯下身,
動作精準、冰冷,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的儀式感。他將這枚浸透了符水、穿著血繩的銅錢,
穩穩地、用力地,壓在了棺中長姐蘇玉那蒼白浮腫的右眼之上。
“呃……”一聲極其輕微、仿佛喉嚨被扼住的抽氣聲響起。聲音來自棺內!我渾身汗毛倒豎!
是我的錯覺?還是……就在銅錢壓上眼瞼的瞬間,我清晰地看到,
一股比周圍更濃、更凝實的黑氣,猛地從蘇玉的右眼眼縫里鉆了出來,像一條被激怒的毒蛇,
狠狠撞在那枚銅錢上!銅錢上那四點朱砂血眼驟然亮起一瞬妖異的紅光!紅光一閃即逝。
那縷黑氣被死死按了回去,但銅錢周圍,
卻肉眼可見地滲出了一圈細密的、如同蛛網般的黑絲!那黑絲還在極其輕微地蠕動,
仿佛有生命一般,試圖向銅錢四周蔓延!周福似乎毫無察覺,
他那張刻板如石雕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繼續捻起第二枚銅錢,
重復著那冰冷而詭異的動作——蘸符水,穿血繩,然后,壓向蘇玉的左眼。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左眼殘留的刺痛感更加強烈了。不是錯覺。
我能看見。只有我能看見,那銅錢之下,被強行鎮壓的“殃”,正在掙扎,在咆哮!
那枚滾落的銅錢,就是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發生的。
當周福將第五枚銅錢壓向蘇玉微微張開的嘴唇時,也許是用力過猛,
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那枚浸透了赭紅符水、穿著血繩的銅錢,竟從他指間滑脫,
“叮——”一聲極其清脆、又無比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祠堂里炸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那枚銅錢,像一滴冰冷的、沉重的血淚,
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彈跳了幾下,然后,滴溜溜地打著轉,最后,不偏不倚地,
滾到了我的腳尖前,停住了。銅錢朝上的那一面,剛好是正面。
沾著暗紅符水的“洪武通寶”四個字,在慘白的燈光下,像四只淌血的眼睛,
直勾勾地盯著我。而我的左眼,在接觸到那銅錢上血字的瞬間,
劇痛如同燒紅的鐵釬猛地貫穿!視野再次被一片血紅覆蓋,在那片血霧之中,
銅錢上滲出的黑絲仿佛活了過來,瘋狂地扭動著,組成兩個不斷滴落黑液的猙獰大字:“替!
”第二章 死水微瀾祠堂里那死水般的沉寂被銅錢墜地的脆響撕裂,
又迅速被更沉重的死寂吞沒。數十道目光像冰冷的針,
齊刷刷扎在我腳前那枚沾著暗紅符水的銅錢上,又順著冰冷的青石板爬上來,
死死釘在我身上。“洪武通寶”四個血淋淋的字,如同四只淌血的眼睛,
透過左眼殘留的劇痛,灼燒著我的神經。“替!
”那個在血霧中扭動的黑字仿佛還在視網膜上跳動。周福的動作僵住了,
他那張刻板如石雕的臉第一次出現了一絲裂痕——不是慌亂,而是一種被冒犯的冰冷怒意。
他枯枝般的手指懸在半空,第五枚銅錢還捏在指尖,滴落著粘稠的赭紅符水。
伯母王氏的嗚咽戛然而止,她用手帕死死捂住嘴,一雙眼睛瞪得溜圓,
里面盛滿了驚懼和毫不掩飾的嫌惡,仿佛我才是那個招來災禍的源頭。
伯父蘇正德的臉色更沉了,空洞的眼神終于聚焦,卻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在我臉上刮過。
“晦氣!”不知是誰低低啐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在寂靜的祠堂里清晰可聞,
帶著一種群體性的認同。我像被釘在了原地,手腳冰涼。那股來自銅錢的陰冷惡意,
順著腳踝往上爬,纏繞著小腿,激起一片細密的雞皮疙瘩。
我能感覺到棺木上那股濃重的殃氣翻滾得更劇烈了,
絲絲縷縷的黑氣似乎都在朝我腳下這枚銅錢匯聚。“愣著做什么!
