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四十七年三月的遼東,風雪是唯一的主宰。鵝毛大雪被朔風卷著,如同億萬白色的飛刃,切割著天地間的一切。寒冷深入骨髓,連呼出的白氣仿佛都能在空中瞬間凍結。林烽帶著這支由殘兵、醫者、孩童、一個扛著巨錘的鐵匠和一個沉默如影的夜不收組成的隊伍,在齊膝深的積雪中艱難跋涉。方向是模糊的“南”,生路如同這風雪中的微光,飄忽不定。
王武(那個神秘的夜不收)始終游離在隊伍最外圍,如同一匹警惕的頭狼。他那雙冰冷的眼睛穿透風雪,掃視著四周被白雪覆蓋的山巒和幽深的松林,手中的騎弓弓弦緊繃,隨時準備撕開這片死寂。李鐵柱扛著他那柄標志性的大鐵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隊伍中間,沉重的錘頭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溝痕。他時不時想講個笑話驅散這沉重的氣氛,但看到蘇婉如懷中囡囡凍得發青的小臉,看到老兵們麻木絕望的眼神,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用力緊了緊裹在身上的破獸皮。
隊伍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連續數日的亡命奔逃,缺衣少食,身后仿佛永遠甩不掉的鑲白旗追兵陰影,讓每個人都像繃緊到極限的弓弦。囡囡的哭聲變得微弱,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蘇明遠全靠蘇婉如攙扶,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欲墜。一個年輕的殘兵走著走著,突然一頭栽倒在雪地里,再也沒能爬起來。沒人有力氣去掩埋他,隊伍沉默地從他身邊經過,只在雪地上留下一個迅速被覆蓋的淺坑。
“停。”走在最前面的林烽突然低喝,猛地抬起握拳的右手。所有人如同驚弓之鳥,瞬間僵在原地,心臟提到了嗓子眼。王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側前方的一棵老松后閃出,無聲地滑到林烽身邊。
“前面山谷,有動靜。”王武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風雪吞沒,卻清晰地傳入林烽耳中。他指了指前方被兩座矮山夾著的、相對避風的山谷口方向。風雪太大,肉眼望去只有一片混沌的白。
林烽凝神細聽。除了風的嗚咽和雪落的簌簌聲,風中隱約傳來一種異響——是金屬碰撞的叮當聲,還有…壓抑的、粗重的喘息和某種野獸般的低吼!其間似乎還夾雜著幾句短促、兇狠的、語調怪異的呼喝。
“是韃子?”林烽眉頭緊鎖,手按上了刀柄。王武搖了搖頭,眼神銳利如鷹:“不像大隊騎兵。有車轍聲,很沉重。還有…牲口的噴鼻聲。人數不多,但很警惕。”
“繞過去?”一個殘兵聲音發顫地問。繞路意味著更長的路程,更大的風險,隊伍里有人可能撐不到下一個避風處。
林烽看了一眼身后幾乎被凍僵的蘇婉如父女和囡囡,又看了看疲憊不堪的殘兵們,咬了咬牙:“王武,摸近點,看清楚是什么。其他人,原地隱蔽,保持警戒,別出聲!”
王武點點頭,身影如同融入風雪的灰影,悄無聲息地向山谷口潛去,每一步都輕得像踩在棉花上,在厚厚的積雪上幾乎沒有留下痕跡。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風雪似乎更大了,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鉆進每個人單薄的衣衫。李鐵柱把大錘插在雪地里,笨拙地試圖用身體為囡囡擋點風。蘇婉如緊緊抱著女兒,牙關打顫。
約莫一炷香后,王武的身影再次從風雪中浮現。他的臉色比風雪更冷,眼神中帶著一絲罕見的凝重。
“是糧車。”他言簡意賅,“四輛大車,蓋著油布,陷在谷口雪坑里了。拉車的騾馬死了兩頭。守著的有七八個人,穿著蒙古皮袍,但說話…是女真話,鑲藍旗的口音!他們在殺剩下的牲口卸套,想把車弄出來。”
糧車?!鑲藍旗?!偽裝成蒙古人的后金兵?!
這兩個詞如同驚雷,在絕望的隊伍中炸開!所有人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那是饑餓和寒冷中看到救命稻草的本能光芒!有糧!在這冰天雪地里,糧食就是命!
