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一聲凄厲鴉啼撕破死寂,如同鈍刀刮過生鐵。
張德樹指間捻著的半枚銅錢微微一頓,旋即,又穩如磐石般按向腳下那片濕冷的黑色泥土。
錢身觸地的剎那,無聲無息,卻仿佛有一圈無形漣漪貼著地面疾速蕩開,
將幾片枯葉震得向上跳起寸許。他身前三步開外,一株枯死的歪脖子老槐樹簌簌抖動著,
枝椏間纏繞的幾縷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灰氣,如同被滾水燙到的活物,猛地一縮,
發出極其細微、如同熱油濺入冷水的“嗤嗤”聲,迅速消散在陰冷的山風里。
“清……清凈了?”一個帶著濃重川地口音的顫抖聲音從張德樹身后傳來。
說話的是個穿著粗布短褂、褲腿高高卷起、露著泥巴小腿的老農,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把豁了口的鋤頭,指節捏得發白,
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棵不再抖動、徹底沉寂下來的老槐樹,又驚又疑地望向張德樹。
張德樹沒回頭,只輕輕“嗯”了一聲。他站起身,拍了拍粘在舊道袍下擺的幾片草屑。
那袍子洗得發白,肘部打了補丁,卻異常干凈利落。他俯身,
用兩根手指精準地夾起那枚嵌入泥土的銅錢。錢身邊緣沾了些濕泥,中間那個方孔里,
卻透著一絲奇異的、仿佛剛從爐火中取出的暗紅微光。他隨手在衣襟上蹭了蹭,
銅錢那點微光便隱沒了,變成一枚再普通不過的古舊銅錢。他手腕一翻,
銅錢便消失在那只骨節分明、布滿薄繭的手掌里。“是‘倀’氣,”張德樹的聲音不高,
平直得像山澗里凍住的溪流,沒什么起伏,卻清晰地鉆進老農耳朵里,“吊死鬼散了,
依附樹根的那點怨氣還沒散盡,驚擾了地脈。現在沒事了。”老農長長吁出一口濁氣,
那口氣帶著濃重的旱煙葉子味,在陰冷的空氣里凝成一小團白霧。他臉上的褶子舒展開,
堆起感激的笑,忙不迭從懷里摸索出一個油紙包,雙手捧著遞過來:“張師傅,
辛苦您跑一趟!這點心意,自家做的煙熏臘肉,
您帶著路上……”張德樹抬手止住了老農的動作,動作干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
“不必。”他抬眼看了看天色。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遠處鋸齒狀的山巒輪廓,
像是要塌下來。山風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
帶來一股濕冷的、帶著腐爛草木和土腥氣的味道。“要變天。”他簡短地說了一句,
目光掃過老農身后那片死氣沉沉、毫無生機的薄田。枯黃的稻茬在風里瑟瑟發抖,
幾根歪倒的草人無力地晃動著破爛的衣袖。這“倀”氣雖散了,但這片地,被陰氣浸透,
今年算是徹底廢了。一絲極淡的倦意掠過他眼底,旋即又被深潭般的平靜覆蓋。捉妖人,
渡的是妖鬼,渡不了天時,更渡不了人心里的窮。他不再多言,朝老農微一點頭,算是告別。
轉身,沿著來時的羊腸山道往下走。腳下的布鞋踏在碎石和枯枝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道袍的下擺拂過路旁半人高的枯黃野草,草葉上凝結的冰冷露水迅速洇濕了布料,
留下深色的痕跡。他步履沉穩,背影很快融進山道蜿蜒而下的蕭索景色里,
像一塊投入寒潭的石頭,只留下幾圈無聲擴散的漣漪。山道盤旋向下,
漸漸匯入一條稍微寬闊些、布滿深深車轍印的泥土官道。空氣里那股濕冷腐爛的氣息更重了,
混雜進另一種沉悶的聲響——牲口粗重的喘息,車輪碾過泥濘的吱呀,
還有男人粗糲、焦躁的吆喝和咒罵。一支商隊如同擱淺在泥灘上的巨大蟲豸,
歪歪扭扭地停在道旁一片稍顯開闊的洼地里。幾輛沉重的騾車陷在爛泥里,車輪深陷,
拉車的騾馬噴著濃重的白氣,徒勞地刨著蹄子,泥漿四濺。
十來個穿著厚實短襖、腰間掛著短刀或棍棒的漢子,正圍著車輪罵罵咧咧地推搡,
臉上濺滿泥點,寫滿了疲憊和壓抑的怒火。商隊最前方,
一個穿著靛藍色綢面棉袍、頭戴同色瓜皮小帽的中年胖子,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他搓著手,圓胖的臉上油汗涔涔,
一雙小眼睛不停掃視著陰沉沉的天色和前方霧氣繚繞、如同巨獸獠牙般聳立的山口,
嘴里不住地念叨:“完了完了……這鬼天氣,這鬼路……再耽擱,誤了期,
東家非剝了我的皮不可!巴山夜雨漲秋池,這雨要是下來,咱們全都得交代在這泥坑里!