”周福冰冷的聲音打破了凝滯的空氣,像一塊石頭砸進冰面。他看也沒看地上的銅錢,
目光銳利地掃向旁邊一個嚇得臉色煞白的小廝,“取新的鎮殃錢來!” 語氣不容置疑,
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那小廝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沖了出去。
周福這才將視線緩緩移向地上的銅錢,然后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
像是在評估一件沾了穢物的工具是否還能使用。最終,他薄薄的嘴唇吐出兩個字,
毫無溫度:“庶女蘇沅,拾起。”不是命令我去拾,而是提醒所有人,
我這個“庶女”的身份,以及這污穢之物與我天然的“匹配”。
一種冰冷的屈辱感瞬間淹沒了恐懼。我成了這詭異儀式里最微不足道、也最該被犧牲的注腳。
在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我慢慢彎下腰。指尖觸碰到銅錢的瞬間,
一股刺骨的寒意猛地竄了上來,激得我指尖一麻,仿佛那不是金屬,
而是一塊剛從凍土里挖出的寒冰。銅錢上沾著的赭紅符水黏膩冰冷,
帶著一股濃烈的腥甜鐵銹味,直沖鼻腔。我強忍著胃里的翻騰,迅速將它攥在手心。
那寒意幾乎要凍僵我的指骨。銅錢離地的剎那,棺木上翻騰的殃氣似乎平息了一瞬,
但那股纏繞在我身上的陰冷感并未消失,反而更深地滲入了皮肉。新的銅錢很快取來。
周福面無表情地重復著蘸符水、穿血繩的動作,將第五枚銅錢狠狠壓在了蘇玉的嘴唇上。
接著是第六枚壓鼻,第七枚壓耳。七竅鎮殃,終是完成。
那濃稠如墨的殃氣被死死禁錮在尸身之內,只在銅錢與皮膚相接的邊緣,
滲出絲絲縷縷不甘的黑絲,在我眼中瘋狂扭動。儀式結束,人群像潮水般退去,
只留下幾個粗使婆子和看守祠堂的老仆。我被劉婆子粗魯地推搡著離開祠堂,
那枚冰冷的銅錢像一塊烙鐵,緊緊貼在我的手心。回到那間位于西廂最偏僻角落的屋子,
我立刻反手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才敢大口喘息。屋內的空氣似乎比祠堂更冷,
帶著一股陳年的霉味。我攤開手掌,那枚“洪武通寶”靜靜地躺在掌心,
沾著的暗紅符水已經半干,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凝固的血痂。那股陰冷的寒意依舊未散,
絲絲縷縷地往骨頭縫里鉆。我走到屋內唯一的舊木臉盆架旁,將銅錢扔進半盆清水中,
想洗掉那令人作嘔的粘膩。銅錢沉入水底,帶起一串細小的氣泡。就在這時,
左眼猛地又是一陣刺痛!我下意識地看向盆中。盆底的清水,竟以那枚銅錢為中心,
迅速暈開一片污濁的灰黑色!那顏色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又帶著一種油污般的粘稠感,
飛快地擴散、旋轉。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嘔的淤泥腥氣從水盆里彌漫開來。井水!
我腦中瞬間閃過這個念頭。這氣味,這顏色,像極了后院那口據說通著地下暗河的廢棄古井!
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倒了旁邊的矮凳,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我死死盯著水盆,那灰黑色的污濁已經彌漫了整個盆底,水面不再清澈,
變得如同混入了墨汁的死水,甚至還在緩慢地翻涌著,散發出更濃重的腥氣。
這絕不是銅錢上的符水能造成的!我沖到窗邊,猛地推開糊著高麗紙的支摘窗。窗外,
是西廂后的小院,荒草叢生,一口用青石板半蓋著的古井,就在院墻的角落,
沉默地蟄伏在濃得化不開的晨霧里。那口井,據說在蘇玉落水前就廢棄了多年,
井口石縫里長滿了深綠色的苔蘚。左眼刺痛未消,我凝神望去。尋常人眼中只是廢棄的古井,
在我眼中卻籠罩著一層稀薄但異常污濁的灰黑色霧氣,如同煮沸的泥漿蒸騰出的水汽,
絲絲縷縷地從井蓋縫隙里逸散出來,與院中彌漫的霧氣交融,又緩緩沉降,滲入泥土。
那霧氣,與水盆里翻涌的污濁,同源同質!是殃氣!而且是從井中彌漫出來的殃氣!
心臟狂跳。蘇玉是失足落水而亡……落的就是這口井嗎?為什么井里會逸散殃氣?
這和她身上那濃得化不開的殃氣又有什么關系?就在我心神劇震之際,
身后傳來極其輕微的“啪嗒”一聲水響。我猛地回頭。只見臉盆里那污濁的黑水水面,
正中央,緩緩浮上來一樣東西。那東西很小,在粘稠的黑水里若隱若現。
我強忍著恐懼和惡心,湊近了些。是一小片玉!質地溫潤,
在污濁的黑水中透出一點黯淡的白色光澤。形狀不規則,邊緣有斷裂的痕跡,
上面似乎還纏繞著幾縷極細的、如同水草般的黑色絲線……不,不是水草!是頭發!
濕漉漉、糾纏在一起的黑色長發!我認出來了!
這玉佩的質地和邊緣的紋路……是蘇玉的東西!她生前似乎很寶貝一塊圓形雙魚佩,
常常摩挲把玩!這碎片,極像是從那塊玉佩上斷裂下來的!寒意瞬間浸透了四肢百骸。
蘇玉落井時,玉佩摔碎了?碎片留在了井底?可它為什么會出現在我的水盆里?
是被這沾染了殃氣的銅錢引來的?還是……這井本身就不對勁?我顫抖著手,想去撈那片玉。
指尖剛觸及冰冷污濁的水面——“篤、篤、篤。”三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叩擊聲,
從我身后那面蒙塵的舊銅鏡里傳了出來。我渾身汗毛倒豎,猛地轉身!銅鏡掛在對面的墻上,
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平日里只能映出模糊的人影。但此刻,鏡面上那層灰塵的中心,
正詭異地顯露出一個巴掌大的、相對清晰的圓形區域。仿佛有人用指尖,在厚厚的積塵上,
擦出了這么一小塊地方。而在那被擦亮的圓形鏡面上,
幾行歪歪扭扭、如同用蘸水的手指寫下的字跡,正緩緩地滲出水痕,
清晰地浮現出來:“井水沸,殃路近。”字跡濕漉漉的,邊緣暈開,帶著一種陰冷的潮氣。
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在向下流淌著黑色的液體。“沸”?
