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鎮的清晨總是帶著股子冷冽的草木香。凌燚蹲在院角的棗樹下，用粗布仔細擦拭著手中的牛角弓。弓弦是去年冬天用牛筋熬制的，此刻在晨光里泛著琥珀色的光，他伸手撥弄兩下，弦聲嗡嗡，驚飛了墻頭上幾只灰撲撲的麻雀。
“阿燚，又在鼓搗你那寶貝弓呢？”母親林氏端著木盆從廚房里出來，盆里泡著幾件靛藍色的粗布衣裳，“你爹昨兒夜里又咳了半宿，你去西屋瞧瞧，順道把灶上煨的梨湯端給他。”
少年應了一聲，將弓輕輕靠在棗樹上。他今年剛滿十六，個頭已經超過了父親，寬肩窄腰，曬得黝黑的皮膚上有幾道淡色的疤痕——那是去年跟著父親進山打虎時留下的。推開西屋的木門，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父親凌遠山正半靠在土炕上，左手握著個磨得發亮的銅酒壺，右手輕輕叩擊著炕沿。
“爹，您又偷喝酒。”凌燚皺眉，伸手去奪酒壺。老人偏過身子，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幾分狡黠：“就喝了兩口，止疼。你娘又在背后告我狀？”他咳嗽兩聲，指了指窗臺上的羊皮袋，“把墻角那捆箭桿遞給爹，咱爺倆再拾掇拾掇，趕明兒你進山能多打幾只野兔。”
凌燚彎腰去拿箭桿，余光瞥見父親枕邊放著一本泛黃的書冊，封皮上“兵策”兩個字已經模糊不清。這是父親當年從軍中帶回來的舊物，少年曾偷偷翻看過，里面畫著密密麻麻的陣型圖，還有些用朱砂批注的字跡。“等你長大了，就明白有些東西比打獵更重要。”父親以前總這么說，那時凌燚不懂，直到三個月前，鎮上來了幾個潰兵，渾身是血地喊著“蒼狼族打過來了”，他才突然懂了父親眼里的光。
“阿燚！阿燚！”小妹凌雪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小辮上還沾著草屑，“村口來了好些穿鎧甲的人，騎著高頭大馬，手里的刀比咱家用的砍柴刀還長！”
林氏手里的木盆“當啷”落地，衣裳泡著的水滲濕了青磚地。凌遠山猛地坐直身子，酒壺“砰”地砸在炕桌上：“是振武軍的人。”他聲音低沉，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攥住兒子的手腕，“去，到村口看看。”
黑石鎮的村口聚集了百十來號人，老老少少擠在土路上，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幾輛裝滿糧草的牛車停在路邊，車輪上沾滿了黃褐色的泥漿，顯然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為首的幾個士兵穿著黑色鐵甲，胸口繡著金色的狼頭紋章，腰間的佩刀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都聽好了！”一個留著絡腮胡的中年軍官跨下戰馬，聲音如洪鐘般響起，“蒼狼族的鐵騎已經過了青嵐山，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如今朝廷擴招兵員，凡是年滿十五歲的男子，皆可入伍！參軍者，免三年賦稅，立戰功者，另有重賞！”
人群中響起一陣騷動。有個穿著粗布短打的漢子扯著嗓子喊：“當兵能活下來嗎？我哥前年去守邊，到現在連個尸首都沒找著！”周圍頓時響起一片附和聲，幾個婦人偷偷抹起了眼淚。
凌燚站在人群后排，目光落在軍官身后那桿黑色的大旗上。旗面上繡著一只昂首的金色狼頭，狼眼是兩顆猩紅的珠子，在風里微微晃動。他想起父親書里畫的“鋒矢陣”，想起那些關于戰爭的零星描述，手心漸漸冒出了汗。
“我報名。”少年突然往前跨了一步，聲音清亮。絡腮胡軍官挑眉打量著他，目光在他肩頭的疤痕上停留片刻：“叫什么名字？會些什么？”
“凌燚，會打獵，能在山里走三天不迷路，射箭百發百中。”凌燚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想起父親教他的話：“當兵的第一要則，是別怕死地看著敵人。”