”他正是這支商隊的掌柜,姓王。一個伙計抹了把臉上的泥汗,喘著粗氣插話:“王掌柜,
這路……前面就是‘鬼見愁’埡口了!聽說那地方邪性得很,常年鬼霧罩著,
進去了就出不來!咱……”“放你娘的屁!”王掌柜猛地一跺腳,濺起一片泥漿,
“什么鬼霧!那是瘴氣!是瘴氣!少他娘的自己嚇唬自己!”他嘴上罵得兇,
眼神里的驚惶卻藏不住,目光下意識地又瞟向那霧氣彌漫的山口,喉結滾動了一下。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官道上方,那個從山道下來、正不緊不慢走近的身影。
洗得發白的舊道袍,沉穩的步伐,還有那張沒什么表情、卻莫名讓人感到一絲安穩的臉。
王掌柜的小眼睛瞬間亮了,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出泥洼,
攔在張德樹面前,胖臉上擠出十二分的熱情和討好,雙手拱得高高的:“哎喲!這位道長!
道長留步!留步啊!”張德樹腳步頓住,眼皮微抬,平靜的目光落在王掌柜汗涔涔的胖臉上。
王掌柜腰彎得更低了,語速快得像倒豆子:“道長慈悲!您看看,
您看看我們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車陷住了,這天眼瞅著就要潑雨,
前面……前面那埡口,路又險!聽說……聽說還不太平!道長您一看就是有大本事的人!
能不能……能不能請您行行好,護我們商隊一程?就一程!翻過前面那‘鬼見愁’埡口,
到了下個鎮子,必有重謝!必有重謝啊!”他一邊說,一邊從懷里摸索,
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粗布錢袋,就要往張德樹手里塞。張德樹的目光越過王掌柜汗津津的額頭,
投向商隊后方。幾輛騾車裝載的貨物都用厚厚的油布苫蓋著,捆扎得嚴嚴實實,
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異常清晰的陰寒氣息,如同冰針,
穿透了牲口的汗味、泥土的腥氣和人群的焦躁,絲絲縷縷地鉆進他的感知里。
那氣息……帶著一種陳舊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怨念,
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他心神深處某個角落驟然繃緊的熟悉感。這感覺極其模糊,
像隔著濃霧看水中的倒影,卻又沉重得如同壓在胸口的一塊寒冰。他移回目光,
落在王掌柜那張充滿急切和恐懼的臉上。那沉甸甸的錢袋懸在半空,散發著銅臭的誘惑。
張德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權衡著什么,又像是在捕捉空氣中那絲若有若無的陰寒。
“重謝不必。”他終于開口,聲音依舊沒什么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抬手,
不是去接錢袋,而是指向商隊后方一輛看起來并無特別、苫蓋得格外嚴實的騾車。“那車里,
運的是什么?”王掌柜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飛快地閃爍,支吾道:“啊?那……那車?
就是些尋常山貨,藥材,皮子……不值錢的玩意兒……”張德樹的目光如同實質,
平靜地穿透了王掌柜的掩飾。那目光并不銳利,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重量,
讓王掌柜后面的話噎在了喉嚨里,額角的汗冒得更急了。“說實話。”張德樹的聲音不高,
卻像一塊冰砸在泥地上。王掌柜臉上的肥肉哆嗦了一下,那點強撐的笑容徹底垮了。
他左右飛快瞄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帶著哭腔:“道……道長,真人面前不說假話!
那……那里面是……是‘鎮物’!給山那邊‘黑水鎮’的城隍廟送去的!
據說是幾十年前一位得道高僧坐化留下的佛骨舍利子,還有幾件開過光的法器!
專門用來鎮壓一方邪祟的!這東西……這東西邪性,碰不得,也耽誤不得啊!誤了時辰,
城隍爺怪罪下來,我們……我們整個商隊都擔待不起!”他說著,聲音里充滿了恐懼,
仿佛那車里裝的不是祥瑞的鎮物,而是隨時會爆炸的兇器。佛骨舍利?鎮壓邪祟的鎮物?
張德樹心中那點模糊的熟悉感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漣漪擴散開來,
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他不再追問,只是收回目光,
重新投向那霧氣越來越濃、幾乎要將整個山口吞噬的“鬼見愁”方向。
那股彌漫在空氣中、與商隊鎮物陰寒氣息隱隱呼應的邪異感,正從那個方向無聲地涌來。
“走。”張德樹收回目光,只吐出一個字,不再看王掌柜,徑直走向商隊前方。
王掌柜愣了一下,隨即狂喜涌上心頭,連聲道:“哎!哎!多謝道長!多謝道長救命!
”他手忙腳亂地把錢袋塞回懷里,轉身對著那群還在推車的伙計嘶聲大吼:“快!
