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鐵窗淚影民國十二年，暮春。上沽城的梧桐絮還沾在電車軌道上，
我卻在圣約翰女子監獄的鐵窗前，數著磚縫里長出的第三株青苔。鐐銬磨著腳踝，
每動一下都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有人在骨頭縫里撒了把玻璃碴。那冰冷的金屬嵌進皮肉，
每走一步都牽扯著神經，讓我想起父親書房里那把老舊的銅鎖，
總是在開合時發出類似的嗚咽。"新來的，懂規矩嗎？"粗嘎的嗓音從背后傳來，
帶著劣質煙草和隔夜飯菜的酸腐味。我回頭時，看見一雙嵌在肥肉里的眼睛，
獄卒王媽正用沾著飯粒的筷子指著我，指甲縫里全是黑泥。她的圍裙油亮得反光，
想必是從克扣囚犯的口糧中撈足了油水。"號子里的水，輪著你去抬。"我拖著木盆，
木盆沉得像灌了鉛，鐵鏈拖在水泥地上，劃出刺啦刺啦的聲響，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
那聲音像極了父親遇害那晚，兇手皮鞋擦過地板的動靜——細微，卻帶著死亡的預兆。
走廊兩側的牢門像一張張黑洞洞的嘴，里面飄出霉味、汗味，還有若有似無的啜泣聲，
像無數根細針在扎著耳膜。路過第三間牢房時，一團黑影突然撲到鐵欄上，
枯瘦的手指抓著欄桿，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林小姐！林小姐是你嗎？
"我認出那是父親書房的老傭人張媽，她眼角的皺紋里積著污垢，頭發像一團亂麻。
她怎么會在這里？還沒開口，王媽的竹鞭就甩了過來，抽在張媽手上，發出"啪"的脆響。
"老東西，亂喊什么！再吵把你舌頭割了喂狗！"張媽縮回手，指關節上立刻隆起一道紅痕，
卻仍隔著鐵欄望著我，嘴唇哆嗦著，像是要說什么。我猛地想起父親臨終前塞給我的紙條，
那半張浸透血污的宣紙，上面用朱砂寫著兩個字——"冤獄"。
張媽的喉頭像被一團燒紅的棉花堵住，想喊，卻只發出嗬嗬的氣音目送著我。抬水回來時，
號子里的女人們正圍著一個搪瓷盆吃飯。米飯里摻著碎石子，飄著幾片發黃的菜葉，
湯水渾濁得像洗過抹布。一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往我碗里扒拉了兩塊土豆，
她的指甲縫里也有黑泥，卻笑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溫姐姐，你叫溫頌對吧？我叫路瑤，
你可以叫我瑤瑤，他們都這么叫我。"這里的他們，
也是我看到她手腕上的鞭痕后才知道她說的并不是監獄里面的獄友，而是她在外面的朋友。
她手腕上有道新鮮的鞭痕，青紫的印子爬在細瘦的胳膊上，像條丑陋的小蛇，
在囚服袖口下若隱若現。夜里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鐐銬聲隨著呼吸起落，
和著隔壁牢房傳來的磨牙聲、夢囈聲，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窗外的月亮被鐵窗割成碎片，
掉在冰冷的地上，像父親書房里那盞被打碎的琉璃燈。我想起父親遇害那天，
他書房里的檀木香爐還燃著，青煙裊裊上升，在雕花窗欞上投下晃動的影子。
兇手的腳步聲很輕，像貓一樣，接著就發出父親那凄慘的聲音，等我沖進去時，
只看見父親倒在血泊里，手里緊攥著半張宣紙。"小姐快走！"張媽的喊聲從院子里傳來，
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皮鞋與石板碰撞的聲音像鼓點一樣敲在心上。
我抓起那半張紙塞進袖管，剛翻過后墻，就看見巡警們舉著馬燈圍了上來。
帶頭的人戴著金邊眼鏡，嘴角掛著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是林許，林溪的大哥。
他的風衣在夜風中獵獵作響，皮鞋擦得锃亮，與周圍的混亂格格不入。"溫小姐，深夜翻墻，
是要去哪兒啊？"他的聲音溫文爾雅，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冰錐，透過鏡片刺得人發寒。
我還沒開口，就被兩個巡警扭住了胳膊，冰冷的手銬"咔噠"一聲扣在腕上，
那聲音至今仍在噩夢中回響。現在想來，父親攥著的那張紙，或許就是我入獄的原因。
可那上面只有"冤獄"兩個字，能證明什么呢？鐵欄外傳來老鼠跑動的聲音，
我把臉埋進膝蓋，鐐銬的涼意透過囚服滲進骨頭，像無數根冰針在扎刺。第七天，
獄卒來喊我的名字時，鐵鎖的嘩啦聲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探視室的光線很暗，
只有一扇小窗透進些微光，灰塵在光柱里飛舞，像無數個小小的幽靈。
