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的喧囂像一層厚厚的、裹著金粉的油彩,糊在陸安的感官上。
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個迷離的光點,在昂貴的香檳杯壁上跳躍,晃得人眼暈。
空氣里混雜著高級香水、雪茄的余味,還有成功人士們志得意滿的談笑。觥籌交錯,
衣香鬢影,每一張臉孔都洋溢著對他陸安的恭維與熱切。他成功了。徹徹底底,毫無懸念。
互聯網浪潮的尖峰,他穩穩站在了上面。提前了整整十幾年,
將那些后來才大放異彩的商業模式精準地復制、改良、推出。記憶,
那來自前世五十多年跌宕沉浮的龐大記憶庫,是他最隱秘也最強大的武器。此刻,
這武器已為他鍛造出令人咋舌的財富帝國。陸安微微后仰,靠在柔軟的真皮沙發靠背上,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杯壁。酒精在血液里溫和地燃燒,帶來一種奇異的漂浮感。
目光掃過眼前一張張堆滿笑容的臉,心底卻像宴會廳角落那片被厚重天鵝絨窗簾遮蔽的陰影,
寂靜而空曠。前世那間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病房,慘白的墻壁,儀器單調的滴答聲,
深處那無法擺脫的、緩慢吞噬一切的冰冷與孤寂……記憶的碎片毫無預兆地刺破眼前的浮華,
尖銳而冰冷。他曾擁有過世人艷羨的一切——財富、地位,甚至一個看似體面的家庭。
直到那個女人,那個曾許諾一生一世的女人,用最冷酷的算計,卷走了他半生心血,
留下一個冰冷的、印著離婚協議簽名的文件袋,和一句輕飄飄的“好聚好散”。自那以后,
名為“愛情”的毒藥,被他親手貼上封印,深埋心底,永不再啟。重活一世,
他對自己發過誓:只為家人而活。用這先知先覺的優勢,護住父母安康,
讓妹妹陸雯一生順遂無憂。至于愛情?那不過是鏡花水月,是裹著蜜糖的砒霜,
是通往背叛和孤寂的捷徑。他筑起心墻,隔絕一切可能滋生的情愫,
只專注于事業版圖的擴張。他成功了,成功得如此耀眼,成功得……此刻坐在這喧囂的頂點,
卻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陸總!陸總!”一個微胖的身影擠過人群,
是公司的老員工王海,端著酒杯,滿面紅光,“再敬您一杯!沒有您,
哪有咱們‘啟航’的今天!您就是我們的定海神針!”陸安扯動嘴角,
露出一個無可挑剔的、屬于成功者的笑容,舉杯示意,淺啜一口。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
灼燒感短暫地驅散了心底的寒意。視線無意間掠過喧囂人群的邊緣,
投向那光線相對黯淡的角落。那里,靠近巨大落地窗的地方,厚重的絲絨窗簾半掩著。
一個身影安靜地倚在窗邊,仿佛與這滿室的熱鬧格格不入。
她穿著一條款式簡潔的深藍色連衣裙,長發松松挽起,露出纖細白皙的脖頸。側臉對著這邊,
線條柔和,鼻梁挺秀,正微微垂著眼睫,看著窗外城市璀璨的燈火。
光影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一半在宴會的浮光里,一半沉在窗外的夜色中。
陸安的目光定住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像一根細小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酒精包裹的遲鈍神經。心臟猛地一跳,血液似乎瞬間沖上了頭頂,
又在下一秒沉入冰冷的谷底。
那個身影……那個側影的輪廓……像一道早已模糊、卻又頑固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印記。
江凌菲?這個名字帶著前世的塵埃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鈍痛,猛地撞進他的腦海。那個前世里,
公司茶水間、默默幫他整理過散亂文件、在他熬夜加班時悄悄放下一杯溫牛奶的……實習生?
后來好像離開了?記憶太久遠,太模糊,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
只留下一個極其淡薄的、幾乎要被遺忘的影子。怎么會是她?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在這個屬于他陸安的、頂級規格的慶功宴上?陸安下意識地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
想要看得更真切些。就在這時,助理小張快步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個東西,
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陸總,”小張的聲音壓得很低,
在嘈雜的背景音中幾乎聽不清,“剛才……江小姐好像有點不舒服,提前離開了。
這個……是她不小心落下的。”他將一個東西輕輕放在陸安面前的茶幾上。那是一個筆記本。
一個非常普通、甚至可以說有些陳舊的軟皮筆記本。深藍色的封面,
邊角處已經磨損得泛白起毛,透露出長久使用的痕跡。它安靜地躺在光潔的玻璃茶幾上,
與周圍水晶杯、銀質餐具的奢華格格不入,像一塊突兀的、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樸素碎片。
陸安的目光落在筆記本上,心臟驟然收緊,一種近乎窒息的預感攫住了他。他揮了揮手,
示意小張離開。喧鬧聲似乎瞬間被抽離,世界只剩下眼前這個磨損的藍色本子。他伸出手,
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觸碰到那粗糙的封面。翻開。紙張是微微泛黃的橫格紙,
帶著舊物特有的干燥氣息。映入眼簾的第一頁,日期赫然寫著:?2005年9月12日。
字跡是娟秀的、帶著點學生氣的鋼筆字,墨水是純藍的,顏色已經有些褪淡。
“他今天又沒有吃早飯,胃疼得趴在桌上,眉頭皺得死緊。
”“偷偷把抽屜里備著的蘇打餅干塞進他文件堆里了,希望他能發現。”“?笨死了,
這么大個人都不會照顧自己。”陸安的呼吸猛地一滯。
2005年9月12日……那是他重生后不久,剛剛進入大學,
第一次因為熬夜寫商業計劃書而胃病發作的日子!他記得那天早上疼得冷汗直流,
趴在課桌上動彈不得。后來,
確實在書里發現了一小包蘇打餅干……他當時以為是哪個室友放的,根本沒在意!
