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斷的那天,整座城市一夜之間像被掏空了骨頭。商店鐵門焊死,自動販賣機里空無一物,
天橋底下的流浪漢被水票收割完最后一口氣。沒人知道是自然熄滅了這個城市,
還是人為擰緊了最后一滴水閥。而我,林策,在這個沒人活得明白的城市里,恰好還沒死。
1 水荒初現早上六點,窗外天色灰白,像紙皮一樣薄,隨時可能被什么東西撕開。
我蹲在七樓樓道的角落,用一把生銹的螺絲刀撬開最后一塊電箱蓋。
里面的線路像爛泥一樣趴著,一點電流都沒有,連螞蟻都不爬進來。
我已經連續第四天來這里拆設備了。不是為電,
只是這棟樓的老式電箱里還能刮出點可用銅絲,換一張半張的水票。這年頭,水比命值錢。
銅絲也一樣。我背著工具包往下走,每一級臺階都發出不同程度的咯吱聲。
鄰居們的門早已經關得死死的,門縫貼著報紙,窗簾后偶爾有人影一閃,
也沒人敢開口打招呼。整個樓道像一口倒著埋進地底的棺材,只剩我在里頭轉。
門衛老趙又坐在那張鐵皮桌后,臉上胡茬比昨天多了一圈,一杯冒熱氣的白水正端在他手心。
“林策,又出去?”他沒看我,只是朝我挪動了一下杯子。“拆點料,換口水。
”我指指背包。“樓下西口那個水站昨晚排隊打架了,死了倆。”他低聲說。“誰贏了?
”我問。“誰都沒贏,最后水站關門了。槍是警備隊開的。”老趙說完,抬起頭,
“你還真打算一直留在這?”“去哪?”他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
他摸出一張巴掌大的傳單遞給我,“剛貼上,沒兩分鐘就讓人撕了。”我接過來一看,
紙很薄,是那種醫院打印報告單的反面,印著“南區限水計劃通知”幾個字,
下方涂黑了一截,
但還能看清楚幾個關鍵詞——“封鎖線”“凈水定額”“可攜帶物資不超過五公斤”。
“計劃,徹底啟動了。”老趙壓低聲音。我沒說話,指甲一下一下地劃著紙張。早就該來的,
不是嗎?從去年開始,新聞頻道就沒再播過市長講話,廣播里全是“民眾配合保障”,
全是“自我應急準備”。醫院的急診掛號柜臺上貼了大字告示:請自行攜帶凈水。
連殯儀館的爐子都不冒煙了,火葬都成了奢侈品。我知道這一切,不是從新聞里知道的,
而是從我媽死那天知道的。她腎衰竭,排了一周隊沒掛上床位。我托了所有認識的人,
她最后還是死在走廊的折疊床上,輸的不是藥,是礦泉水袋——三袋一百二十毫升,
家屬需自備。我那時候才真正明白,水不是自然資源,是商品。更早一點,
我妹妹林喬在一次單位“出差”后就徹底失聯了。手機打不通,單位說她調走了,
新的地址“保密”。只留下一封信和一個快遞袋,里面是一張老舊的檢修手冊,邊角都卷了。
檢修手冊上有她熟悉的筆跡:“哥,如果你看到這個,我可能已經離開城東了。信封底下,
有個坐標。水,真的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水。”我把信藏了三年。從沒敢去看那坐標。
直到現在。我走到路口那家五金鋪前,那家店已經關了兩天,但門縫里還有人影。
我在窗戶上敲了兩下,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探出頭,看了我一眼,開了門。“電池?銅線?