我猛地扭頭看向窗外那口死寂的古井。井口依舊沉默地蓋著石板,在濃霧中紋絲不動。
但在我左眼的視野里,那井口彌漫逸散出的灰黑色殃氣,驟然變得濃郁、粘稠了十倍!
如同滾開的瀝青,劇烈地翻騰、鼓脹起來!
無數細小的、扭曲的黑色氣泡從井蓋縫隙里爭先恐后地冒出、破裂,
發出無聲的“啵啵”輕響,仿佛那井底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在瘋狂地加熱這口死水!
一股更加濃烈、令人窒息的淤泥腥臭,無視了緊閉的門窗,絲絲縷縷地滲入了屋內。
第三章 香灰引魂井口彌漫的殃氣如同滾開的濃稠黑油,無聲地沸騰、鼓脹。
那令人窒息的淤泥腥臭,無視了緊閉的門窗,絲絲縷縷地滲入屋內,黏在鼻腔深處,
令人作嘔。我猛地關上支摘窗,窗欞發出“哐當”一聲輕響,
隔絕了窗外那口仿佛正在蘇醒的古井,
卻隔不斷那無孔不入的腥氣和鏡面上濕漉漉的警告——“井水沸,殃路近”。
臉盆里的黑水依舊粘稠污濁,那片纏著濕發的碎玉靜靜沉在盆底,像一只冰冷的眼睛。
我不敢再碰它,連盆帶水端到墻角,用一塊破布死死蓋住,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份陰邪。
銅鏡上那幾行水字正緩緩褪去,只留下被擦拭干凈的圓形鏡面,像一個窺伺的孔洞,
沉默地映著我蒼白驚惶的臉。一整天,我都如同驚弓之鳥。送來的飯菜寡淡無味,
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香灰氣,只草草扒拉了幾口。
響——風吹過窗欞的嗚咽、遠處仆役模糊的交談、甚至自己心跳的聲音——都讓我心驚肉跳。
那枚被我藏進床鋪稻草深處的“洪武通寶”,像一塊埋進肉里的冰,
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陰冷的寒意,提醒著我祠堂里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和鏡中的警告。下午,
西廂的寂靜被打破了。沉重的腳步聲停在門外,劉婆子那粗嘎的嗓音響起,
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漠:“沅姑娘,老太太傳話,讓你去宗祠,擦拭供桌牌位。
”她頓了頓,刻意補充道,“老太太體恤你姐妹情深,允你獨自為大小姐盡盡心。
”姐妹情深?體恤?這話像淬了毒的針,扎得我心頭一刺。蘇玉是長房嫡女,金尊玉貴,
而我這個庶出的,在她們眼中恐怕連給她提鞋都不配。這突如其來的“恩典”,
透著說不出的怪異。是試探?還是……陷阱?我無法拒絕。推開宗祠沉重的門扉,
那股混合著檀香、紙灰和楠木冷香的死亡氣息再次撲面而來,比昨日更濃郁了幾分。
白燈籠依舊亮著,燭火卻似乎黯淡了些,投下的影子更加巨大扭曲,
在空曠的祠堂里無聲搖曳。供桌上方,層層疊疊的蘇家先祖牌位如同沉默的墓碑森林,
在昏黃的光線下泛著幽暗的木質光澤。最下方一排,
一個新制的牌位格外刺眼——正是蘇玉的。黑漆木牌,新刻的描金名字尚未干透,
反射著一點微弱的光。祖母并未在此。整個祠堂空無一人,只有棺木在中央靜靜停放著,
七枚鎮殃錢壓在尸身七竅之上,在昏暗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棺木上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殃氣依舊纏繞著,只是被銅錢死死壓制,顯得更加粘稠滯重,
如同凝固的瀝青。任務很簡單:用干凈的軟布,仔細擦拭供桌和所有牌位上的浮塵。
我拿起擱在供桌旁的一塊細軟白布,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
開始擦拭冰冷的供桌表面。動作機械而小心,盡量不去看中央那具巨大的棺木,
更不敢看蘇玉的牌位。祠堂里靜得可怕,只有布面摩擦木頭發出的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以及我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擦拭的動作不可避免地靠近了蘇玉的牌位。越是靠近,
那股陰冷的感覺就越發明顯,仿佛那嶄新的黑漆木牌本身就是一個冰窟。
我強迫自己將目光聚焦在牌位上,用白布輕輕拂過牌面。指尖隔著軟布,觸碰到牌位的邊緣。
就在那一瞬間,左眼猛地一跳!視野的邊緣,似乎看到蘇玉的牌位下方,靠近底座的位置,
一條極細、幾乎難以察覺的裂縫,無聲地蔓延開來!我心頭一凜,動作頓住。
是木料干燥開裂?還是……我屏住呼吸,湊近了些,裝作仔細擦拭的樣子,
目光緊緊鎖住那條裂縫。裂縫極細,像一道用墨筆畫出的黑線。但就在我的注視下,
一絲極其細微的、灰白色的粉末,正從那道裂縫中,極其緩慢地……滲漏出來!是香灰!
供奉在供桌香爐里的香灰!那灰白的粉末極其緩慢地堆積在牌位底座邊緣,數量很少,
卻無比刺眼。更詭異的是,那滲出的香灰并非散亂無章,而是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
在冰冷的木質底座上,極其緩慢地移動、聚集……我的呼吸幾乎停滯,
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頂。我死死盯著那一點點滲出的灰白。它們匯聚著,扭曲著,
最終在蘇玉牌位底座那狹小的平面上,
形成了一個歪歪扭扭、筆畫卻異常清晰的——“替”字!轟!仿佛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開!