快他娘的使勁!道長答應護咱們了!加把勁!過了埡口就安全了!”伙計們一聽,
精神似乎振作了些許,吆喝聲也大了些,更加賣力地推搡起深陷泥潭的車輪。
騾馬的嘶鳴和人的呼喝在陰冷的山風里回蕩,卻驅不散那越來越沉重的壓抑,
以及前方山口那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擇人而噬的濃白霧靄。張德樹立在商隊最前方,
離那翻涌的埡口霧墻僅有十數步之遙。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水汽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敗甜腥。那白霧并非靜止,
而是如同擁有生命的巨大肺葉,在緩慢而深沉地起伏、吞吐。
霧氣邊緣觸碰到路旁幾棵枯死的老樹,樹皮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最后一點光澤,
變得灰敗、酥脆,仿佛被無形的時間之手瞬間加速了千百倍的腐朽。
一只不知死活的山雀從低空掠過,翅膀尖剛沾上一點稀薄的霧絲,便如同被強酸腐蝕,
“嗤啦”一聲輕響,幾片羽毛化作焦黑的殘渣飄落,鳥兒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悲鳴,
直直墜入下方深不見底的山澗。王掌柜和伙計們遠遠看著這一幕,臉都白了,
推車的動作再次停滯,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上每個人的脊梁。
“道……道長……”王掌柜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張德樹沒有理會身后的騷動。
他解下斜挎在肩上的舊布褡褳,動作沉穩地打開。褡褳里沒有符紙朱砂,
還有一柄劍——劍身由三枚碩大的、布滿銅綠和暗紅斑痕的“大泉當千”古錢并排熔鑄而成,
邊緣鋒利,中間方孔透出森冷的光。劍柄纏著深色的、浸透了汗漬和不知名液體的麻繩。
他取出那串古銅錢,手指靈活地捻動,七枚銅錢在他指間發出低沉悅耳的輕鳴,
排列成一個奇異的勺狀。他手一揚,銅錢串旋轉著飛出,并非射向濃霧,
而是懸停在商隊最前方那輛頭騾車的車轅上方,離地三尺,兀自緩緩旋轉。
錢串上的每一枚銅錢都亮起一層極淡、卻異常穩定的金色微光,七點微光彼此勾連,
形成一個倒扣的、碗狀的透明光幕,將整個騾車籠罩在內。光幕邊緣的空氣微微扭曲,
發出極輕微的嗡嗡聲,將那不斷試圖侵蝕過來的濕冷霧氣隔絕在外。“跟上。
”張德樹的聲音穿透了霧氣翻滾的低沉嗚咽,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他一手握住了那把奇特的銅錢劍,邁步,
率先踏入了那片翻涌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濃白世界。一步踏入,天光驟暗。
光線被粘稠的霧氣層層阻隔、吸收,四周陷入一片混沌的灰白,視線被壓縮到身前不足五尺。
濃重的濕氣瞬間包裹全身,道袍的外層迅速凝結出細密冰冷的水珠。
更可怕的是那股無處不在的侵蝕感,皮膚接觸到的霧氣帶著一種微弱的刺痛和麻癢,
仿佛有無數肉眼看不見的細小蟲豸在啃噬。腳下堅硬的山石路面變得濕滑無比,
覆蓋著一層粘膩的、如同活物般緩慢蠕動的灰白色菌絲。“快!跟上道長!
”王掌柜嘶啞的吼聲在濃霧中傳來,帶著破釜沉舟的絕望。伙計們咬著牙,鞭打著騾馬,
推著沉重的車輛,緊跟著那一點在濃霧中指引方向的、銅錢串發出的微弱金光,
一頭扎進了這片死亡之域。車輪碾過濕滑的菌絲,發出令人牙酸的“咕嘰”聲。
騾馬不安地打著響鼻,噴出的白氣瞬間融入濃霧。人聲被霧氣吞噬,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壓抑的咳嗽和車輪艱難的滾動聲。銅錢光幕如同怒海中的孤燈,
在翻滾的濃霧中頑強地撐開一小片相對安全的區域,光幕邊緣不斷與侵蝕的霧氣碰撞,
發出細密的“滋滋”聲,金光時明時暗。張德樹走在最前,銅錢劍低垂,劍尖離地寸許。
他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穩,布鞋踩在粘膩的菌絲上,留下清晰的腳印,但鞋底并未被腐蝕。
他的目光穿透濃霧的阻隔,捕捉著常人無法感知的流動軌跡。那彌漫的邪氣并非均勻一片,
而是在看似混沌的霧海中,隱藏著無數道細若游絲、卻又無比清晰的冰冷氣息,
如同無數條隱形的毒蛇,在霧氣中蜿蜒游弋,尋找著光幕的薄弱點,或者繞過光幕,
撲向后面那些只有血肉之軀保護的伙計和騾馬。“小心左側!”張德樹低喝一聲,頭也不回,
握劍的右手手腕猛地一抖。“嗡!”銅錢劍發出一聲短促的清鳴。劍身并未揮出,
但劍尖所指的左前方濃霧中,
一道碗口粗、凝聚得如同實質的灰白霧流正無聲無息地卷向一個推車伙計的小腿。
就在霧流即將觸碰到褲腳的瞬間,那伙計左側的空氣仿佛被無形之力狠狠攪動了一下,
霧流猛地炸開,發出一聲沉悶的爆響,如同破開的敗絮,四散飛濺。那伙計只覺得小腿一涼,
褲腳瞬間被腐蝕出幾個破洞,露出里面發紅的皮膚,嚇得他“嗷”一嗓子跳開,
冷汗瞬間濕透后背。“別停!快走!”王掌柜的吼聲帶著哭腔。
隊伍在死寂與驚怖中艱難前行。濃霧越來越重,粘稠得幾乎化不開。
銅錢光幕的閃爍變得頻繁,范圍也在被無形的力量一點點壓縮。張德樹的眉頭微微蹙起,
他能感覺到,這霧妖的力量,或者說,這彌漫的邪氣本源,正在快速匯聚,
目標明確地鎖定著這支闖入它領域的商隊,尤其是那輛裝載著所謂“鎮物”的騾車。突然,
毫無征兆地,前方翻滾的濃霧猛地向內一縮,緊接著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攪動,
劇烈地沸騰、旋轉起來!一個巨大的、直徑足有丈許的霧氣漩渦瞬間成型,中心漆黑一片,
仿佛通往幽冥的入口。漩渦產生恐怖絕倫的吸力,周圍的霧氣、地上的菌絲、甚至碎石,
都被瘋狂地扯向那個黑洞!“啊——!”“我的車!”“救命!”商隊瞬間大亂。
首當其沖的一輛騾車被吸得猛地一歪,拉車的騾子驚恐地人立而起,發出凄厲的嘶鳴。
推車的兩個壯漢猝不及防,被吸力帶得向前踉蹌撲倒,眼看就要被卷入那漆黑的漩渦中心!