“搶他娘的!”一個餓紅了眼的殘兵嘶聲道,握緊了手中的斷矛。
“對!搶過來!老子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殺了狗韃子!搶糧食!”
群情瞬間激憤,連日奔逃積壓的恐懼和絕望,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對糧食的極度渴望和對敵人的刻骨仇恨。
“都閉嘴!”林烽的低吼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壓下了躁動。他目光如刀,掃過那些激動的面孔:“看清楚!那是鑲藍旗的精銳!不是散兵游勇!他們敢幾個人押運糧車深入此地,必有倚仗!周圍很可能有接應!貿然沖上去,是送死!”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部分人的沖動,但更多人的眼中依舊燃燒著對食物的渴望火焰。李鐵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甕聲道:“林頭兒,那…那咋辦?眼睜睜看著糧食在眼前?”
林烽眉頭緊鎖,看向王武:“他們警惕性如何?有沒有發現我們?”
王武搖頭:“風雪太大,他們注意力全在陷住的車和宰牲口上。暫時沒發現。但時間拖久了就難說。他們宰牲口,卸套,是想減輕重量把車弄出來,看樣子很急。”
風雪,陷車,急切的敵人……林烽腦中飛快盤算。硬搶風險太大,代價可能是全軍覆沒。但放棄這批近在咫尺的糧秣,隊伍也撐不了幾天了。
就在這時,山谷口那邊異變陡生!
風雪中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唿哨!緊接著是幾聲凄厲的慘叫和兵器猛烈碰撞的聲音!比剛才更加混亂!
“怎么回事?”林烽和王武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疑。
“有埋伏?還是內訌?”王武低聲道,“動靜不對,不是廝殺,像是…偷襲!”
“過去看看!小心!”林烽當機立斷。他留下大部分殘兵和蘇婉如父女在原地隱蔽,只帶著王武和李鐵柱,三人如同三支離弦的箭,借著風雪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向混亂的山谷口摸去。
靠近谷口,眼前的情景讓三人吃了一驚。
雪地上已經倒下了三四個穿著蒙古皮袍、實為后金兵的尸體,鮮血在潔白的雪地上洇開刺目的紅。剩下的四五個后金兵正背靠著陷在雪坑里的糧車,揮舞著彎刀,驚恐而憤怒地對著風雪中咆哮。他們的對手,只有一個!
那是一個身材矮壯敦實、動作卻異常滑溜的身影。他同樣穿著臃腫的蒙古皮袍,臉上用一塊臟兮兮的羊毛圍巾蒙著大半,只露出一雙精光四射、透著狡黠和狠厲的小眼睛。他手中沒有長兵器,只有一把沉重的厚背砍刀和一把尺長的解腕尖刀。他如同泥鰍般在幾個后金兵的圍攻中穿梭,絕不硬拼,利用糧車和倒斃的騾馬尸體作為掩護,身形矮下去躲過劈來的彎刀,手中的砍刀卻刁鉆地專砍對方下盤腳踝,解腕尖刀更是如同毒蛇吐信,看準機會就扎向對方肋下、手腕等無甲防護的軟肋!動作狠辣精準,完全是市井潑皮斗毆中練就的、要命的野路子!
“趙老四!是你這個吃里扒外的狗東西!”一個后金小頭目用生硬的漢話夾雜著女真話狂怒地嘶吼著,顯然認出了這個偷襲者,“大汗待你不薄!你竟敢反水!”
那矮壯漢子(趙老四)躲開一記兇狠的劈砍,身體順勢滾到一輛糧車底下,嘴里竟也吐出一串流利至極、帶著濃重建州口音的女真話,語速極快,充滿了市儈的油滑和刻薄的譏諷:“待我不薄?呸!阿哈喇!老子辛辛苦苦運糧,說好的價錢呢?克扣老子三成!還讓老子走這鬼見愁的風雪路!騾馬都凍死累死了!車陷在這兒,你們這幫廢物點心不想辦法,倒先殺牲口!殺了牲口誰拉車?等著鑲白旗的老爺們來把你們連人帶糧一起吞了嗎?老子這是救你們!也是救老子的本錢!”
他一邊用女真話罵罵咧咧地擾亂對方心神,一邊猛地從車底另一側鉆出,砍刀狠狠劈在一個背對著他的后金兵腿彎!那后金兵慘叫著跪倒,被他反手一刀抹了脖子!