今天不收。”他搖頭。“換不換凈水片?”他猶豫了一下,
從柜臺后拎出一瓶透明塑料瓶:“最后一片,五十厘米銅芯,整根。”我咬牙,
把早上從電箱里拆出來的一段銅線遞過去。他笑著收下,把瓶子塞到我手上。
“你也該準備跑路了。”他補了一句,“有人提前三天就走了,說南區今晚就徹底斷水。
”我背起包,順著城東工業區的舊軌道往北走,鞋底踩在干裂的地面上,
每一步都有灰塵從腳邊彈起。三年前的坐標,現在依舊保存在那張紙片上,沒有一絲變化。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陷阱,不知道妹妹究竟是不是還活著。但我知道,如果我現在不去,
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前方傳來鐵門撞擊聲,一道熟悉卻模糊的女聲響起,
像舊錄音機里播放的一句卡帶語音。“如果你還活著,就走北側門。今晚之前。
”2 廢棄之軌天黑前的城市,是不會說話的獵犬。我踩著舊軌道一路往北,
身邊的路燈早就不亮了,頭頂只剩一塊灰黃的天,像一張被反復擦拭過的塑料布。
風從北側吹過來,帶著沉悶的鐵銹味,我知道那是老城區污水口開始泄露的信號。
換成上個月,這種氣味還能引來大群老鼠;但現在連老鼠都搬走了,城市真的要死了。
北側門在一片廢棄的工業倉庫后面,地面裂開了幾道縫,野草從鋼軌縫里鉆出來。
路過第六個標志樁的時候,我看見一輛翻倒的運水車,輪胎朝天,油箱里還滴著粘稠的水漬。
我從背包里摸出那張坐標紙,攤平。上面用紅筆劃了一個圓,旁邊寫著三個字母:R-17。
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我知道這里應該是終點。走到倉庫北墻時,
我抬頭看了一眼——鐵門緊鎖,門口堆著幾塊水泥板,上面滿是灰塵和腳印。我蹲下,
把水泥板一塊塊搬開,下面露出一條窄縫,縫隙后面是另一個門,一道鐵閘,鎖鏈緊纏。
我從背包里掏出電鉆頭和斷線鉗,這些是我提前準備的。切割鎖鏈只用了三十秒,聲音不大,
但在這個死寂的城市里,就像在深水里丟下一顆雷。門后是通往下層的鐵梯,我用腳探了下,
結實。順著梯子下去,腳踩在地面的那一刻,我感到一股潮濕的熱氣撲面而來。
墻上貼著老舊的標識牌:“物資調度A區,嚴禁擅入。”我認得這個地方,
這是我曾經工作的調度基地的舊址。十年前,這里是華東最大的一處臨時倉儲區,
每天有幾十噸凈水調入城市主管線。三年前,它被以“結構老化”為由全面封鎖。
沒有人懷疑過。我翻開墻角一張廢舊的木桌,抽屜里有幾本記錄本,還有一臺沒電的對講機。
我隨手翻了兩頁,紙張泛黃,邊角有燒痕,但其中一頁上寫著一行字:“R-17,
凈水副站,備用操作員:林喬。”我指尖頓了一下。我妹妹確實來過這里,不止是來,
她是這兒的操作員。三年前的“出差”,就是進駐這個副站。可為什么從那之后她音訊全無?
我繼續往里走,地板已經開始發霉,地上有些零散的工具,還有幾件工服。我撥開一塊黑布,
下面是一塊信息板,連接著供水閥和檢測端口。我試著按了一下主屏開關,竟然亮了。
電還在,但弱得像病人臨終前的一口氣。
“當前水量儲存:2.1噸排放口狀態:關閉上次操作時間:1015天前”1015天前,
正好是我妹妹失聯的前一晚。我盯著這串數字,呼吸一滯。屏幕上還跳出一個身份識別窗口,
我按了識別鍵,屏幕卻彈出另一行字:“未經授權訪問,記錄將上傳。”我沒有再點。
不是怕,而是知道,這地方還被某個系統看著。妹妹當初為什么要給我這張坐標?
是想讓我找到她,還是讓我終止某個程序?我不知道。身后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
我下意識抽出背包側袋的匕首,轉身。墻角,一道黑影慢慢浮現,是個男人,戴著口罩,
帽檐壓得低低的。“林策?”他開口,聲音低啞,像是剛醒來。我警惕后退一步:“你是誰?