祠堂里的空氣瞬間變得粘稠冰冷,幾乎令我窒息!銅錢滾落時的“替”字警告,
鏡中“井水沸殃路近”的預示,
還有眼前這牌位裂縫中滲出的香灰拼成的“替”字……所有的線索,所有的恐懼,
都指向一個冰冷而殘酷的答案!有人,或者有什么東西,在告訴我,我就是那個“替”!
替誰?替蘇玉?替她承受這早夭的怨氣?還是替她……填這所謂的殃池?!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我猛地直起身,踉蹌著后退一步,
手中的軟布無聲地滑落在地。就在這時,祠堂外傳來了腳步聲,由遠及近。
是看守祠堂的老仆回來了!我強壓下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呼,迅速彎腰撿起軟布,
胡亂在供桌上擦了幾下,裝作剛剛擦拭完畢的樣子,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撞碎肋骨。看守的老仆是個沉默寡言的駝背老頭,渾濁的眼睛掃了我一眼,沒說話,
自顧自地走到角落的蒲團坐下,閉目養神。我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祠堂。
直到踏出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被外面尚未散盡的薄暮天光籠罩,才感覺重新活了過來,
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然而,那牌位裂縫中滲出的灰白“替”字,
卻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夜幕,再次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
沉重地籠罩下來。宗祠內,燈火比昨夜更加昏暗。燭芯似乎燒得不太好,火光搖曳不定,
將守夜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長忽短,如同幢幢鬼影在墻壁上狂舞。我本該在自己的小屋,
但心頭那強烈的、不祥的預感驅使著我,像著了魔一樣,在夜色的掩護下,
悄悄潛回了宗祠附近。我沒有進去,只是躲在回廊一根粗大的廊柱后面,借著陰影的遮蔽,
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著祠堂那扇半掩的門扉,以及門縫里透出的、搖曳不定的昏黃光線。
祠堂里很安靜,只有守夜人偶爾輕微的咳嗽聲,以及燭火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噼啪”聲。
時間一點點流逝,夜越來越深,寒氣浸骨。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已近子時。
祠堂里突然響起一聲短促的驚呼!“啊!”聲音里充滿了驚駭,是其中一個守夜人發出的!
緊接著,是另一個守夜人顫抖的聲音:“灰…香灰!香爐的灰…自己動起來了!
”我心頭猛地一緊,不顧危險,將身體又往陰影里縮了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門縫。
透過那道縫隙,我能看到供桌的方向。那個巨大的青銅香爐依舊矗立在供桌上,
爐內插著的線香早已燃盡,只剩下一爐冰冷的香灰。然而此刻,那爐死寂的香灰,
竟然真的在動!不是被風吹動,而是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在底部攪動,
開始緩慢地、詭異地旋轉起來!灰白色的香灰逆時針旋轉著,像一個小小的漩渦,
無聲地攪動著。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隨著香灰的旋轉,
爐灰表面開始出現一道道清晰的溝壑。那些溝壑并非雜亂無章,
而是極其規律地向外延伸、組合……漸漸地,一個清晰的、由香灰勾勒出的圖案,
在昏暗的光線下,浮現在香爐灰的表面。那是一個腳印!一個女子的腳印!小巧玲瓏,
足弓清晰,腳趾的輪廓分明可見,甚至連腳掌前端的受力點都顯得格外深陷!
它就那樣突兀地、由冰冷的香灰“畫”了出來!“老天爺……”守夜人驚恐的聲音帶著哭腔,
“這灰…這灰印子…指…指著西邊!”西邊!西廂!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我的居所,就在西廂最偏僻的那個角落!香灰的旋動并未停止。
那女子腳印在爐灰表面形成后,緊接著,就在這個腳印的前方,
香灰又自動地“畫”出了另一個腳印!然后又一個!一個接一個的灰白色腳印,
在無形的力量驅使下,如同有人正一步一步從香爐里走出來,沿著供桌邊緣,
朝著祠堂門口的方向延伸!腳印的指向,無比清晰地指向——西廂!
“西廂…是…是沅姑娘住的那邊!”另一個守夜人終于驚恐地叫破了我的名字,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就在這時,一陣突兀的、極其不和諧的嗤笑聲,在死寂的祠堂里響起。
“噗…噗哈哈哈……”是女子的笑聲!尖銳,怪異,像是極力壓制卻又忍不住爆發出來,
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扭曲感。我循聲猛地望去,
只見祠堂門口負責添燈油的一個小婢女——是春桃!她正捂著自己的嘴,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發出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嗤笑。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白在昏暗光線下異常醒目,
里面充滿了無法控制的、近乎瘋狂的……笑意?不,那更像是極度的恐懼引發的歇斯底里!
她一邊笑,一邊控制不住地移動腳步,
恰好踩在了香爐灰延伸出來、指向西廂的那一串腳印上!她的腳胡亂地踢踏著,
將幾個清晰的灰白腳印踩得一片模糊!“瘋了!春桃你瘋了!快停下!
”守夜人驚駭地撲過去想拉住她。但已經晚了。春桃的狂笑聲戛然而止!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嚨!她身體驟然僵直,臉上那扭曲的笑意凝固了,
隨即被一種極致的驚恐取代。她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嘴巴也大大地張開,似乎想尖叫,
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然后,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春桃嘴角兩邊的肌肉,
開始以一種極其詭異的方式,緩緩地、向耳根的方向……撕裂開來!沒有血,
只有皮肉被強行撕裂時發出的、令人牙酸的輕微“嗤啦”聲。那裂口越來越大,
最終越過嘴角,一直延伸到了耳垂下方!
