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踩碎晨露,二十騎斥候如黑色的甲蟲,沿著蜿蜒的河谷緩緩前行。凌燚跟在蘇墨身后,目光始終盯著前方的樺樹林——那片銀白色的樹干在晨光中泛著冷光,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隔開了炎軍大營與蒼狼族的鐵騎。
“停。”蘇墨突然抬手,戰(zhàn)馬前蹄揚起半尺高的枯草。他翻身下馬,蹲在河邊捧起一捧泥漿,“看這泥里的馬糞,還有新鮮的馬蹄印,最多三個時辰前,有騎兵經(jīng)過。”
凌燚跟著下馬,仔細觀察地面:果然,濕潤的泥土上有深淺不一的蹄印,其中幾枚蹄印邊緣有細密的放射狀紋路——正是蘇墨昨日提到的蒼狼族馬靴鐵刺痕跡。他伸手比量蹄印大小,皺眉道:“馬蹄比尋常戰(zhàn)馬大兩圈,難道是……”
“戰(zhàn)象。”蘇墨聲音低沉,從腰間解下水囊遞給凌燚,“蒼狼族前年從西域換來了二十頭戰(zhàn)象,每頭能馱三個人,皮糙肉厚,普通刀箭根本傷不了。”他指了指遠處的山丘,“如果我沒猜錯,他們會把戰(zhàn)象藏在那兒,等沖鋒時用來沖散咱們的陣型。”
眾人聞言皆是一驚。張二柱咽了口唾沫,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短刀:“那玩意兒真有那么厲害?咱手里的刀連馬都砍不死,還能砍象?”
“不需要砍象。”蘇墨從馬鞍上取下一卷麻繩,“戰(zhàn)象怕火,更怕巨響。等會兒你們看見象群,別慌,朝它們眼睛射火箭,再把這串銅鈴扔過去——鈴聲越響,它們越容易受驚。”
凌燚接過銅鈴,發(fā)現(xiàn)每顆鈴鐺上都刻著炎國的云紋,顯然是從軍中舊物改制而成。他突然想起父親的《兵策》里提到過“驚馬之術”,忍不住問道:“蘇先生,這法子是從《齊威王兵書》里學的?”
蘇墨挑眉:“你識字?”
“父親教過一些。”凌燚低頭擦拭弩箭,想起西屋土炕上那本泛黃的書冊,“他說,真正的兵法不在紙上,而在人心里。”
蘇墨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父親倒是個明白人。記住,戰(zhàn)場上最可怕的不是敵人的刀槍,而是自己的恐懼。”他翻身上馬,揮手示意眾人跟上,“還有兩里地到樺樹林,所有人下馬步行,把馬蹄用破布裹上,別驚了林子里頭的鳥。”
隊伍悄然潛入樺樹林,潮濕的腐葉味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膻味——那是蒼狼族牧民特有的羊奶氣息。凌燚貼著一棵白樺樹蹲下,從箭囊里抽出一支竹箭,輕輕搭在牛角弓上。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耳膜上撞擊,像戰(zhàn)鼓般震得太陽穴發(fā)疼。
“噓——”蘇墨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抬手指向樹林深處。透過稀疏的枝葉,凌燚看見幾個黑影正蹲在地上啃食風干的肉干,他們穿著土黃色的皮甲,腰間掛著彎刀,腦后拖著三根油亮的辮子——正是蒼狼族的斥候。
“一共五個,分散在三十步范圍內。”蘇墨低聲說道,“你擅長遠射,先解決最右邊那個,我去對付中間的,其他人負責警戒。記住,一箭封喉,別讓他們發(fā)出聲響。”
凌燚點點頭,側身調整角度,弓弦慢慢拉滿。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手背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他屏住呼吸,瞄準敵兵的咽喉——那里沒有甲胄防護,是最致命的弱點。
“咻——”箭矢破空而去,正中目標。那名蒼狼族斥候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響,雙手抓著脖子倒在地上,靴底蹭得落葉沙沙作響。幾乎同時,蘇墨的短刀已經(jīng)抵住了中間那人的后心,寒光一閃,血珠濺在銀白色的樺樹皮上,像開了一朵妖艷的花。
剩下的三名斥候驚覺異動,正要拔刀,卻被暗處的炎軍斥候用弩箭壓制。凌燚迅速換上第二支箭,瞄準左側那個正要吹號角的敵兵——號角一旦響起,方圓十里的蒼狼族騎兵都會聞訊趕來。
“噗——”箭頭穿透咽喉的瞬間,凌燚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這是他第一次殺人,比打獵時擊殺猛獸更簡單,卻也更震撼。那敵兵的眼睛還睜著,瞳孔里倒映著他緊張的臉,像一面模糊的鏡子。
“別愣著!”蘇墨踢了踢地上的尸體,“搜他們身上的東西,看看有沒有軍報。”
凌燚強忍著胃里的翻涌,蹲下身扯開敵兵的皮甲。尸體腰間掛著一個鹿皮袋,里面裝著幾塊風干的羊肉、一把火石,還有一卷用獸皮包裹的紙條。他小心翼翼地展開,只見上面畫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彎月形的圖案旁邊畫著戰(zhàn)象,還有幾條交叉的直線,像是沖鋒的路線。
“這是蒼狼族的圖騰文字。”蘇墨接過獸皮,指尖劃過彎月圖案,“他們稱戰(zhàn)象為‘草原之牙’,這個彎月代表滿月,意思是……”他突然臉色一變,“糟了,他們打算在滿月夜發(fā)動總攻!”
