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攥著那張薄薄的、幾乎被汗水浸透的通告單,像攥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橫店七月午后的空氣黏稠滾燙,蒸籠似的罩著這個擠滿廉價群演的破舊院落。
劣質頭套的膠水味混合著汗臭,熏得人頭暈。角落里,幾個剛下戲的武行敞著汗津津的背心,
圍著一臺破風扇罵罵咧咧地啃盒飯里的雞骨頭。「夏姐!到你了到你了!快!
劉導最煩人遲到!」助理小圓頂著一頭被汗水打濕的劉海,火燒屁股般從試鏡棚里沖出來,
聲音尖得能戳破屋頂。盛夏猛地回神,心臟在肋骨下狂跳,幾乎要撞出來。
她深吸一口混雜著塵土和盒飯油膩氣息的空氣,用力抹了把額角滾落的汗珠,
也顧不得妝容是否暈開,抬腳就往那扇緊閉的、仿佛隔絕著兩個世界的鐵皮棚門沖去。「砰!
」門被用力推開,撞在墻上發出悶響。棚內空調的冷風撲面而來,
激得她裸露的胳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刺眼的聚光燈下,幾張長桌后坐著幾個人影,
面目在強光下有些模糊不清。空氣里彌漫著煙味和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審視壓力。
「導演好!各位老師好!我是盛夏!試鏡女三號阿瑤!」她聲音清亮,
帶著孤注一擲的穿透力,在驟然安靜下來的棚內回蕩。她甚至沒看清評委席上具體坐了誰,
目光直直鎖定坐在正中間那個戴著棒球帽、絡腮胡、一臉不耐煩的男人——劉導,
這個劇組的最高裁決者。「通告單上說試鏡片段是阿瑤得知愛人背叛后的爆發戲!」
盛夏語速飛快,眼神灼灼,像兩簇燒得正旺的小火苗,「我準備好了!」劉導皺著眉,
叼著沒點燃的煙,剛想揮手讓她開始。他旁邊,一個陰影里一直安靜坐著的男人,
卻微微動了一下。江岺。他剛摘下金梧桐影帝桂冠不過十天,風頭無兩。
此刻只是作為這部戲的藝術顧問,被好友劉導硬拉來「把把關」。
他穿著剪裁極佳的煙灰色亞麻襯衫,袖口隨意挽起,露出手腕上一塊低調的鉑金表。
與棚內略顯凌亂的環境格格不入,像誤入泥潭的皎皎明月。他原本意興闌珊地翻著演員資料,
直到這陣風一樣卷進來的身影,
和那雙在強光下依舊亮得驚人、仿佛燃著兩團不屈火焰的眼睛撞入視線。
他翻頁的手指頓住了。盛夏毫無所覺,或者說,
界只剩下那個即將屬于她的角色——那個被命運踐踏卻要在爛泥里開出花來的底層舞女阿瑤。
她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因為奔跑而微微歪斜的古裝發髻,一縷汗濕的鬢發黏在臉頰,
更沒注意到,在她急切地往前挪步準備開始表演時,腳下那略顯寬大的劣質戲服裙擺,
極其精準地掃過了評委席最邊上那張桌子。「啪嗒!」一杯喝了一半的冰美式應聲而倒。
深褐色的液體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桌面,然后毫不留情地潑濺而下,
精準地潑在了江岺那條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煙灰色亞麻褲子上,
迅速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極其不雅的水漬。「嘶——」助理小圓在門口倒抽一口冷氣,
捂住了嘴。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棚內只剩下空調外機單調的嗡鳴。
劉導叼著的煙掉在了桌上。其他幾個副導、選角導演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那片刺眼的污漬上,
又看看一臉懵懂、顯然還沒意識到自己又「肇事」了的盛夏,表情精彩紛呈。
盛夏順著眾人的目光低下頭,終于看到了那片在影帝褲子上蔓延開的「地圖」。腦子「嗡」
的一聲,血液瞬間沖上頭頂,臉頰燙得能煎雞蛋。完了!金主爸爸…不,是影帝爸爸!