指尖僵硬地翻過一頁又一頁。紙張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時光在低語。
2006年3月8日:他代表系里參加創業大賽,答辯時被評委刁難,臉都氣紅了。
真想沖上去。將水潑在那個禿頭評委臉上!最后還是忍住了,在臺下偷偷給他比了個大拇指。
他好像……看到了?嘴角彎了一下?2008年11月5日:他創業啟動資金不夠,
到處碰壁,在樓梯間抽煙,背影看著好累。
我把攢了很久的獎學金……匿名打到他那個公開的創業基金賬戶里了。不多,希望有點用。
2010年7月19日:畢業聚餐,他喝了好多酒。送他回宿舍的路上,
路燈下他的影子拉得好長。他好像……輕輕說了聲“謝謝”?是錯覺嗎?
2015年4月12日:公司第一次拿到大融資,慶功宴。他穿著西裝,
站在臺上講話的樣子,好看。我在角落看著就好。
2019年1月23日:競爭對手惡意抹黑,公司股價大跌。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三天了。
我煮了粥放在門口,不知道他有沒有吃。2021年8月9日:他妹妹陸雯結婚。
看到他站在臺上作為兄長致辭,笑著,但眼圈有點紅。真好。
2022年11月17日:他累倒了,急性闌尾炎住院。
終于有機會……隔著病房門看他一眼。瘦了。……一頁頁,一行行,一年年。
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只有瑣碎到極致的點滴觀察,無聲的陪伴,小心翼翼的關切。
像一條隱形的、堅韌的絲線,悄然無聲地纏繞在他陸安跌宕起伏的十幾年歲月里,
他卻對此渾然不覺!每一筆記錄,都像一根燒紅的針,
狠狠扎進他自以為早已堅不可摧的心防。他像一個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的人,
突然被一道強光刺穿,無所遁形。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被“只為家人”的誓言所屏蔽掉的細微關懷,此刻帶著千鈞之力,
重重砸在他的靈魂上。他以為自己是孤軍奮戰,以為心墻之內固若金湯,卻不知墻外,
一直有人默默守候,用最笨拙也最執著的方式,為他點著一盞微弱的燈。
翻動的手指越來越快,帶著一種近乎倉皇的急切,紙張嘩嘩作響。終于,翻到了最新的一頁。
墨跡很新,甚至帶著未干的濕潤感,在燈光下反射出一點微光。
日期是:?2023年6月18日。正是今天。只有一行字,字跡依舊娟秀,
卻似乎比以往任何一頁都更用力,透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近乎虔誠的平靜:他成功了,
真好。“真好”。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像一把裹著最柔軟絲綢的重錘,
帶著穿越了漫長歲月的疲憊與釋然,狠狠撞在陸安的心口。沒有索求,沒有不甘,
只有純粹的、如釋重負的欣慰。仿佛她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為了見證他走到今天這一步,
然后,悄然退場。“轟隆——!”窗外,醞釀了整晚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猛烈地敲擊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發出沉悶而急促的聲響,
瞬間模糊了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只留下水痕縱橫流淌的模糊光斑。
宴會廳內的喧囂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雨聲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安靜了一瞬,
隨即又爆發出對天氣的抱怨和議論。陸安卻像被那雷聲驚醒的夢游者。他猛地抬起頭,
視線像利箭般射向剛才那個角落——空無一人!
只有厚重的絲絨窗簾在空調的微風中輕輕晃動。江凌菲走了!
一股冰冷的、帶著巨大恐慌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備。
前世病床上那深入骨髓的孤寂感,與眼前這筆記本里承載的、跨越兩世的無聲守望,
激烈地碰撞、撕扯!那個被他遺忘在角落的名字,那個被他歸為“無關緊要”的影子,
此刻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為自己精心構筑的、名為“不再相信”的牢籠!“江凌菲?!
”他失聲喊了出來,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瞬間被淹沒在重新升騰的宴會噪音和窗外的暴雨聲中。他再也顧不得什么身份、體面,
猛地從沙發上彈起,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撞開身邊端著酒杯、滿臉錯愕的人群。
“陸總?”“陸總您怎么了?”驚呼聲、詢問聲被他粗暴地甩在身后。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個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和筆記本上那未干的墨跡。
他沖向宴會廳厚重的大門,一把推開,門外帶著濕氣的冷風撲面而來。
酒店金碧輝煌的旋轉門外,是另一個世界。狂風卷著冰冷的雨水,如同無數條鞭子,
瘋狂地抽打著地面,濺起一片迷蒙的水霧。路燈的光暈在雨簾中扭曲、擴散,
街道上車輛稀少,行人絕跡,只有一片混沌的嘩嘩雨聲統治著天地。
陸安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瘋狂掃視。沒有!旋轉門旁沒有!廊檐下避雨的地方也沒有!
雨水瞬間打濕了他昂貴的西裝外套和精心打理過的頭發,順著額角流下,模糊了視線。
就在他心臟幾乎要沉入絕望深淵的剎那,視線猛地捕捉到——馬路對面,
公交站臺那狹窄的、幾乎被風雨吞噬的頂棚下,一個模糊的、深藍色的身影!是江凌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