眾人聞言皆是一驚。張二柱臉色發(fā)白:“滿月夜?那不就是今晚?”
“立刻回營報信!”蘇墨將獸皮塞進懷里,“凌燚,你騎馬先走,告訴王百夫長加固營壘,準備火油——”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震動,像是天邊滾過的悶雷。凌燚感覺腳下的土地在顫抖,抬頭望去,只見樺樹林后方的山丘上,無數(shù)黑色的身影正如潮水般涌來,最前方的戰(zhàn)象馱著巨大的木槌,象牙上綁著寒光閃閃的尖刺。
“是前鋒!”蘇墨厲聲喝道,“所有人分散撤退,用樹林遮擋視線!凌燚,你帶三個人朝東邊跑,引開他們的騎兵!”
凌燚握緊韁繩,正要上馬,卻見一名蒼狼族騎士突然從斜刺里殺出,手中的套馬索呼嘯著朝他飛來。他本能地側身躲避,索套擦著肩膀飛過,纏住了旁邊一棵樺樹。騎士猛地一拉,樹干劇烈搖晃,無數(shù)落葉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跟我來!”凌燚大喊一聲,帶著三名斥候朝東邊狂奔。身后傳來戰(zhàn)馬的嘶鳴聲和箭矢破空的尖嘯,他能感覺到勁風擦過耳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東邊是一片亂石灘,嶙峋的巨石足有兩人高,正好用來遮擋視線。凌燚示意眾人躲在石后,伸手摸了摸腰間的短刀——父親說過,絕境中要學會用身邊的一切做武器。他撿起一塊鵝蛋大小的石頭,悄悄探出頭。
追擊的騎兵共有七人,為首的騎士穿著暗紅色的披風,胸前掛著一串獸骨項鏈,手里握著一把鑲滿寶石的彎刀。凌燚注意到他的馬靴上刻著狼頭花紋,比普通士兵的更精致,心中一動:難道是個小首領?
“他們躲在石頭后面!”一名騎兵大聲呼喊,舉起彎刀示意沖鋒。凌燚深吸一口氣,瞄準最前面的戰(zhàn)馬眼睛,松開弓弦——箭矢擦著馬耳飛過,驚得那馬前蹄騰空,騎士險些跌落。
“別管馬!先殺斥候!”紅衣騎士怒吼,聲音里帶著明顯的急躁。凌燚聽出他的炎國話帶著濃重的草原口音,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他想活捉咱們。”旁邊的斥候低聲道,“蒼狼族喜歡用斥候的皮做箭囊。”
凌燚攥緊了石頭,腦海中閃過黑石鎮(zhèn)被燒毀的房屋,閃過小妹哭紅的眼睛。他突然站起身,將石頭朝紅衣騎士擲去——不是攻擊,而是扔向他身后的一名騎兵。石頭砸中那人的頭盔,發(fā)出“當啷”一聲脆響。
“什么人?”紅衣騎士轉頭,卻見凌燚已經(jīng)抽出短刀,朝著他的戰(zhàn)馬腹部刺去。刀鋒沒入馬腹的瞬間,他聽見戰(zhàn)馬的悲鳴,感覺到溫熱的鮮血濺在臉上。騎士被掀翻在地,卻在落馬的瞬間抓住了凌燚的腳踝,兩人一起滾進了亂石堆。
近距離下,凌燚看清了對方的臉:深褐色的皮膚,眼窩深陷,瞳孔是琥珀色的,像狼一樣泛著冷光。騎士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尖利的犬齒,腰間的彎刀已經(jīng)出鞘:“小崽子,你很像我弟弟,他被你們炎國的將軍割了舌頭。”
凌燚沒說話,膝蓋猛地撞向對方的小腹,同時揮拳砸向他的鼻梁。騎士吃痛松手,凌燚趁機翻身而起,短刀橫劃,在對方臉頰上留下一道血痕。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號角聲,蒼狼族的主力顯然已經(jīng)逼近。
“快走!”蘇墨的聲音從左側傳來,他騎著一匹棗紅馬,手中揮舞著一面青色令旗,“大營已經(jīng)做好準備,他們上鉤了!”