形成了一個巨大、僵硬、仿佛在無聲尖笑的恐怖豁口!春桃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像一截被砍斷的木樁,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她那雙瞪得滾圓的眼睛,空洞地望向祠堂的房梁,凝固的瞳孔里,
映著搖曳的燭火和她自己那張撕裂的、帶著詭異笑容的臉龐。整個祠堂死寂一片,
只剩下燭火瘋狂跳躍的“噼啪”聲,和守夜人粗重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齒深深嵌入下唇,嘗到了濃重的鐵銹味。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四肢百骸,幾乎要將我吞噬。
鏡中的警告,冰冷地在我腦中炸開:“灰印指誰?替死鬼。”春桃踩亂了指向我的灰印。
于是,她成了我的“替死鬼”!那串指向西廂的香灰腳印,就是索命的殃路!
而“活人笑”……是觸犯規則的死亡開關!我背靠著冰冷的廊柱,
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一點點滑坐在地。目光越過祠堂的門縫,
落在供桌上方蘇玉那嶄新的牌位上。牌位依舊沉默地立在那里,但在那昏暗搖曳的燭光下,
我仿佛看到牌位裂縫邊緣,滲出的香灰似乎比下午更多了些,如同無聲流淌的淚水,
在底座上蜿蜒……第四章 骨白如訴春桃的尸體被一張草席裹著,悄無聲息地抬出了祠堂。
像掃掉一片礙眼的落葉。沒有哭聲,沒有議論,
只有一種更加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這座深宅。蘇家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活棺材,
每個人都在里面屏息凝神,生怕下一個輪到自己。但恐懼并未消失,它只是沉入了水底,
變得更加粘稠冰冷。春桃下葬那天,天色灰蒙蒙的,飄著細密的、冰冷的雨絲。
儀式簡陋得近乎潦草,就在蘇家墳園最偏僻的角落挖了個淺坑。雨水很快浸濕了新翻的泥土,
變成一灘污濁的泥漿。我站在送葬人群的最邊緣,一件半舊的素色斗篷兜頭罩著,
隔絕了大部分視線,也隔絕不了那刺骨的寒意。雨水順著斗篷的縫隙往里鉆,
濕冷地貼在皮膚上。棺木很小,是臨時找來的薄皮棺材,被兩個粗使婆子抬著,
草草放入泥坑。泥土被鐵鍬拍打填埋的聲音,在淅瀝的雨聲中顯得格外沉悶,
一下下敲在人心上。伯母王氏象征性地用手帕按了按眼角,
伯父蘇正德面無表情地看著泥土掩蓋住棺木,管家周福像個沉默的鬼影,
站在稍后一步的地方,眼神在雨幕中顯得更加陰鷙。就在泥土即將完全覆蓋棺木的瞬間,
我的左眼毫無征兆地刺痛了一下!視野瞬間被一層薄薄的血色覆蓋。透過這層血色,
我看到那只剛剛被填平的泥坑上方,彌漫著一層稀薄但異常污濁的灰黑色霧氣——殃氣!
比蘇玉身上的淡薄,卻更加怨毒、粘稠,絲絲縷縷地糾纏著,
仿佛無數細小的黑色蛆蟲在雨中扭動。更讓我頭皮發麻的是,
那新翻的、被雨水泡成泥漿的墳土表面,正極其緩慢地……滲出一點灰白色的粉末!是香灰!
那些粉末極其細微,混在渾濁的雨水泥漿里,幾乎難以察覺。但在我的左眼視野中,
它們如同黑暗中的螢火,清晰可見!它們從墳土里滲出,被雨水沖刷著,蜿蜒著,
最終匯聚在春桃尸身下葬的位置,形成一小灘濕漉漉的、灰白色的水漬。那水漬的形狀,
隱約像一只……扭曲的手掌印!五指張開,仿佛在泥濘中絕望地抓撓過!
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脊椎竄升!
亂腳印后嘴角撕裂的慘狀……還有眼前這墳土里滲出的香灰手印……所有的線索都串聯起來,
指向一個冰冷的現實:春桃的死,絕非意外!她是被那無形的“規則”殺死的!
因為她踩亂了殃路,成了我的替死鬼!而這些滲出的香灰,
就是那索命規則留下的、只有我能看見的印記!雨絲更密了,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
混合著恐懼的寒意。葬禮草草結束,人群如同受驚的鳥獸般散去,
沒有人多看一眼那座新起的、孤零零的小土包。回到我那間西廂角落的屋子,
春桃那張撕裂的、凝固著詭異笑容的臉和墳土里滲出的香灰手印,在腦中反復交織。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必須弄清楚這所謂的“殃”到底是什么!那本被周福奉若圭臬的《殃經》里,一定藏著答案!