還是剛拿了影帝的爸爸!她闖大禍了!「對…對不起!江老師!實在對不起!」
盛夏慌得手足無措,條件反射地抓起桌上那疊用來擦手的廉價紙巾就往江岺褲子上按。
粗糙的紙巾碎屑沾在濕潤的高級面料上,雪上加霜。「……」江岺低頭看著自己遭殃的褲子,
服、頭發凌亂、臉上還帶著奔跑后的紅暈、眼神里寫滿了巨大驚恐和闖禍后茫然的年輕女孩。
預想中的慍怒并未升起,反而被她那雙在巨大窘迫下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睛攫住了心神。
那里面沒有諂媚,沒有算計,只有純粹的、孤注一擲的火焰和此刻快要溢出來的慌亂。
他幾不可察地抬了下手,阻止了她繼續用紙巾「毀尸滅跡」的動作,聲音低沉平靜,
聽不出情緒:「沒事。開始你的表演吧,盛小姐。」盛夏像被赦免的死囚,猛地松了口氣,
心臟還在狂跳,但屬于演員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恐慌。她用力點頭,深吸一口氣,
眼神瞬間變了。她不再是那個冒冒失失闖禍的小演員。她是阿瑤,
臟弄堂里掙扎求生、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愛人身上、卻在最卑微的角落得知被徹底背叛的舞女。
沒有歇斯底里的哭嚎,沒有夸張的肢體動作。她只是站在那里,背脊挺直,
眼神一點點從茫然、到難以置信、再到被冰水澆透般的死寂。一滴淚無聲地從她眼角滑落,
砸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她的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細微顫抖,嘴唇翕動著,
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種被整個世界拋棄、連骨頭縫里都滲出寒意的絕望,無聲地彌漫開來,
沉重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棚內鴉雀無聲。連劉導都忘了撿起掉在桌上的煙。
所有人都被這極具爆發力的無聲表演攥住了呼吸。江岺靜靜地看著。褲子上冰涼的濕意還在,
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雙眼睛吸引。剛才燃著火焰的眼睛,此刻盛滿了破碎的星光,
絕望又倔強。他見過太多表演,或炫技,或浮夸,或空洞。但眼前這個女孩的表演,
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生命力和穿透靈魂的真實感,像一把鈍刀,
緩慢而沉重地割開觀者的心防。表演結束。盛夏依舊沉浸在阿瑤的絕望里,胸口劇烈起伏,
眼神有些失焦。「咳……」劉導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寂靜,臉上的不耐煩早已被驚艷取代,
「不錯!爆發力控制得很好,情緒非常到位!阿瑤就你了!」盛夏猛地回神,
巨大的狂喜瞬間沖散了所有情緒,眼睛亮得驚人:「謝謝導演!謝謝導演!」
她下意識地鞠躬,目光掠過江岺褲子上那片顯眼的污漬,
喜悅瞬間又摻雜了濃濃的尷尬和歉意,「江老師…那個…褲子…我…」
江岺看著她臉上瞬間切換的、生動無比的表情,從絕望的死寂到狂喜的明亮,
再到此刻混合著喜悅和尷尬的生動鮮活。他第一次發現,一個人的表情可以如此豐富而真實,
像一幅流動的、充滿生命力的畫卷。他微微頷首,唇角似乎牽起一絲極淡、極難察覺的弧度,
聲音依舊平穩:「恭喜你,盛小姐。表演很精彩。」他頓了頓,
目光在她那張還帶著淚痕卻已煥發光彩的臉上停留了一瞬,「至于褲子……就當是,
為精彩表演付出的入場券吧。」那場驚心動魄的咖啡「洗禮」和隨之而來的驚艷表演,
成了盛夏命運真正的轉折點。《弄堂煙火》播出后,
女三號阿瑤成了當年最讓人意難平的角色之一。盛夏這個名字,
第一次在娛樂圈掀起了小小的水花。片約開始像雪花一樣飛來,雖然大多還是配角,
但比起以前跑龍套的日子,已是天壤之別。盛夏一頭扎進了劇組,像一塊貪婪的海綿,
瘋狂吸收著一切表演知識。劇本是她唯一的圣經,角色是她全部的情人。
她的世界簡單而純粹:演戲,演好戲,演更好的戲。
至于那些圍繞在名利場周圍的浮華、暗涌、人情世故……抱歉,
她的雷達對這些信號接收不良。而江岺,
這位在試鏡棚里被她潑了一褲子咖啡、并親眼見證了她演技爆發的影帝,
在盛夏的認知圖譜里,被清晰地標注為:演技天花板、行走的教科書、值得尊敬的前輩。
這個標簽,讓她在面對江岺時,充滿了對專業能力的敬畏和學習熱情,
卻完美地屏蔽了任何關于「風花雪月」的干擾波。于是,
江岺那原本清靜、疏離、被無數人仰望的「神壇」周圍,
開始頻頻被盛夏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光顧」和「重塑」。一次頂級時尚雜志的慈善晚宴。
衣香鬢影,星光熠熠。江岺作為封面人物和重量級嘉賓,正與幾位國際品牌高層寒暄。
他一身墨色絲絨禮服,襯得身形愈發挺拔,氣質矜貴疏離。盛夏也受邀出席,
穿著一身借來的、不算太合身的粉色小禮服,有些局促地站在自助餐區附近,
目光卻像雷達一樣鎖定了不遠處的江岺——她剛拿到一個電影劇本,
里面有個情緒轉換的難點一直抓不準,急需向「江老師」請教!機會來了!