”“眼鏡讓我來的,他說你可能找到了R-17。”他慢慢走近,
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扔到我腳邊。是我和妹妹,十年前在公園的合照。
她笑得很傻,我當時在罵她太胖。“你從哪兒拿到這個?”“林喬留的,
她來這前把所有私人物品托我保管。我是她……信使。”我盯著他,
喉嚨發干:“她現在在哪?”“沒人知道她去哪了,但她留下的話,我記下了。
”他從背后掏出一個小錄音機,按下播放鍵,一段短短的語音響起:“哥,
如果你聽到這條錄音,我應該已經失控了。不是生病那種,
是……我不確定我是不是還站在你這邊。我看見的太多,也做了太多。如果你走到北側門,
不要找我,去找到排放閥,那里藏著整個計劃的原型。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但真相比水更臟。”錄音戛然而止。我站在原地,手指冰冷,仿佛所有空氣都被抽光。
那一刻,我什么都聽不到了,只有血液從耳膜邊轟鳴。男人收起錄音機,
低聲說:“如果你還想知道更多,就跟我走。我帶你見另一個人,
她也曾在R系列實驗里工作過。”“她是誰?”“她說她叫溫然,是林喬的同事。
”“她現在在哪?”“灰巷。”我盯著他良久,最終開口:“你知道灰巷人吃誰嗎?
”他點點頭,轉身走向昏暗的樓道盡頭。我跟了上去。這城市要撕開肚子了,
而我已經聽到了刀子進肉的聲音。3 灰巷探秘灰巷,是地圖上早就被劃掉的區域。
官方說那里因為“土壤重金屬污染”已封閉多年,實則是城中最早斷水的一塊。
聽說第一批居民因為飲用滯留水源集體中毒,后來沒人再敢進去。但沒多久,
那里又亮起了燈。不是市政電,是自發電,或者說,是某種資源流動開始的新信號。
我跟著那個男人,從調度站廢口穿進一條狹窄的管道。腳下的鐵板發出嗚咽一樣的響聲,
他腳步輕得像貓,我卻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鼓皮上。“我們走的是舊物資管線。
”他回頭看我一眼,聲音壓得很低,“早就沒人維護了,小心點,別踩裂。
”“你是怎么進灰巷的?”我問。“跟著一車垃圾進去的。”他咧嘴一笑,
牙齒在昏暗中泛著光,“灰巷現在不看身份證,看你能不能帶點什么進去。”“比如?
”“信息,藥,或者死人身上的內臟。”我沒說話,手指慢慢握緊了背包帶。管道盡頭,
是一扇破爛的鐵門。
門上貼著幾張褪色的標語——“此路不通”、“市政嚴禁入內”、“危險高壓”。
我剛想伸手推,門自己開了。門后站著兩個人,一個瘦高個,臉上纏著黑布,
只露出一只眼;另一個滿臉胡渣,坐在舊輪胎上啃罐頭,像根爛木頭。男人低聲說了句什么,
黑布男點點頭,側身讓我們進去。巷子比我想象的還窄,還黑,
空氣里混著生銹的味道和潮濕腐敗的霉菌氣息。一盞盞自制的汽油燈掛在墻上,
火焰微微跳動,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我們穿過一排倒塌的居民樓,
中間有塊被清理出的空地。廢鐵、床架、舊冰箱、散架的貨架拼出一個簡陋的集市。
人聲很小,像低溫下的水汽,只在近距離才顯出些輪廓。“灰巷人不信政府,不信警備隊,
也不信任何組織。”男人一邊走一邊說,“他們只信‘等價交換’四個字。”“什么意思?