藏書閣在蘇宅深處,靠近后花園。那是一棟兩層的小樓,平日里少有人至,
彌漫著陳年紙張和灰塵混合的陳舊氣味。午后人最少的時候,我避開偶爾路過的仆役,
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悄悄溜進了藏書閣沉重的木門。閣內光線昏暗,
高大的紫檀木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著,上面密密麻麻塞滿了各種線裝書和卷軸。
空氣里漂浮著細微的塵埃,在從高窗透下的幾縷慘淡光柱中上下沉浮。
《殃經》……《殃經》……我無聲地念叨著,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目光在那些蒙塵的書脊上快速掃過。
《蘇氏族譜》、《禮記集注》、《農桑輯要》……大多是些正經典籍。
關于喪葬、禁忌的書會在哪里?我放輕腳步,走向最深處、光線最暗的一個角落。
那里的書架顏色更深沉,散發著一股更為濃郁的、混合著樟腦和霉變的特殊氣味。
指尖劃過書脊上的題簽:《葬經注疏》、《青烏經考》、《冥府十殿錄》……突然,
我的指尖停在了一本顏色格外深沉、書頁邊緣似乎隱隱泛著暗紅色澤的線裝書上。
書脊上沒有題簽。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抽了出來。
書很薄,入手卻異常沉重,書頁的材質摸上去不像普通的宣紙,
反而有種皮革般的韌性和冰冷感。封面是深黑色的硬皮,沒有任何文字或圖案。我屏住呼吸,
輕輕翻開。內頁是泛黃的紙,上面的字跡卻并非墨色,
而是一種暗沉的、近乎干涸血液的赭紅色!字跡古樸扭曲,帶著一種撲面而來的陰森感。
開篇便是:“殃者,人死未盡之怨戾也。聚而不散,化形索命……”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就是它!《殃經》!我飛快地翻動著,
尋找關于“鎮殃”、“回煞”以及那可怕的“殃池”的記載。書頁翻動間,
帶起一股陳腐的、帶著淡淡腥氣的風。終于,在中間靠后的位置,我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頁!
那頁紙比其他頁更黃更脆,上面用同樣暗紅的字跡寫著:“殃氣深重,七竅難封,則化殃池。
池生宅中,如附骨之疽,需以陰女子之骨為基,以血親之魂為引,
方可鎮之百年……”陰女子之骨!血親之魂!我的手指微微顫抖。
目光繼續下移:“……鎮殃之法有三:一曰銅錢鎖竅,斷其外泄;二曰香灰引路,
導其歸所;三曰……活祭填池,永絕后患。”“活祭填池”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注解,
字跡更加潦草陰森:“祭品須為未嫁之血親,陰年陰月陰時生者尤佳。推入池中,骨肉消融,
殃氣自平。”未嫁血親……陰年陰月陰時……我渾身冰冷。蘇玉是未嫁而亡,
而我……恰好也是!生辰八字更是純陰!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祠堂里那滾落的銅錢,
鏡中的警告,牌位滲出的“替”字,香灰指引的殃路……所有的征兆,
都在將我推向那個最終的歸宿——成為平息蘇玉(或者說蘇家)殃氣的活祭品,
被推入那所謂的“殃池”,骨肉消融!恐懼和憤怒如同冰火交織,瞬間吞噬了我。
他們不僅要蘇玉的命,還要用我的命來填這個無底洞!就在這時,
閣樓上方突然傳來極其輕微的“咔噠”一聲輕響,像是木板被踩了一下!有人!我頭皮一炸,
來不及細想,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撕下了記載著“活祭填池”的那一頁殘卷!
“嗤啦——”紙張撕裂的聲音在寂靜的藏書閣里顯得格外刺耳!我根本不敢回頭,
將殘頁胡亂塞進懷里貼身處,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轉身就朝著門口的方向沖去!
腳步聲在空曠的閣樓里回響,咚咚咚地敲打著我的耳膜。沖出藏書閣,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
我才稍微找回一點呼吸。心臟狂跳不止,懷里的殘頁像一塊寒冰,緊緊貼著我的皮膚,
散發著陰冷的氣息。一路驚魂未定地逃回西廂小屋,反手栓上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息。
屋里光線昏暗,窗外雨聲淅瀝。我顫抖著手,從懷里掏出那張帶著體溫和冷汗的殘頁,
湊到窗邊微弱的光線下,想再仔細看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記載。
就在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活祭填池”幾個暗紅字跡上時——“嗒。
”一聲極其輕微的水滴聲,從我身后的床榻方向傳來。我猛地回頭!
只見我那簡陋的木板床上,原本鋪著的素色粗布床單,不知何時,在正中央的位置,
出現了一大片深色的、不規則的水漬!那水漬還在緩慢地向外洇開,
散發著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淤泥腥臭!而在那片濕漉漉的水漬中央,在昏暗的光線下,
赫然擺放著三根東西!細長,慘白,帶著一種玉石般的、毫無生氣的光澤。是人的手指骨!
三根完整的、屬于女子的指骨!關節清晰,頂端還連著一點點干枯發黑的皮肉!
它們靜靜地躺在濕透的床單上,被黑水浸泡著,透出一種陰森到極致的白!嗡!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懷里的《殃經》殘頁仿佛瞬間變得滾燙,
灼燒著我的胸口!它們找來了!那所謂的“殃池”,或者池中等待活祭的“東西”,
已經將它的“標記”,送到了我的床上!這三根慘白的指骨,如同無聲的催命符,
冰冷地宣示著:我的時間,不多了。第五章 殃池開眼床榻上那三根慘白的指骨,
像三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眼球。淤泥的腥臭混合著皮肉腐朽的淡淡甜膩,
從濕透的床單上彌漫開來,鉆進鼻腔,直沖腦髓。
懷里的《殃經》殘頁瞬間變得如同烙鐵般滾燙,灼燒著緊貼的皮肉。我猛地后退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板上,發出一聲悶響。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更濃烈的鐵銹味,
才勉強壓下那幾乎沖破喉嚨的尖叫。它們找來了。用這種方式,
冰冷而直白地宣告著它們的“邀請”——去填那所謂的殃池!