銅錢光幕劇烈地明滅閃爍,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邊緣迅速崩解消散!千鈞一發!
張德樹眼中寒光乍現。他不再保留,一直低垂的銅錢劍倏然抬起,
劍尖直指那恐怖的漩渦中心!左手在劍身上一抹,
三枚熔鑄成劍身的“大泉當千”古錢瞬間爆發出刺目的血紅色光芒,那光芒并非溫暖,
而是帶著一種焚燒邪祟的酷烈!“破!”一聲低沉的斷喝,如同驚雷炸響在濃霧之中!
血紅色的劍光離劍而出,并非一道光束,
而是化作三枚急速旋轉、邊緣燃燒著血色火焰的巨大銅錢虛影!虛影撕裂濃霧,
發出刺耳的尖嘯,狠狠撞入那漆黑的漩渦中心!轟——!!!
震耳欲聾的爆鳴在狹窄的山道上炸開!狂暴的氣流如同實質的巨錘向四面八方橫掃!
濃霧被狠狠撕開一個巨大的空洞,露出后面濕漉漉、覆蓋著厚厚灰白菌絲的黑色山巖。
那恐怖的吸力漩渦被血色銅錢虛影硬生生絞碎、蒸發!四散的霧氣如同受傷的野獸,
發出凄厲刺耳、仿佛無數人疊加在一起的痛苦尖嘯!氣浪將張德樹的道袍吹得獵獵作響,
他身形穩如磐石,握劍的手沒有絲毫顫抖。然而,就在那血色劍光爆發、絞碎漩渦的剎那,
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熟悉的氣息,如同燒紅的烙鐵,
猛地燙在了他靈魂深處某個塵封已久的角落!
那氣息……冰冷、怨毒、帶著非人的邪異……但在這邪異的核心,
卻纏繞著一絲幾乎被徹底磨滅、卻依舊存在的——溫暖!
那是一種屬于人的、帶著關切、帶著某種毅然決然的犧牲意味的溫暖!
……二十年前……巴山深處的那個雨夜……那道頭也不回沖入禁地雷火中的背影……“師兄?
!”張德樹脫口而出,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難以置信的驚愕!
這荒謬的念頭如同毒藤,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就在他心神劇震、這聲呼喚脫口而出的瞬間——被血色劍光撕開的濃霧空洞邊緣,
那翻騰涌動的霧氣驟然凝固了一瞬。緊接著,
一張巨大無比、由流動的灰白霧氣構成的模糊人臉,猛地在那空洞上方凝聚出來!
那張臉扭曲著,痛苦著,充滿了暴戾和毀滅一切的瘋狂!然而,就在那瘋狂扭曲的霧臉深處,
在眉心偏左的位置,一個極其微小的細節,如同閃電般擊中了張德樹!
一道淺淺的、如同月牙般的舊疤痕!二十年前的記憶碎片,被這道疤痕瞬間點燃,
帶著灼熱的痛楚和冰冷的絕望,轟然炸開!雨水冰冷刺骨,砸在臉上生疼。巴山深處,
雷聲在漆黑的云層里沉悶地滾動,慘白的電光偶爾撕裂夜幕,
照亮下方一片被巨大山石環繞、彌漫著詭異紫黑色霧氣的谷地入口。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味和濃烈的血腥氣。入口處焦黑一片,
散落著斷裂的桃木劍碎片、破碎的符箓,
還有幾具穿著同樣制式道袍、卻已被燒得面目全非、肢體殘缺的尸體。少年張德樹渾身濕透,
道袍被荊棘劃破多處,臉上沾滿泥水和血污,正死死抱著一個同樣年輕的道人的腰,
用盡全身力氣向后拖拽,聲音嘶啞得變了調:“師兄!不能進去!那是禁地!師父說了,
進去必死無疑!師叔他們……師叔他們全折在里面了!回不來了!
”被他抱住的青年道人——林風,雙目赤紅,如同瀕死的野獸。他背上,
緊緊縛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女子,女子臉色青黑,氣息微弱,嘴角殘留著黑血,
顯然中了劇毒。林風的視線死死鎖定著谷地深處翻騰的紫黑色霧氣,
那里面隱隱傳來非人的嘶吼和狂暴的能量波動。他俊朗的臉上沾滿血污和雨水,左眉骨上方,
一道新鮮的傷口正汩汩冒血,混合著雨水流下,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放手!