江岺似乎結束了談話,正獨自走向露臺方向。盛夏眼睛一亮,
端著一小碟精致的甜點(為了緩解緊張),像只鎖定目標的小鹿,快步穿過人群追了過去。
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江老師!江老師請等一下!」
她急切地喊道。江岺聞聲停下腳步,轉過身。露臺幽暗的燈光勾勒出他完美的側臉輪廓。
盛夏沖到他面前,因為走得太急,氣息微喘,臉頰泛紅。
她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手里那碟點綴著鮮紅樹莓的奶油蛋糕,隨著她抬手的動作,
碟子邊緣極其精準地蹭過了江岺那件一看就價值連城的墨色絲絨禮服的前襟。
一抹鮮艷欲滴的、帶著奶油質感的紅色印記,如同一個挑釁的吻痕,
赫然印在了高貴絲絨的胸口位置。江岺:「……」他身后的助理瞳孔地震。
盛夏順著江岺的目光低頭,看到了那片刺眼的「吻痕」,瞬間石化。腦子空白了零點五秒后,
她脫口而出:「啊!江老師!這是樹莓醬!純天然的!不含色素!就是…可能…不太好洗…」
她看著那片紅痕的位置,眼神突然一亮,「不過您看!這個位置!
像不像《暗河》里顧淮最后中槍時,胸口洇開的血花?多悲壯啊!這簡直是…行為藝術預演!
」江岺看著自己禮服上那抹「悲壯的血花」,
再看看盛夏臉上那混合著巨大尷尬和強行找到「藝術價值」的奇特認真,默然片刻。他抬手,
修長的手指虛虛拂過那點礙眼的紅痕,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難以名狀的情緒。最終,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聽不出喜怒:「盛小姐,有事?」盛夏這才想起正事,
立刻把蛋糕碟子塞給旁邊呆若木雞的助理,
雙手恭敬地遞上劇本(上面還沾了點奶油漬):「江老師!
關于《暗河》里顧淮最后那個眼神,我反復看了您獲獎的那段表演三十七遍!
還是有點摸不準那個從狠厲到釋然的轉換點,您能不能……」第二次,
是在江岺位于半山腰的私人別墅。
一場極其私密、只有寥寥幾位圈內真正大佬和摯友參加的高端品酒會。安保嚴密,環境清幽。
盛夏能拿到邀請函,純粹是因為她剛拍完的一部文藝片導演是江岺多年好友,極力推薦了她。
盛夏對這種場合毫無概念,只覺得請柬設計得挺特別,燙金的暗紋,沒有多余的文字。
她隨手塞在了一堆廣告傳單里。直到品酒會當天下午,導演打電話問她怎么還沒到,
她才在一堆超市打折廣告里翻出了那張差點被扔掉的請柬。她風風火火趕到別墅,
被管家引進去時,品酒會早已開始。悠揚的古典樂,水晶燈折射著迷離的光,
空氣中彌漫著頂級紅酒的醇香和雪茄的淡淡氣息。幾位大佬正圍在江岺身邊低聲談笑,
氣氛沉靜而矜貴。盛夏的出現,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她穿著一身明顯過于休閑的衛衣牛仔褲(因為趕時間直接從片場過來),頭發隨意扎著,
素面朝天,與周圍精致考究的環境格格不入。她一眼看到了人群中心的江岺,眼睛一亮,
徑直走了過去。「江老師!」她清脆的聲音打破了原有的氛圍。眾人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江岺抬眼看她,也有些意外她的穿著和出現方式。
盛夏完全沒在意那些目光,她手里還捏著那張皺巴巴的請柬,
一臉誠懇又帶著點后怕:「江老師,實在不好意思來晚了!都怪我!
差點把您這重要的…呃…」她一時想不起「品酒會」這個詞,晃了晃手里的請柬,
「把這『垃圾廣告』給扔了!幸好翻出來了!」「垃圾……廣告?」
江岺身邊一位知名制片人沒忍住,重復了一遍,表情古怪。
江岺看著她手里那張價值不菲、被揉得不成樣子的請柬,
再看看她臉上那毫無作偽的、純粹的慶幸和歉意,嘴角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他抬手接過那張飽經滄桑的請柬,指尖拂過上面的褶皺,聲音聽不出情緒:「盛小姐,
看來我的邀請函設計,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第三次,
則讓江岺的助理在事后感慨「影帝的定力果然非比尋常」。深夜,
江岺剛結束一個海外視頻會議,有些疲憊地靠在書房沙發上閉目養神。
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燈火。手機屏幕亮起,是盛夏發來的微信,時間顯示凌晨一點半。
【江老師!睡了嗎睡了嗎?[小貓探頭.jpg]】江岺看著那個活潑的表情包,
指尖在屏幕上停頓片刻,回復:【還沒。有事?】【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