巨大的恐懼和瀕死的憤怒在胸腔里激烈沖撞,幾乎要將我撕裂。
我死死盯著那三根在濕漉漉床單上泛著陰森白光的指骨,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不能留在這里!
不能坐以待斃!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我沖到墻角,
一把掀開蓋著那個盛滿污濁黑水的臉盆的破布。盆底,那片纏著濕發的碎玉依舊沉在那里,
像一只冰冷的、充滿惡意的眼睛。我抓起旁邊一塊更破的爛布,閉著眼,
胡亂地將那三根指骨掃進布中,裹了幾層,然后連同那塊破布一起,
狠狠塞進了那個散發著濃烈腥臭的黑水盆里!“噗通”一聲輕響,指骨沉入污濁的水底。
蓋上破布,又拖過屋里唯一一把破舊的矮凳死死壓在盆蓋上。做完這一切,
我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大口喘息,冷汗已經浸透了里衣。
窗外,天色依舊陰沉,雨不知何時停了,但壓抑的灰云沉沉地壓著,透不進一絲光亮。
西廂小院一片死寂,只有墻角那口被石板半蓋的古井,在左眼的視野里,
依舊源源不斷地蒸騰著粘稠翻滾的灰黑色殃氣,無聲地沸騰。時間在極度的恐懼中緩慢流逝,
每一刻都像在刀尖上行走。午后,院外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人聲,
是去處理春桃后事的仆役們回來了。那壓抑的氣氛像是瘟疫,隔著院墻都能感受到。
我蜷縮在角落里,懷里緊揣著那張要命的殘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被矮凳壓住的臉盆。
那盆里,仿佛關著噬人的妖魔。不知過了多久,院門被猛地推開,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我驚得渾身一顫。進來的是劉婆子和另外兩個面生的粗壯婆子。
劉婆子那張刻薄的臉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渾濁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我臉上和屋里掃視了一圈,
最終落在那張濕透的床單和被矮凳壓住的臉盆上。“沅姑娘,”她的聲音又干又冷,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老太太傳話,讓你即刻去宗祠一趟。有要緊事。”要緊事?
我心猛地一沉。是發現藏書閣殘頁失竊?還是……他們終于要動手了?
“我…我換件衣裳……”我試圖拖延,聲音干澀沙啞。“不必了!”劉婆子粗暴地打斷,
朝身后兩個婆子使了個眼色,“老太太等著呢,這就走吧!”那兩個婆子立刻上前,
一左一右,像鐵鉗一樣牢牢夾住了我的胳膊。她們力氣極大,手指如同冰冷的鐵箍,
掐得我臂骨生疼。根本不容我掙扎,幾乎是拖拽著,將我帶出了這間冰冷的小屋。
穿過熟悉的抄手游廊,走向那座如同巨獸蟄伏的宗祠。一路上,遇到的仆役紛紛低頭避讓,
眼神躲閃,仿佛我是什么沾了瘟疫的穢物。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窒息感。宗祠內,
氣氛更是凝重到了極點。白燈籠里的燭火似乎換過了,比昨日亮了些,
卻將祠堂照得更加慘白冰冷。長房的人幾乎都到了。伯父蘇正德背著手站在主位,臉色鐵青,
眼神銳利如刀。伯母王氏站在他身側,用手帕捂著嘴,
眼神里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幾個堂兄堂姐站在稍后,神情各異,有冷漠,
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種置身事外的漠然。祖母被兩個丫鬟攙扶著,
坐在祠堂側面的一張太師椅上。她穿著一身深褐色萬字紋的綢襖,臉色蠟黃,眼窩深陷,
渾濁的眼睛半闔著,似乎疲憊不堪,但偶爾抬起眼皮,那目光掃過我時,
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的意味。管家周福依舊像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像,
垂手侍立在祖母身側稍后一點的地方。他的目光低垂,落在地面上,
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東西。我被那兩個婆子幾乎是推搡著,帶到了祠堂中央,
正對著那具巨大的、停放在那里的楠木棺槨。棺槨上,
七枚鎮殃錢在慘白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金屬光澤,禁錮著下方那濃稠如墨的殃氣。
那殃氣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到來,無聲地翻涌了一下。“跪下!”劉婆子在我身后厲聲喝道,
同時猛地一按我的肩膀。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傳來一陣劇痛。
我被迫跪在了棺槨前。“蘇沅,”伯父蘇正德冰冷的聲音響起,打破了祠堂的沉寂,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春桃昨夜慘死祠堂,死狀詭異。經查,禍事發生前,
只有你曾獨自進入宗祠,擦拭牌位供桌。可有此事?”來了!果然!我抬起頭,
迎上他審視的目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是。但祖母傳喚,沅不敢不從。
擦拭牌位時,看守老仆就在門外,沅并無任何逾矩之舉。
” 我的目光掃過角落那個依舊閉目養神的駝背老仆。“逾矩?”伯母王氏突然尖聲插話,
用手帕指著我的鼻子,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你生來帶著那雙晦氣眼!
誰知道你偷偷摸摸在祠堂里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春桃踩亂了香灰,就遭了報應!
可那香灰……那香灰指著的可是你住的西廂!是你把不干不凈的東西引到祠堂來的!