阿瑤快不行了!只有‘地心火蓮’能解她身上的‘蝕骨寒’!
”林風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焦慮和絕望而撕裂,他猛地發力,試圖掙開張德樹的束縛,
力量大得驚人。“師父的告誡……師叔他們的命……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不能!”又是一道慘白的閃電劈落,
瞬間照亮了林風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瘋狂和深不見底的痛苦。那眼神,像燒紅的刀子,
狠狠扎進少年張德樹的心底。“師兄!我們回去!再想辦法!
一定有別的……”張德樹的聲音帶著哭腔,手臂因為用力過度而劇烈顫抖。“沒有時間了!
”林風暴吼一聲,猛地一記肘擊,力道精準地撞在張德樹環抱他腰腹的手臂麻筋上。
劇痛和酸麻讓張德樹瞬間脫力,手臂不由自主地松開。就在這一剎那的松懈,
林風如同離弦之箭,背著背上的女子,用盡全身力氣,
決絕地沖向了那翻滾著致命紫黑色霧氣的谷口!他的背影在慘白的電光中一閃而逝,
瞬間被那濃得化不開的邪異霧氣吞沒!“師兄——!!!
樹撕心裂肺的吼叫被淹沒在炸響的雷霆和谷內驟然爆發的、更加狂暴的嘶吼與能量轟鳴之中。
他踉蹌著撲向谷口,卻被一股無形的、灼熱而邪惡的力量狠狠彈開,重重摔在泥濘里,
濺起一片冰冷的泥水。他掙扎著抬起頭,只看到谷口翻騰的紫黑霧氣劇烈地扭曲、膨脹,
仿佛有什么恐怖的東西正在里面孕育爆發。隱約間,
似乎有林風最后一聲模糊的嘶喊穿透了狂暴的能量亂流和邪霧的阻隔,斷斷續續地飄來,
帶著一種燃燒生命般的決絕:“……替我……活下去……!”轟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紫色雷霆,仿佛天神的震怒,狠狠劈入谷地中心!
刺目的光芒吞噬了一切,巨大的沖擊波將谷口外的張德樹掀飛出去,重重撞在一塊山石上,
徹底失去了知覺……-----記憶的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張德樹。
那漩渦中心巨大霧臉上眉梢的月牙疤痕,與二十年前雨夜中師兄眉骨上那道流血的傷口,
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一起!“師兄……?”張德樹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帶著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顫抖,消散在重新聚攏的濃霧里。
銅錢劍上燃燒的血色光芒尚未完全熄滅,映照著他驟然失血般蒼白的臉,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
第一次掀起了驚濤駭浪——驚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深埋太久、猝然被挖出的尖銳痛楚。
前方的濃霧被血色劍光撕開的空洞正在迅速彌合,那張巨大的、扭曲的霧氣人臉也隨之消散。
但那股冰冷怨毒中夾雜著熟悉溫暖的氣息,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如同被激怒的毒蛇,
變得更加凝實、更加狂暴!整個埡口的濃霧都沸騰起來,不再是無聲的侵蝕,
而是發出了尖銳的、如同億萬只毒蜂振翅般的嗡鳴!霧氣不再是單純的灰白,
深處隱隱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淤血沉淀般的暗紅。“道……道長!
剛才那……那是什么鬼東西?!”王掌柜連滾帶爬地撲到張德樹身后不遠處,
聲音抖得不成人樣,褲襠處一片深色的濕痕迅速蔓延開,濃重的尿騷味混入濕冷的霧氣中。
剛才那巨大的霧臉和血色劍光的碰撞,徹底擊垮了他僅存的理智。張德樹沒有回答。
他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硬弓,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
銅錢劍上的血色光芒已經斂去,但劍身微微嗡鳴,
仿佛也在感應著那股同源又相斥的邪異氣息。他猛地轉頭,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
狠狠刺向商隊后方,那輛裝載著所謂“鎮物”的騾車!就在他目光鎖定的剎那,
那輛騾車周圍的空間,光線詭異地扭曲了一下!“小心!”張德樹厲喝出聲,
身形已如鬼魅般向后急掠!速度之快,在原地留下一道淡淡的殘影。然而,還是晚了半步!
商隊后方,那輛被厚厚油布苫蓋的騾車上方,濃霧毫無征兆地向下塌陷,
形成一個漏斗狀的漩渦!一只完全由粘稠灰白霧氣凝聚而成的巨大手掌,五指箕張,
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和刺骨的冰寒,猛地從漩渦中心探出!目標并非騾車本身,
而是那車轅上,懸吊著一個毫不起眼的、用灰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狹長木匣!
那木匣不過尺余長,表面沒有任何紋飾,
卻散發著與整個商隊“鎮物”陰寒氣息格格不入的、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純凈的暖意。
正是這股暖意,如同黑夜中的螢火,清晰地標記了它的位置!“我的佛寶!
”王掌柜發出殺豬般的慘叫。霧手的速度快如閃電,眼看就要將那灰布包裹的木匣攫入掌中!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嗤!嗤!嗤!三道金光撕裂濃霧,后發先至!
正是張德樹甩出的三枚邊緣鋒利的龜甲!龜甲上刻畫的符文此刻亮如熔金,旋轉著切割空氣,
狠狠斬向那只霧手的腕部!噗!噗!噗!如同燒紅的刀子切入凝固的豬油。
三枚燃燒著金焰的龜甲毫無阻礙地穿透了看似凝實的霧手腕部!