林溪坐在對面的木椅上，穿著一身素凈的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像宣紙上暈開的墨痕。"溫頌，"她推過來一個食盒，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給你帶了些吃的，桂花糕，你以前最愛吃的。"她的指尖劃過食盒邊緣，
那里纏著一圈細麻線，像是反復修補過多次。打開食盒，果然是晶瑩剔透的桂花糕，
上面撒著細碎的糖霜，像落了一層薄雪。可我剛拿起一塊，
就看見糕點底下壓著半片干枯的紫藤花瓣。那是十年前，我和林溪在她家后院埋下的信物，
她說等我們都長大了，就用紫藤花釀酒吧。花瓣邊緣泛著褐色，葉脈間隱約有暗紅的痕跡，
像干涸的血跡，在白色的糕點上格外刺眼。"林溪，"我把花瓣捏在手里，指尖微微發抖，
那干枯的質感像極了父親逐漸冰冷的手指。"我父親的案子，你查得怎么樣了？
"林溪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陰影，像兩把小扇子。"溫頌，你放心，
行夏哥正在查。"她提到錢行夏時，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旗袍下擺，
那是她緊張時的習慣動作，旗袍布料上的暗紋在微光下若隱若現。"他說現場有很多疑點，
一定會還你清白。"提到錢行夏，我的心猛地一縮。那個總是穿著筆挺警服的男人，
笑起來時眼角會有細紋，像刀刻的痕跡。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女子學堂的開學典禮上，
他站在陽光下，把警徽擦得锃亮，金屬反光晃得人睜不開眼。那時他說："溫小姐辦的學堂，
以后有任何需要，盡管找我。"可現在，我卻成了他要查辦的"兇手"，
命運的玩笑開得如此殘酷。"林許呢？"我咬著牙，把那半片花瓣揉碎在掌心，
碎屑落進袖口，像細小的血痂。"他是不是在背后搞鬼？"林溪猛地抬起頭，
眼里閃過一絲慌亂，茶杯在桌上磕出清脆的聲響，茶水濺在她手背上，她卻渾然不覺。
"溫頌，你別胡思亂想。"她端起茶杯喝水，喉結輕輕滾動，
杯壁上凝著的水珠順著指縫滑落，滴在旗袍的盤扣上。
"大哥他......他只是一時糊涂。""一時糊涂？"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鐵桌下的鐵鏈嘩啦作響，驚得探視室角落里的老鼠竄回洞去。"他派人抓我時，
可一點都不糊涂！林溪，你告訴我實話，是不是林家想掩蓋什么？"我站起身，
鐵鏈拽得腳踝生疼，卻顧不上了。探視室的鐵門突然被推開，王媽板著臉走進來，
竹鞭在手里甩得"啪啪"響，那聲音讓我后背的舊傷隱隱作痛。"時間到了，該回去了。
"她的目光掃過我掌心的花瓣碎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林溪站起身，
從手包里拿出一疊錢塞給王媽，指尖在錢票上快速劃過，像是在數著什么。
"麻煩您多照顧她一些。"王媽掂了掂錢，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
那笑容讓我想起張媽被抽時扭曲的臉，同樣的虛偽，同樣的令人作嘔。"林小姐放心，
我曉得的。"回去的路上，我攥著那半片紫藤花瓣的碎屑，指甲幾乎嵌進肉里。林溪的眼神，
王媽的笑臉，像電影膠片一樣在腦海里回放。她喝茶時停頓的剎那，
分明藏著欲言又止的秘密。鐵欄外的麻雀突然驚飛，我抬頭看見林許的轎車停在監獄高墻外，
車窗降下一條縫，露出他戴著白手套的手，指尖夾著一支雪茄，煙霧繚繞中，
他的眼神像禿鷲一樣陰冷。2 冤獄迷蹤號子里的路瑤見我回來，湊上來小聲問："溫姐姐，
剛才那個是林家大小姐吧？她對你真好，還給你帶吃的。"她盯著我袖口的花瓣碎屑，
眼里閃著好奇的光，像兩只發亮的黑葡萄。我把桂花糕分給她一塊，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
忽然想起她手腕上的鞭痕。"路瑤，你的傷是怎么弄的？"她嘴里塞著糕點，
含糊地說："昨天幫李媽洗衣服，不小心把她的鐲子碰掉了。
"糕點渣掉在她滿是補丁的囚服上，像撒了把碎玉，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發亮。"李媽？
"我想起昨天看到的一個穿紅裙的女人，她踹那個姑娘時，
手踝上戴著一只成色極好的翡翠鐲子，那綠色深得像要滴出水來。
"就是那個總穿紅裙子的女人，"路瑤咽了口唾沫，壓低聲音，湊近我耳邊，
溫熱的氣息帶著霉味。"她以前是窯子里的頭牌，叫'胭脂李'，可厲害了，
連王媽都讓她三分。聽說她進來前攢了不少錢，藏在胭脂盒里。"正說著，
隔壁牢房突然傳來一聲尖叫，接著是瓷器摔碎的聲音，那脆響在寂靜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路瑤嚇得縮了縮脖子，像只受驚的小獸。"肯定是李媽又在發脾氣了。"我走到鐵欄前，
看見胭脂李正把搪瓷盆往地上摔，頭發散亂，臉上卻涂著厚厚的胭脂，