凌燚翻身上馬,回頭望去,只見紅衣騎士正捂著傷口站在亂石堆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嘴角扯出一個森然的笑容。那眼神讓他后背發(fā)涼,仿佛被一頭真正的狼盯上了。
回程的路上,蘇墨告訴他,那個紅衣騎士叫拓跋烈,是蒼狼族王子拓跋野的親衛(wèi)。“拓跋野是蒼狼族最年輕的戰(zhàn)將,據(jù)說他十二歲就殺過熊,十五歲帶著三百人滅了三個部落。”蘇墨摸著下巴,眼神中帶著幾分警惕,“今天這個拓跋烈,怕是來試探咱們虛實的。”
凌燚點頭,伸手摸了摸胸前的狼頭紋章。夕陽的余暉灑在他臉上,將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突然想起白薇說的天狼星,抬眼望去,那顆紅星似乎比昨晚更亮了,在漸暗的天幕上灼灼燃燒,像一滴凝固的血。
回到大營時,白薇正在醫(yī)帳前給傷員包扎。她看見凌燚臉上的血跡,立刻放下手中的繃帶:“傷在哪兒?快讓我看看!”
“不是我的血。”凌燚搖頭,聞到醫(yī)帳里飄出的艾草味,突然覺得一陣眩暈。他這才意識到,從清晨到現(xiàn)在,自己滴水未進,神經(jīng)一直緊繃著。
“先喝碗熱粥。”白薇從灶上提起陶罐,給他盛了一碗稠稠的粟米粥,“今天送來的傷員比往日多三倍,軍需官居然說沒藥了,真是豈有此理!”她聲音里帶著怒意,指尖不自覺地捏緊了藥包。
凌燚捧著粥碗,聽見帳外傳來王百夫長的怒吼:“老子不管什么青州轉運!再不給老子糧草,老子就帶著弟兄們去搶!”他心中一動,想起張二柱說的缺餉一事,剛要開口,卻被白薇輕輕按住手腕。
“別多問。”白薇低聲道,“有些事,等你穿上鐵甲再說。”她指了指凌燚腰間的短刀,“這刀不錯,是玄鐵打的吧?以后上了戰(zhàn)場,記得藏好,別讓人惦記上。”
夜深人靜時,凌燚躺在大通鋪上,望著帳頂?shù)呐Fぐl(fā)呆。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小心火燭——”他摸出懷里的獸皮地圖,借著月光仔細端詳,突然發(fā)現(xiàn)彎月圖案旁邊還有一個極小的狼頭印記,狼嘴里叼著一根燃燒的火把。
“滿月,火攻。”他喃喃自語,手指輕輕劃過狼頭印記。窗外,天狼星依舊明亮,而營地里的燈火,正一盞盞被熄滅,像被風吹散的螢火蟲。
凌燚翻了個身,將短刀放在枕邊,手心緊緊攥著一枚銅鈴。這一天發(fā)生的事太多,多得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從今天起,他不再是那個在黑石鎮(zhèn)打獵的少年了。他是振武軍的斥候,是炎國的兵,是要在這亂世中殺出一條血路的人。
黑暗中,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漸漸平穩(wěn),像擂鼓般堅定有力。遠處,蒼狼族的大營方向傳來隱約的歌聲,那是敵人在慶祝即將到來的勝利。凌燚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xiàn)出父親的臉,浮現(xiàn)出小妹期待的眼神,浮現(xiàn)出白薇遞給他的熱粥,浮現(xiàn)出蘇墨沙地上的木棍……
“等著我,炎國。”他輕聲說道,聲音被夜色輕輕接住,“我會讓所有企圖踐踏這片土地的人,都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