被切斷的霧氣手腕發出“滋滋”的灼燒聲,瞬間汽化消散。那巨大的霧手猛地一顫,
攫取的動作被硬生生打斷!“嗷——!!!
”一聲非人的、混合著無盡痛苦和狂暴怒火的咆哮,從濃霧深處炸開!
整個埡口的霧氣都隨著這聲咆哮劇烈地翻騰震蕩!那被切斷手腕的霧手猛地縮回上方的漩渦,
斷腕處涌動著更加濃稠、顏色更深的暗紅霧氣,如同流淌的污血,劇烈地蠕動、試圖再生。
張德樹的身影已然出現在那輛騾車旁。他看也不看那縮回的霧手和上方咆哮的漩渦,
右手銅錢劍如毒蛇吐信,閃電般刺向車轅上那個灰布包裹的木匣!并非破壞,
劍尖精準地挑在系住灰布的麻繩上!麻繩應聲而斷!灰布散開,
露出里面一個長條形的烏木匣子。匣子表面沒有任何符咒或花紋,
只有一種深沉內斂的木質光澤。就在匣子暴露在空氣中的剎那,
一股遠比之前清晰百倍、如同實質的暖流瞬間擴散開來!
這股暖流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神安寧的檀香氣息,如同寒夜里的篝火,
竟將周圍一尺內的濃霧逼退、凈化!那濃霧中蘊含的侵蝕和怨毒氣息,
仿佛遇到了天生的克星,發出細微的、不甘的“嗤嗤”聲。然而,這股純凈的暖流,
卻像一桶滾油,徹底澆在了無形的怒火之上!“呃啊——!!!
”濃霧深處的咆哮瞬間拔高到令人耳膜刺痛的尖嘯!那聲音不再是單純的憤怒,
而是充滿了被背叛、被灼傷的極致痛苦和瘋狂!籠罩埡口的濃霧瞬間收縮、凝聚,
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攥緊!原本彌漫四野的霧氣飛速向商隊頭頂匯聚,
眨眼間形成一個覆蓋方圓數十丈、緩緩旋轉的、巨大無朋的暗紅色霧海漩渦!漩渦中心,
深不見底,散發出毀滅一切的恐怖吸力!大地開始震動!
地上的碎石和粘稠的菌絲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簌簌抖動,緩緩離地,飄向那深紅的漩渦!
商隊的騾馬發出驚恐欲絕的悲鳴,四蹄亂蹬,卻無法抗拒那股越來越強的吸力,
沉重的騾車被拉得吱呀作響,車輪開始緩緩離地!“救命啊!”“道長發發慈悲!
”“我不想死啊!”伙計們哭爹喊娘,
死死抓住身邊一切能抓住的東西——車轅、同伴的胳膊、地上的巖石,
身體卻如同狂風中的落葉,一點點被拉離地面,向著那血色深淵飄去!
王掌柜肥胖的身體像球一樣在地上滾動,徒勞地抓住一叢枯草的根部,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張德樹首當其沖!狂暴的吸力撕扯著他的道袍,獵獵作響,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拔地而起!
他雙腳如同生了根,死死釘在濕滑的地面上,腳下的菌絲被踩得深深下陷。
他左手閃電般探出,一把抓住那個暴露出來的烏木匣子!入手溫潤,
那股純凈的暖意順著手臂傳來,
卻無法驅散他心頭那冰封了二十年的寒意和此刻劇烈翻騰的驚濤駭浪!就是這個東西!
師兄當年拼死闖入禁地,就是為了尋找類似的天材地寶,去救他心愛的女子!
可如今……這東西卻成了鎮壓他、灼傷他的“鎮物”?!他猛地抬頭,
目光穿透狂暴旋轉的暗紅霧海,死死鎖定漩渦中心那最深邃的黑暗!
所有的線索在腦海中瘋狂串聯、碰撞,
最終指向一個冰冷得令人窒息的事實——那所謂的“霧妖”,并非天生地養的邪物!
它的核心,是林風!是二十年前沖入禁地、被那恐怖力量侵蝕同化的師兄林風!
他化為了這巴山妖霧的本體,
而維系著他最后一絲人形、或者說最后一點意識的……正是這類蘊含純陽生機的寶物!
商隊運送的“鎮物”,不是別的,正是能徹底摧毀他、讓他魂飛魄散的“毒藥”!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冰冷的憤怒,如同巖漿,在張德樹沉寂多年的胸腔里轟然爆發!
不是為了這肆虐的妖霧,而是為了那個被命運玩弄、最終變成自己最痛恨模樣的師兄!
為了那個雨夜里,那道決絕沖入雷火、只留下一句囑托的背影!二十年的追尋,
二十年的自責,二十年的“道”,在這一刻,轟然崩塌!“師兄——!!!
”一聲飽含著二十年沉痛、憤怒、悲愴和某種近乎絕望的質問的怒吼,如同受傷孤狼的嗥叫,
從張德樹胸腔最深處迸發出來!這聲怒吼仿佛蘊含了某種奇異的力量,
竟暫時壓過了霧海漩渦的咆哮和人群的哭喊!吼聲出口的瞬間,張德樹動了!他沒有后退,
沒有防御,反而迎著那吞噬一切的暗紅漩渦,一步踏前!腳下粘稠的菌絲轟然炸開,
露出黑色的山巖!他左手緊緊攥著那散發著純凈暖意的烏木匣子,右手那柄銅錢劍,
劍尖的三枚“大泉當千”古錢,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熔巖般熾烈燃燒的血色光芒!