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詭異。她身邊跪著一個瘦小的姑娘，正在撿地上的碎片，
手指被劃破了，鮮血滴在灰色的囚服上，像開了朵妖異的花，
每一滴血都像是在訴說著無聲的痛苦。"沒用的東西！連個盆都端不好！
"李媽抬腳踹在那姑娘身上，聲音尖利，像指甲刮過玻璃。"信不信我讓你明天就橫著出去？
"她腳踝上的翡翠鐲子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綠的光，那光澤冰冷而貪婪。那姑娘咬著嘴唇，
一聲不吭地撿著碎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我看著那姑娘，
出去的念頭越發強烈。我突然想起張媽，她似乎有什么話要和我講，她在哪個牢房？
她知道些什么？我開始留意張媽的牢房。她在丙字號第三間，和幾個老婦人關在一起。
每次抬水路過，我都會放慢腳步，希望能和她說上一句話。可王媽看得很緊，
只要我稍微停留，竹鞭就會毫不留情地甩過來。路遙告訴我，張媽是因為"偷盜"進來的，
可她一個老傭人，能偷什么呢？我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個上了鎖的紫檀木柜，
他總是不許任何人靠近。難道張媽知道柜子里的秘密？機會在半個月后降臨。那天傍晚，
我去水房打水，看見張媽正佝僂著腰在洗碗。王媽靠在墻上抽煙，眼睛半睜半閉。
我悄悄走過去，把一塊藏在袖管里的窩頭塞給她。張媽的手像樹皮一樣粗糙，
接過窩頭時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抬起頭，
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淚水："小姐......""張媽，"我壓低聲音，
"我父親書房里的紫檀木柜，里面到底有什么？"張媽猛地把窩頭掉在地上，
臉色煞白："小姐，你別問了......問不得啊......""為什么問不得？
"我抓住她的手，"是不是和林許有關？""噓！"張媽驚恐地看向四周，壓低聲音，
"林少爺他......他和龍爺有勾結......""龍爺？"我心頭一震，
上沽城能被稱為"龍爺"的，只有商會會長龍卿辰。他和林許勾結，想做什么？
"柜里有本賬冊......"張媽的聲音細若蚊蠅，
"記錄著他們......他們走私鴉片的事......"話音未落，
王媽的竹鞭就抽了過來，正中張媽的后背："老東西，磨磨蹭蹭干什么！還不快干活！
"張媽慘叫一聲，摔倒在地上。我想去扶她，卻被王媽一把推開："滾開！再敢靠近，
有你好果子吃！"回到號子，我坐在木板床上，心臟狂跳不止。走私鴉片！
難怪林許要除掉父親，難怪他要把我關進監獄！父親一定是發現了他們的秘密，才被滅口的。
路瑤見我臉色不對，遞過來半塊干硬的饅頭："溫姐姐，你怎么了？"我搖搖頭，
把張媽的話在心里反復咀嚼。賬冊在哪里？林許有沒有找到？如果賬冊還在，
就能證明我的清白，就能扳倒林許和龍爺！夜里，我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沙沙的，
像是有人在挖墻。我悄悄爬起來，借著窗外的月光，
看見路瑤正用一塊碎瓷片在墻角挖著什么。"路瑤，你在干什么？"我低聲問。她嚇了一跳，
手里的瓷片掉在地上："溫姐姐，你別告訴別人......我想挖個洞逃出去。
"我看著那淺淺的坑，突然有了主意："路瑤，幫我個忙，好嗎？"路瑤的洞挖得很慢，
碎瓷片鈍得像塊石頭。我把自己的搪瓷碗底磨尖，偷偷幫她一起挖。泥土簌簌落下，
混著汗水滴在囚服上。"溫姐姐，你說我們能逃出去嗎？"路瑤一邊挖一邊問，
眼睛里閃著光。我看著她稚嫩的臉龐，心里一陣酸楚。她不過十五六歲，
卻要在這不見天日的監獄里消磨青春。"能，"我摸摸她的頭，"我們一定能出去。
"雖然不是通過挖洞出去。挖了三天，終于在墻根下挖出一個巴掌大的洞。在某一天的晚上，
我們打算停手休息一下，可我卻怎么都睡不著。走廊處傳出沙沙的聲音，
像是有人在竊竊私語。我悄悄將身子往門口挪挪，聽見監獄走廊處傳來兩道聲音。
一道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就是王媽，而另一道聲音卻也不陌生，正是早上怒罵的李媽。
我將耳朵豎起，聽著走廊處傳來的對話。“東西在你那？”......“你別管東西在哪。
”李媽那嫵媚的聲音中帶著些許不屑。
.......“你......”“你只管告訴林少，東西我先替他收著，
到時候我拿到應有的錢，自然會給他，畢竟一手交貨一手交錢。”“呵，
你最好想清楚你這樣做的后果。”“你只管傳話就好，剩下的不用你提醒。
”......聲音很小，好幾處地方我都沒有聽清，但我卻很清楚他們在聊什么。
至于東西藏在哪了，我猛地想起路瑤說的話，眼睛忍不住一瞇。隔天，出乎意料的順暢，
平日總喜歡閑逛的王媽，今天都沒怎么見到她。李媽還是一如既往的囂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