“放屁!殺了這個奸商!”后金小頭目氣得哇哇大叫,攻勢更猛。剩下的后金兵也紅了眼,不顧風雪,瘋狂圍攻趙老四。
趙老四雖然滑溜狠辣,但畢竟雙拳難敵四手,身上皮袍已經被劃開好幾道口子,滲出血跡。他邊打邊退,漸漸被逼到了幾輛糧車中間的空隙處,活動空間越來越小。
“這奸商有兩下子!”李鐵柱看得目瞪口呆,甕聲道,“夠滑溜!也夠狠!”
林烽眼中精光一閃。趙老四?那個在黑市上神通廣大、據說能搞到緊俏軍需和情報的商人?他怎么會在這里?還和后金鑲藍旗攪在一起?又為何突然反水?
形勢危急,不容多想!趙老四明顯撐不住了!更重要的是,那幾車糧食,是救命的東西!
“動手!幫那個穿皮袍的!目標是糧車!不能落到韃子手里!”林烽低吼一聲,雁翎刀瞬間出鞘!
“好嘞!俺去砸車!”李鐵柱興奮地低吼,掄起大鐵錘就沖向最近的一輛糧車。
王武則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無聲無息地攀上谷口一塊覆雪的巖石,冰冷的箭鏃瞬間鎖定了那個叫囂得最兇的后金小頭目!
“咻——!”
雕翎箭撕裂風雪,精準無比地貫入小頭目大張怒吼的口中!箭頭帶著血沫從后頸透出!小頭目的狂吼戛然而止,直挺挺地栽倒在雪地里!
這突如其來的冷箭讓圍攻趙老四的后金兵瞬間大亂!
“有埋伏!”
“在上面!”
就在他們驚惶四顧的剎那,林烽如同猛虎下山,帶著一股凌厲的殺氣沖入戰團!雁翎刀寒光一閃,一個后金兵的頭顱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飛上半空!
趙老四壓力驟減,精神大振!他怪叫一聲,手中解腕尖刀如同毒龍出洞,狠狠扎進一個愣神的后金兵腰眼!同時矮身躲過另一柄劈來的彎刀,砍刀順勢砍在對方腳踝上!
“砸爛它!”李鐵柱已經沖到一輛糧車前,巨大的八棱鐵錘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向凍得硬邦邦的車軸!
咔嚓!
碗口粗的硬木車軸應聲而裂!沉重的糧車猛地一歪!
“好錘子!”趙老四百忙之中還不忘贊了一句,眼神掃過李鐵柱和他那柄駭人的大錘,閃過一絲精光。
戰斗結束得很快。在王武精準致命的冷箭和林烽、趙老四、李鐵柱三人兇悍的近身搏殺下,剩下的幾個后金兵很快變成了雪地上的尸體。
風雪依舊肆虐,山谷口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趙老四背靠著一輛糧車,大口喘著粗氣,扯下蒙臉的破圍巾,露出一張風霜刻蝕、留著兩撇焦黃鼠須、透著市儈精明卻又帶著幾分狠厲的圓臉。他小眼睛警惕地掃視著突然出現的林烽三人,尤其在王武那張冰冷的臉和林烽腰間的百戶銅牌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李鐵柱那柄沾著木屑的大鐵錘上。
“咳咳…多謝幾位軍爺…呃,還有這位好漢,仗義出手啊!”趙老四臉上瞬間堆起生意人特有的、帶著討好和試探的笑容,拱手作揖,動作圓滑,一口流利的遼東官話,“在下趙老四,就是個跑腿混口飯吃的行商。這幫鑲藍旗的孫子不講規矩,黑吃黑,想吞了在下的貨,還要滅口!幸虧幾位及時趕到!大恩不言謝!”
林烽沒有理會他的客套,目光如炬,盯著他:“趙老四?撫順關黑市上那個趙老四?你怎么會跟鑲藍旗攪在一起?這些糧食,是給誰的?”