那光芒不再是純粹的破邪之力,
其中更蘊含了張德樹此刻所有沸騰的情緒——積壓的悲憤、燃燒的質問、玉石俱焚的決絕!
血色劍光沖天而起!不再是之前的三枚銅錢虛影,
而是化作一道凝練到極致、仿佛要將天地都劈開的血色長虹!長虹撕裂了粘稠的暗紅霧海,
帶著一往無前、同歸于盡的慘烈氣勢,悍然刺向那漩渦最中心的、最深沉的黑暗!那里,
是這巴山妖霧的核心,是林風最后殘存意識所在!劍光所過之處,
粘稠的霧氣如同遇到驕陽的冰雪,發出震耳欲聾的“嗤嗤”爆響,瞬間汽化消散!
一條筆直的、燃燒著血色火焰的通道,在暗紅的霧海中強行貫穿!劍尖,
毫無阻礙地刺入了那片最深沉的黑暗!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漩渦的咆哮,人群的哭喊,
騾馬的悲鳴,吸力的撕扯……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預想中驚天動地的爆炸或者邪物的凄厲慘叫并未發生。
只有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如同響在靈魂深處的嘆息。“唉……”那嘆息聲,
疲憊、滄桑,帶著解脫般的釋然,還有一絲……久違的溫暖。刺入黑暗的血色劍光,
驟然停滯。劍尖前方,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劇烈地波動、蕩漾開來。一張臉,一張清晰無比、由流動的暗紅霧氣勾勒出的臉,
在劍尖前方凝聚浮現。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嘴唇的線條曾經堅毅,
如今卻透著無盡的疲憊。左眉骨上方,那道月牙形的舊疤痕,清晰可見。正是林風!
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為愛奮不顧身的林風!只是此刻,這張臉上不再有少年的銳氣,
只剩下被邪力侵蝕的痛苦、漫長孤寂的滄桑,以及……一絲終于等到結局的平靜。
他虛幻的、由霧氣構成的眼眸,穿透了熾烈的血色劍光,平靜地、溫和地,
落在了張德樹那張因極度震驚和悲愴而扭曲的臉上。那眼神,一如二十年前那個雨夜,
訣別時的復雜。嘴角,似乎極其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勾勒出一個無比苦澀、卻又帶著無限囑托和解脫的弧度。
一個清晰無比、帶著回音般質感的聲音,直接在張德樹的心底響起,
蓋過了世間一切喧囂:“師弟……”“替我……活下去。”轟——!!!這五個字,
如同五道九天驚雷,狠狠劈在張德樹的神魂之上!握劍的手,那穩如磐石、斬妖無數的右手,
第一次,不可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銅錢劍上燃燒的血色光芒明滅不定,
如同他此刻狂亂的心跳。劍尖,就停在林風那虛幻的眉心之前,寸許之距,
卻仿佛隔著生死輪回的鴻溝。替……我……活……下……去……二十年前雨夜里的訣別嘶喊,
與此刻靈魂深處的低語,跨越了時光的長河,在這一刻,重疊、共鳴!所有的疑問,
所有的悲憤,所有的“為什么”,在這聲低語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師兄沖入禁地,
不是為了茍活,而是為了救所愛之人,哪怕化身邪魔,哪怕承受永世的痛苦和孤寂!
而維系他殘存意識的“生”之靈物,最終卻成了催命的“鎮物”!
“活下去……”張德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咀嚼著這三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的味道。
他眼前的血色劍光開始劇烈地搖晃、潰散,仿佛握劍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瀕臨崩潰的靈魂。
就在這心神失守的剎那——“道長救命啊——!”“妖怪!妖怪要吃人了!”“我不想死!
救我——!!”山下,商隊的方向,那被血色劍光短暫逼退、卻并未徹底消散的暗紅霧海,
如同被激怒的洪荒巨獸,再次瘋狂地卷土重來!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兇戾!
失去了張德樹力量支撐的銅錢光幕早已徹底崩碎。
王掌柜和伙計們絕望的哭嚎、騾馬瀕死的嘶鳴,如同無數把燒紅的錐子,
狠狠扎進張德樹的耳膜!那聲音里,是無數活生生的人命,是二十年后,
另一場因他師兄或者說,因他此刻的遲疑而即將上演的慘劇!血色劍光,
在張德樹顫抖的手中,懸停在林風虛幻的眉心之前。往前一寸,是斬妖除魔的“道”,
是終結師兄痛苦的解脫,也是親手湮滅那道照亮他少年時光背影的絕殺!退后一步,
是山下數十條人命頃刻間化為枯骨的慘劇,是二十年來堅守的“道心”徹底崩碎的深淵!