周圍響起一陣竊竊私語。有個白發老頭扯了扯他的袖子：“娃啊，當兵可不是打獵，那是要掉腦袋的！”凌燚沒說話，從腰間解下隨身攜帶的牛角弓，從箭囊里抽出一支竹箭。遠處的老槐樹上，幾只麻雀正停在枝頭啄食花蕊。他深吸一口氣，弓弦拉成滿月，“咻”的一聲，箭矢破空而去，正中一只麻雀的左翼。那鳥兒撲棱著掉在地上，旁邊的麻雀驚得四散飛去。
絡腮胡軍官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凌燚的肩膀：“好小子！跟我回營吧，正好缺你這樣的斥候。”他轉頭看向人群，“還有誰要報名？別慫，跟著老子打仗，保管你們吃香的喝辣的！”
暮色四合時，凌燚回到了家。土窯里的油燈昏黃搖曳，母親正在灶臺前熬粥，小妹蹲在地上給父親捶腿。凌遠山坐在炕沿，手里握著那本《兵策》，書頁在指間沙沙翻動。
“爹，我報名參軍了。”少年站在門邊，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林氏手里的湯勺“當啷”掉進鍋里，滾燙的粥濺在她手上，她卻渾然不覺：“你才十六歲啊……”話音未落，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凌遠山抬起頭，火光映得他眼角的皺紋更深了。他沉默良久，突然伸手從炕席下抽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一套陳舊的皮甲，甲片邊緣已經磨得發毛，胸口處繡著的狼頭紋章卻依然清晰：“這是我當年在振武軍穿的盔甲。”老人輕輕撫摸著甲片，“穿上它，你就是個兵了。記住，當兵不是為了揚名立萬，是為了讓身后的人能睡個安穩覺。”
凌燚接過皮甲，手指觸到甲片下一塊凸起的地方。他掀開甲片，發現里面用絲線繡著一行小字：“止戈為武”。父親看著他驚訝的表情，嘆了口氣：“這是老將軍臨終前教我的道理。阿燚，你要記住，真正的將軍不是只會殺人，而是知道什么時候該放下手里的刀。”
深夜，凌燚躺在自己的土炕上，懷里抱著那副皮甲。窗外傳來母親壓抑的哭聲，還有父親低低的勸慰聲。他翻身坐起，從枕頭下摸出那支射殺過麻雀的竹箭，用匕首在箭桿上刻下一道淺淺的痕跡——這是他給自己立的規矩，以后每殺一個敵人，就刻一道痕。
雞叫頭遍時，他悄悄起身，將牛角弓和箭囊背在肩上。晨光里，母親早已在桌上擺好了幾個白面饅頭，還有一罐子臘肉。“到了軍營里，別總想著往前沖。”林氏紅著眼睛，往他懷里塞了個布包，“里面是治外傷的金瘡藥，你爹特意配的。”
凌遠山站在門口，手里握著一把銹跡斑斑的短刀：“這刀跟了我二十年，砍過三個蒼狼族的騎兵。”他將刀塞進兒子腰間，“記住，刀是死的，人是活的。遇到危險，別硬拼，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小妹揉著眼睛跑出來，往凌燚兜里塞了把野棗：“哥，你要是當了大將軍，記得回來給我帶糖人吃。”少年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喉嚨突然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村口的牛車已經整裝待發，絡腮胡軍官騎在馬上，大聲吆喝著：“抓緊時間！再磨蹭太陽都要落山了！”凌燚轉身看向自家的土窯，晨光中，父母和小妹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他抬手抹了把眼睛，大步走向牛車，腰間的短刀隨著步伐輕輕撞擊著皮甲，發出細碎的聲響。
牛車緩緩駛出黑石鎮，車輪碾過路邊的野草，驚起幾只青色的螞蚱。遠處的青嵐山籠罩在薄霧中，像一道巨大的屏障橫亙在天地間。凌燚靠在牛車上，望著漸漸消失的村莊，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山的那邊，就是戰場。”
他伸手摸了摸胸口的狼頭紋章，又摸了摸腰間的短刀。此刻，晨光正一寸寸爬上他的臉龐，少年的眼睛里燃燒著一團火，那是關于將軍夢的火種，正在這片即將被戰火點燃的土地上，悄悄埋下希望的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