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剛敲碎沉寂，月清鳶便被一陣刺耳的拖拽聲驚醒。鐵鏈刮過石地，在濃稠的黑暗中撕扯著她的耳膜，近得仿佛纏在頸上。她猛地睜開眼，寒意瞬間刺透單薄的囚衣。
目光艱難地掃過污濁的水牢，最終定格在墻角——母妃蜷縮在那里，瘦弱的身體篩糠般顫抖著。那只曾撫過她發頂的右手，此刻腕骨處腫亮得駭人，像一顆熟透即將迸裂的毒果。
那是昨日父皇的“恩賜”，只因嶺南進貢的荔枝，少了三顆。帝王之怒，便化作了碾碎掌骨的龍靴。
“北庭都護的折子。”一個冰冷、毫無起伏的聲音驟然切斷了月清鳶的思緒。她抬頭，渾濁的水霧中，一個老太監如鬼魅般立在牢門外，枯瘦的手上捏著一本明黃奏章。
話音未落，那奏章已被他隨手擲入角落燃著的炭盆。噗嗤一聲，火星爆裂，幾點熾熱精準地濺上她的囚衣，瞬間燎出焦黑的孔洞，散發出皮肉灼燒般的焦糊味。
“陛下口諭，”老太監的聲音在水牢腥臭的濕氣里回蕩，帶著一絲刻意拉長的、淬毒的嘲諷，“既然公主殿下這般愛往軍營跑，就讓將士們……好好瞻仰瞻仰鳳駕風姿。”
話音未落，玄鐵鏈猝然繃緊！一股巨力毫無征兆地將月清鳶狠狠摜向精鋼柵欄。砰！額骨撞上冰冷的金屬，劇痛炸開，眼前頓時金星亂迸，血線沿著眉骨蜿蜒而下。
隔著令人作嘔的腥霧，月清鳶渙散的視線捕捉到刑架上懸掛的一抹刺目猩紅——一件殘破不堪的朝服。深紅的底色幾乎被更深的、凝固的血漿覆蓋，金線繡的仙鶴尾羽上，粘連著紫黑發硬的血塊。那是戶部尚書的遺骸，三日前被凌遲于此。罪名？僅僅是諫言削減驪山行宮的開支。
悲憤如巖漿在胸腔翻涌，月清鳶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鐵銹味。深宮如獸穴，人命……賤如螻蟻。
“兒臣，”一個清冷、決絕的聲音忽然響起，劃破了死寂，“愿為父皇試藥。”
老太監渾濁的眼珠終于轉動了一下，首次流露出真實的錯愕，投向柵欄后那張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
月清鳶的目光，卻穿透了他，死死釘在他腰間——一枚新換的犀角杯，瑩潤生暈。那是上月蜀王進貢的夜光杯，本該深鎖在太子別院的酒窖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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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殿十八道青銅巨鎖扣死了朱紅殿門，沉重的陰影壓得人喘不過氣。月清鳶腕間的玄鐵鏈在慘淡的月光下，流淌著幽冷的死光。她凝望著丹墀之上，母妃那幾乎蜷縮到塵埃里的佝僂背影，心口像被那玄鐵反復碾磨。
“皇兄可知，”她忽然對著殿內森然的虛空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落青磚。“鎮北軍為何死守潼關？”她頓了頓，目光仿佛穿透宮墻，望向遙遠的北境，“非為虎符調令，是為每年冬至送到營中的凍瘡膏。"她語氣平靜得可怕，卻蘊含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然。
隨著她的話語，腕間的玄鐵鏈在青磚上劃出一道斷續的血線，仿佛是她內心痛苦的映照。
陰影中，蟒袍青年無聲轉出。太子指間拈著一個白玉小瓶，瓶身還沾著未化的雪粒。那是她的母妃，用那只殘廢的手，繡了整整三百張帕子，才從御藥房換來的金創藥。
“徐將軍的嫡子，昨夜溺斃在太液池。”太子面無表情地用靴尖踢開腳邊一只僵死的碩鼠，袖口微動，露出一角染著水漬的密信，“父皇認為，是本宮酒醉失手。”
月清鳶喉嚨里驀地滾出一串破碎的、壓抑到極致的笑聲，震得梁上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她認得那信箋邊緣獨特的紫云紋——那是兵部侍郎獨女待嫁閨中時，才會用的私密花樣。三日前那姑娘被指給六十歲的嶺南太守，迎親隊伍出城十里就遇了"山匪"。
“十萬邊軍鐵蹄，”太子踢開腳邊一個內侍的尸身，袖中徹底滑出一卷明黃帛書，上面濺著刺目的、尚未干透的血跡，“換純妃娘娘一命。”他逼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父皇今夜……會突發卒中。而你，需要讓北境三十萬將士，親眼看見他們的長公主……還活著。”
月清鳶突然放聲大笑，癲狂的笑聲震得鎖骨間深埋的鐵鉤涌出汩汩黑血。她笑得渾身顫抖，目光卻銳利如刀，死死剜向太子腰間——一枚玄黑如墨的玉玨，溫潤流光。那玄玉玨，本該戴在半月前“暴病身亡”的太子妃身上。
“我要母妃，”笑聲戛然而止，她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鋒，“住進慈寧宮正殿……明日卯時三刻，朱雀門當值的守將，會咳出……帶金粉的血痰。” 條件清晰，如同冰冷的交易。
子時的更漏，第七聲滴答落下，余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驚心。月清鳶伸出冰冷、沾滿血污的手，握住了太子遞來的那只白玉瓶。她看著母妃被兩個沉默的內侍扶上軟轎，那張臉慘白如紙，眼神空洞絕望，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心口驟然劇痛，幼時冬獵的一幕猛地撞入腦海——父皇為取活熊膽，將死囚高吊于樹梢，誘餌般承受著巨熊瘋狂的撕扯……
“告訴徐將軍……”就在羽林衛沉重的腳步聲如驚雷般在殿外炸響的瞬間，月清鳶猛地將瓶中“毒酒”潑向蟠龍金柱！琉璃宮燈的光暈流轉，清晰地映照出柱身一道嶄新的、深可見骨的刀痕！“真正的凍瘡膏秘方，”她的聲音穿透金鐵交鳴，“在我母妃妝奩的紫檀夾層里！”
太子瞳孔驟縮，此時才駭然發現——月清鳶腕間那看似牢不可破的玄鐵鏈，早已被經年累月的血銹蝕斷！她的動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殘影，行云流水，仿佛已在心中預演了千遍萬遍——整個人如離弦之箭，決絕地撞向殿角那猙獰的鎏金獸首！
噗嗤！
滾燙的鮮血如潑墨般噴濺而出，狠狠潑灑在御筆親題的“忠孝”匾額之上。那猩紅刺目的斑點，形狀位置，竟與三日前禮部尚書被生生拔舌時，濺在丹墀上的第一滴熱血……驚人地相似。
三日后，新帝扶著形容枯槁的太后登上奉天殿。老婦人顫抖如風中殘葉的指尖，輕輕拂過停放在殿中的那具小小棺槨。她枯槁的手伸入袖中，取出一張折疊整齊、浸透著無數血淚的泛黃紙箋——凍瘡膏藥方。沒有再看一眼，她將其投入了熊熊燃燒的祭天火盆。
灰燼騰空而起，盤旋如蝶的剎那，北境綿延數千里的三十座軍鎮城頭，同一時刻，同時升起了漫天招魂的白幡。幡尾獵獵，嗚咽著席卷曠野的風，仿佛三十萬將士無聲的慟哭與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