劍尖,凝滯在翻滾的暗紅妖霧之中,微微震顫。時間仿佛被粘稠的霧氣拖住,
每一瞬都拉長成永恒的酷刑。山下絕望的嘶嚎如同淬毒的鋼針,一根根釘入張德樹的耳鼓,
釘入他狂跳的心臟。那聲音里有王掌柜瀕死的哭嚎,有伙計們骨頭被無形巨力拉扯的呻吟,
有騾馬內臟被擠壓爆裂的悶響……無數鮮活的生命,
正在被這因他而徹底瘋狂的妖霧撕碎、吞噬!
“替我……活下去……”林風虛幻的面容在血色劍光前微微波動,
那雙由暗紅霧氣凝成的眼眸,穿透了熾烈的殺意和沸騰的痛苦,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牢牢鎖在張德樹臉上。那平靜,比任何猙獰的咆哮都更具穿透力,像一把冰冷的鑿子,
鑿開了張德樹堅硬外殼下積壓了二十年的冰層。活下去?如何活?
背負著親手終結師兄殘魂的罪孽活?還是眼睜睜看著山下生靈涂炭,
讓師兄最后一點執念也化為屠戮的幫兇活?!“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從張德樹喉嚨深處迸出,如同困獸瀕死的嗚咽。握劍的右手,
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龍般根根暴起,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
銅錢劍上燃燒的血色光芒瘋狂地明滅、搖曳,
仿佛他體內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正在激烈地絞殺、撕扯!向前刺,是斬斷一切痛苦的“道”,
也是斬斷過往與情義的絕路!向后撤,是放棄山下數十條人命,讓師兄徹底沉淪魔道,
永世不得超生!山下,慘叫聲陡然拔高,如同被掐斷了脖子的雞鳴,又戛然而止!
緊接著是重物砸落泥濘的悶響!濃霧深處,
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巨大口器吸吮咀嚼的“咕嚕”聲!不能再等了!
張德樹眼中最后一絲掙扎被冰冷的決絕取代。那決絕并非冷酷,
而是被逼到懸崖盡頭、別無選擇的慘烈!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
深潭般的眼底只剩下焚燒一切的烈焰!“師兄!得罪了!!”吼聲帶著血沫的腥氣!
他全身的精氣神,二十年斬妖除魔積累的煞氣,此刻盡數灌注于右臂!
那柄由三枚“大泉當千”熔鑄而成的銅錢劍,
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烈日墜地般的恐怖血芒!劍身周圍的空氣被灼燒得扭曲、塌陷!
劍尖,帶著玉石俱焚、斬斷一切孽緣的決絕意志,
悍然刺向前方那張由霧氣構成的、屬于林風的臉!噗!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
只有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熱刀切入冷油的悶響。熾烈如熔巖的血色劍光,
毫無阻礙地刺穿了那片由暗紅霧氣凝聚的眉心!
劍尖精準地點在了那道虛幻的、月牙形的舊疤痕之上!時間,在那一刻,真的停滯了。
狂暴旋轉、吞噬一切的暗紅霧海漩渦,驟然凝固!如同被無形的寒冰瞬間凍結。
山下撕心裂肺的慘嚎、骨骼碎裂的悶響、邪霧吸吮的咕嚕聲……所有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響,
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銅錢劍刺入的位置,沒有鮮血,
沒有飛濺的霧氣碎片。只有一圈圈肉眼可見的、如同水波般的漣漪,以劍尖為中心,
無聲地向著整個凝固的霧海擴散開去。那漣漪所過之處,暗紅的顏色迅速褪去,
狂暴的形態變得柔和、透明。被劍尖刺穿的、林風那張霧氣構成的臉龐,沒有痛苦,
沒有憤怒,反而……浮現出一種徹底的釋然和解脫。那虛幻的嘴角,
艱難地、卻無比清晰地向上彎起,勾勒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帶著暖意的微笑。
如同撥云見日,如同冰雪初融。這笑容,穿透了二十年的時光塵埃,與張德樹記憶深處,
師兄在陽光下的爽朗笑容,緩緩重疊。一個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聲音,如同羽毛拂過心湖,
直接在張德樹的神魂中響起,帶著無盡的疲憊和最終的了無牽掛:“謝……謝……”轟——!
!!凝固的暗紅霧海,在“謝”字落下的瞬間,轟然崩解!不是爆炸,
而是如同被狂風吹散的沙堡,又像是陽光下的冰雪消融。巨大的漩渦結構寸寸瓦解,
粘稠如血的暗紅霧氣,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撐和邪性,迅速褪色、變淡,
化作無數縷稀薄、灰白的普通山霧,被埡口穿過的冷風一卷,
便無聲無息地消散在陰沉的天空下。遮蔽天日的妖霧,消失了。鉛灰色的天光,
雖然依舊陰沉,卻毫無阻礙地灑落下來,照亮了這片剛剛經歷了一場無聲浩劫的山道。
濕冷的空氣重新流動,帶著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
徹底驅散了那股令人作嘔的腐敗甜腥。張德樹依舊保持著挺劍直刺的姿勢,如同凝固的雕像。
銅錢劍上那毀天滅地的血色光芒早已熄滅,只剩下劍身殘留的暗紅余溫,
以及劍尖處一絲裊裊升起的、幾乎看不見的灰煙。他握著劍柄的手,
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出死白,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山下,一片狼藉,卻是一片死寂的狼藉。商隊歪歪扭扭地停在泥濘的洼地里,
如同被巨人蹂躪過的玩具。幾輛騾車側翻在地,沉重的貨物散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