”“你來這兒,不帶東西,就別指望走出去。”我點點頭。身后那群人早已不再看我,
他們更關注旁邊的交易區——有人拿一小袋抗生素,
換走了一只燒得通紅的打火機;有人用一雙還算新的登山靴,換來三袋密封好的凈水包。
男人停在一個廢棄樓梯口,指著上面說:“溫然在三樓,最里面那間。”我順著樓梯爬上去,
樓梯間墻皮脫落,腳下吱吱響。三樓最里面那間屋子門虛掩著,門口擺著個紅色的搪瓷水壺,
壺蓋微微翹起,里面冒著白氣。我敲了敲門。“進。”里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冷靜、清晰,有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推門進去。屋里很簡陋,一張舊木桌,
一盞掛在天花板上的煤油燈,墻角堆著幾個未拆封的急救包。她坐在桌后,
身穿一件已經洗白的實驗服,頭發束得干凈利落,一雙眼盯著我。“你是林策?
”“你是溫然?”她點頭。“我妹妹林喬,跟你是什么關系?”“同事,也是朋友。
”她把一張舊照片推到我面前,“這張是在副站還沒崩潰前拍的。”我低頭看——照片上,
妹妹穿著藍色工服,站在一排人中間笑得燦爛。她身邊就是溫然,表情沒變,一如現在。
“她去哪了?”“失控之后,消失了。”“什么叫失控?
”溫然嘆了口氣:“你知道什么是R計劃嗎?”我搖頭。她起身,走到墻邊,
拉開一個舊柜子,從里面取出一份文件。
封面上赫然印著:“人類極端資源環境應急響應機制試驗檔案:R系列”“這個城市,
在三年前就被列為R計劃的第一試驗區。你妹妹,是執行者之一。”我拿起那份文件,
翻開第一頁,密密麻麻的編號和人名堆疊在一起。其中一頁,
紅框圈住了一行字:R-17:副站技術負責人 林喬“她為什么從沒告訴我?
”“她想保護你。”溫然語氣平靜,“計劃開始前,她已經遞交了辭職申請,但沒被批準。
R計劃沒有出口,也不允許退出。”我閉上眼睛,腦子里像塞滿了鋼珠。“你來這兒,
想找她,想知道真相。但你要先問自己一句——你承不承認她已經是這計劃的一部分?
她不是受害者,她也曾親手按下過閥門。”我猛地抬頭:“那我現在能做什么?
”溫然盯著我,緩緩說道:“計劃還在進行,真正的核心不在這城市,而在它的水下。
”“水下?”“地鐵9號線以東,原城市排水控制中心下方,有一個隱藏系統——R核心。
她的最后定位,就是在那里。”我站起來,雙手發緊。“我要去那里。”溫然點頭,
把那張定位圖遞給我:“只有一個人去得了。”我接過圖,抬頭的瞬間,看見窗外的遠處,
一道紅光沖天而起,像是什么東西炸裂了。整個灰巷,一瞬間安靜下來。
連遠處的風聲都像被截斷了。溫然緩緩說:“他們提前啟動了下一階段。
”4 核心之謎城市東部,凌晨四點半。9號線地鐵已經停止運行超過兩年,
通道口貼滿“已廢棄”的警示條,門栓焊死,攝像頭早就斷電。但溫然知道,
所有“已廢棄”的地方,在R計劃的目錄里,都只是“轉向狀態”——它們不死,只是變形。
我披著一件從灰巷換來的舊工服,背包里除了電筒、破拆工具和干糧之外,還有一支注射器,
是溫然塞給我的。“萬一你感染了水氣,就打這個。”她說,“止不了,也頂不了太久,
但能保住你清醒三十分鐘。”“什么是‘水氣’?”我問。
她只回答了一句:“你很快會知道。”我從C口爬下,鐵扶梯銹跡斑斑,
腳下踩出一連串回響。地鐵通道比我記憶中的要冷,墻皮脫落,空氣濕潤得像浸在水底。
每隔幾十米就能看到管道滴水,形成一攤攤淺灘。越往下走,燈光越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