”她的指控尖銳而惡毒,直接將矛頭指向了我天生的“陰陽眼”,將其污名化為災禍的源頭。
“我沒有!”我下意識地反駁,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發顫。“沒有?
”祖母蒼老而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能壓垮人心的力量。
她微微抬起了眼皮,那雙渾濁的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直直地看著我。
“那你告訴我……西廂那口廢井,為何昨日會無端翻涌黑水?
院中為何彌漫死魚爛蝦般的惡臭?還有你房里……”她頓了頓,
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我跪著的方向,
語氣更加冰冷:“那臉盆里蓋著的、不斷滲出污水的臟東西,又是什么?沅丫頭,
自從你長姐……唉,這家里就接連出事。老婆子我活了這么大歲數,有些東西,不得不信啊。
”她的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她們不僅監視我,連我屋里那被蓋住的臉盆都知道了!
那三根指骨……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她們早就知道!
她們什么都知道!她們只是在等一個機會,一個將我徹底釘死在“災星”位置的機會!
“祖母!伯父伯母!”我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被身后的婆子死死按住肩膀,
“我沒有引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那井水翻涌、我房里的……那些,
都是因為……”我差點脫口而出《殃經》和殃池的秘密!但話到嘴邊硬生生剎住。不能說!
在她們眼里,那只會更加印證我“邪祟纏身”!而且,
我懷里的殘頁……是唯一的證據和依仗!“因為什么?”伯父蘇正德向前一步,
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我籠罩其中,語氣咄咄逼人,“蘇沅,我看你就是個喪門星!
克死了你娘還不夠,現在又克死了春桃,還攪得你長姐死后不得安寧!
連累得整個蘇家都……”他的話音未落,異變陡生!宗祠內,毫無征兆地,
平地卷起一股陰風!這風來得極其詭異,并非從門窗灌入,而是憑空在祠堂內部生成!
冰冷刺骨,帶著濃重的淤泥腥氣和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頭摩擦的“嘎吱”聲!
“呼——嗚——”風聲如同鬼哭,瞬間吹滅了祠堂內近半的燭火!光線驟然昏暗下來,
只剩下幾盞角落里的白燈籠還在頑強地燃燒,
投下更加搖曳不定、如同鬼爪般瘋狂舞動的巨大陰影!供桌上,
那個巨大的青銅香爐猛地一震!爐內原本平靜的香灰,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烈攪動,
轟然炸開!灰白色的香灰如同沸騰的煙霧,沖天而起,瞬間彌漫了整個祠堂上空!“咳咳咳!
” “怎么回事?!” “鬼風!是鬼風!
” 祠堂內頓時響起一片驚恐的尖叫和劇烈的咳嗽聲。仆役們嚇得抱頭鼠竄,
王氏更是尖叫著躲到了蘇正德身后。我的左眼在陰風襲來的瞬間,如同被無數鋼針攢刺!
視野瞬間被一片濃烈的血色覆蓋!在這片血色視野中,我看到的不再是彌漫的香灰,
而是祠堂中央,那具巨大的楠木棺槨下方,
堅硬冰冷的青石地磚上——一片粘稠得如同墨汁的黑色液體,正從地磚的縫隙里汩汩地滲出!
那黑液散發著比古井水濃郁百倍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它們迅速蔓延、匯聚,
眨眼間就在棺槨下方的地面上,形成了一片直徑足有丈余的、深不見底的黑色水潭!殃池!
這就是《殃經》中記載的殃池!它竟然在宗祠的地面上顯形了!更恐怖的一幕還在后面!
在那片粘稠翻滾的黑色水潭深處,在血色視野的凝視下,
三具慘白的、如同玉石雕琢而成的女子骸骨,正緩緩地、無聲無息地浮了上來!骸骨完整,
通體散發著一種陰冷的、毫無生氣的白光。它們漂浮在墨汁般的殃池水面上,空洞的眼窩,
齊刷刷地……轉向了我!然后,在死寂的祠堂里,在彌漫的香灰和驚恐的尖叫聲中,
那三具浮在殃池水面上的慘白骸骨,竟緩緩地抬起了它們那只剩下森森白骨的手臂!
三只骨手,僵硬地、卻又無比精準地,從那片翻滾的黑水中探出,帶著淋漓的黑色粘液,
直直地——指向了跪在池邊的我!“災星!她就是災星!
”祖母那蒼老而尖銳、充滿了恐懼和惡意的嘶喊,如同淬毒的匕首,
在混亂的祠堂里猛地炸開!她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我,
蠟黃的臉上因為激動和恐懼而扭曲變形。“是她!就是她引來了這些臟東西!
殃池都顯在她腳下了!那些白骨……白骨指的就是她!快!快把她抓住!別讓她再禍害蘇家!
”她的聲音如同點燃了炸藥桶。混亂的人群瞬間找到了宣泄恐懼的出口。“抓住她!
”“別讓這災星跑了!”“是她引來了鬼怪!”憤怒和恐懼扭曲了面孔,
無數的目光像淬毒的箭矢,帶著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殺機,死死釘在我身上!
第六章 血經真相祖母那聲淬毒的指控,如同點燃了引信的炸藥桶。
祠堂里壓抑的恐懼瞬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洶涌的惡意洪流,將我徹底淹沒。“抓住她!
”“別讓這災星跑了!”“把她填進那池子里去!
”無數扭曲的面孔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如同鬼魅,憤怒和恐懼燒紅了他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