趙老四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小眼睛滴溜溜一轉,隨即嘆了口氣,換上一副愁苦無奈的表情:“唉!軍爺明鑒啊!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做點小買賣,難啊!哪邊不得打點?鑲藍旗的幾位爺…呃,韃子,找到在下,出高價要一批糧食,指定送到薩爾滸東面…說是…說是他們鑲藍旗一部人馬的軍糧。在下也是鬼迷心竅,想著賺點辛苦錢養家糊口…誰知道…唉!”他捶胸頓足,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武冰冷的聲音從巖石上傳來,帶著洞穿人心的銳利:“軍糧?薩爾滸東面是劉綎總兵的防區。鑲藍旗的糧,送到劉總兵的眼皮底下?趙老板,你這買賣做得夠深啊。”
趙老四臉色微變,看向王武的眼神多了幾分忌憚。他干笑兩聲:“這位…夜不收兄弟好眼力…這個…唉,在下也是糊里糊涂,只管運貨收錢,哪管得了那么多彎彎繞繞…”
林烽沒再追問,他走到一輛被李鐵柱砸歪的糧車旁,用刀挑開凍硬的油布一角。里面露出的,是顆粒飽滿、凍得硬邦邦的粟米!
真的是糧食!大量的糧食!
所有跟過來的殘兵眼睛都直了,喉嚨里發出咕嚕聲。
“頭兒!有糧了!” “我們有救了!”
林烽心中也是一動。但他很快壓下激動,目光凝重地掃過這四輛糧車和倒斃的騾馬。車陷得很深,靠他們這些人,根本不可能在風雪中拉出來運走。而且,鑲藍旗的接應隊伍隨時可能到!帶著這些糧車,就是活靶子!
一個殘酷的抉擇擺在面前。
趙老四似乎看穿了林烽的心思,小眼睛閃過一絲肉痛,但更多的是決斷。他一拍大腿:“軍爺!帶著車走是別想了!咱們人困馬乏,韃子轉眼就到!這些糧食…”他咬了咬牙,臉上露出商人的精明和亂世特有的狠辣,“絕不能留給韃子!燒了它!”
“燒了?!”李鐵柱失聲叫道,看著滿車的糧食,滿臉不舍,“多好的糧食啊…”
“對!燒了!”趙老四語氣斬釘截鐵,他飛快地從自己懷里摸出幾個火折子和一小罐猛火油(顯然是行商常備之物),“快!把油布掀開,澆上油!點火!燒得干干凈凈!一粒米也不能留給狗韃子!”
林烽瞬間明白了趙老四的用意。燒糧,斷敵補給!雖然自己得不到,但也不能資敵!這是當前最明智、最狠絕的選擇!
“動手!”林烽不再猶豫,厲聲下令!殘兵們雖然不舍,但也知道輕重,立刻七手八腳地掀開糧車上的油布。
趙老四動作麻利地將猛火油潑灑在凍硬的糧食上。李鐵柱則掄起他的大鐵錘,狠狠砸向其他幾輛糧車的車軸和輪子,將其徹底破壞。
“火!”趙老四將點燃的火折子扔向澆了油的糧堆!
轟!
沾了猛火油的粟米瞬間爆燃!橘紅色的火焰帶著滾滾黑煙,猛地騰空而起!在狂風暴雪中瘋狂扭動、蔓延!迅速吞噬了第一輛糧車!緊接著是第二輛、第三輛!火光沖天,將谷口映照得一片血紅,灼熱的氣浪暫時驅散了刺骨的嚴寒,也映亮了每個人臉上復雜的表情——不舍、決絕、還有一絲報復的快意。
“走!”林烽最后看了一眼那在風雪中熊熊燃燒、噼啪作響的糧車,仿佛看到無數后金兵因缺糧而饑寒交迫的景象。他猛地轉身,帶頭沖回隱蔽處。
趙老四動作飛快地將一個不起眼的、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袱塞進懷里,又撿起地上后金小頭目尸體旁的一把鑲銀柄的順刀插在腰間,這才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林烽的隊伍,嘴里還嘟囔著:“虧大了虧大了…這趟買賣血本無歸啊…”
風雪中,四輛糧車化作巨大的火炬,在黑暗的天地間熊熊燃燒,像四座為薩爾滸敗局獻祭的烽燧,又像為這支瀕臨絕境的隊伍點燃的、通往未知生路的殘酷信號。火光映在趙老四那精明的圓臉上,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沖天的烈焰,小眼睛里沒有多少惋惜,反而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如釋重負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