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嵐關之戰后的第七日,殘陽如血。
凌燚蹲在兵器架旁擦拭弩箭,銅制的箭簇在夕陽下泛著暗紅,像極了那天蒼狼族戰象眼角流出的血。他摸了摸腰間的短刀,刀鞘上的“忍”字被掌心的汗漬浸得發亮——從戰后第三天開始,他就發現軍營里的氣氛不對勁。
“糧車又空了。”張二柱蹲在旁邊給弓弦上油,聲音壓得極低,“昨兒夜里我看見幾個伙夫在啃馬料,王百夫長的親兵挨個兒搜帳篷,說是找‘造謠生事的奸細’。”
凌燚沒說話,目光掃過校場上正在操練的士兵。他們的甲胄比戰前更破舊了,不少人走路時會不自覺地按住肚子——三天前,白薇醫帳里已經出現了餓暈的傷兵。
“去幫白軍醫搬藥材。”蘇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少年轉頭,看見參軍手里攥著半塊發霉的餅子,“別問為什么,照做。”
醫帳里彌漫著濃重的艾草味和血腥味。白薇正踮腳往架子上放藥包,聽見腳步聲頭也不回:“來得正好,把這箱金瘡藥搬到后帳。”她頓了頓,“輕點兒,里面有幾瓶是用熊膽配的。”
凌燚搬起木箱時,瞥見白薇袖口沾著一塊暗褐色的污漬——那是血跡。從青嵐關之戰到現在,她已經三天沒合眼了。
“給。”白薇遞來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兩塊烤得金黃的餅子,“別問哪兒來的,快吃。”
餅子還帶著溫熱,凌燚咬了一口,察覺到里面混著碎肉——這在缺糧的軍營里堪稱奢侈。他抬頭看向白薇,對方正用布條捆扎藥包,指尖因過度用力而發白。
“蘇先生讓我查軍餉的事。”凌燚低聲道,“你知道什么?”
白薇的手突然頓住,她轉頭望向帳外,確定無人后才開口:“上個月我去領藥材,看見軍需官從一輛馬車上卸箱子,里面裝的不是藥材,是……”她抿了抿唇,“是江南的絲綢和西域的香料。”
凌燚攥緊餅子,碎屑掉在地上:“所以傷員用的金瘡藥都是摻了沙土的?”
白薇點頭,眼神中閃過怒意:“我給一個傷兵換藥時,他疼得直打滾——那根本不是止血粉,是灶房里的鹽!”她突然抓住凌燚的手腕,“你別沖動,這些人背后有大樹,前幾日有個弟兄多嘴,現在已經……”
“已經怎樣?”凌燚追問。
帳外突然傳來腳步聲,白薇迅速退后半步,用袖口遮住眼底的情緒:“李三兒,把傷員的尿壺倒了。”她轉身時,衣袖掃過藥架,幾包藥材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夾雜的一張紙。
凌燚彎腰撿藥時,瞥見紙上有“青州轉運使”的字樣,還有一串數字。他剛要細看,白薇已經將紙塞進懷里:“幫我把這些藥送給前營,記住,只給胳膊上有刀疤的弟兄。”
離開醫帳時,暮色已經漫過營壘。凌燚繞道去了趟馬廄,他記得蘇墨說過,“最臟的秘密往往藏在最臭的地方”。果然,當他蹲在草料堆后假裝喂馬時,聽見了兩個熟悉的聲音。
“這批糧草要是再拖,底下人該嘩變了。”是軍需官的聲音,帶著幾分焦慮,“振武軍要是亂了,咱們都得掉腦袋!”
“慌什么?”另一個聲音低笑,凌燚聽出是青州來的監軍,“青嵐關打贏了,朝廷正高興呢,誰會查咱們?再說了,老將軍的盔甲都在咱們手里,他當年……”
話音突然截斷,接著是腳步聲逼近。凌燚迅速翻身躲進馬槽,聽見監軍的聲音從頭頂掠過:“小心隔墻有耳,這事只能爛在肚子里。”
馬蹄聲漸漸遠去,少年從干草堆里爬出來,手心全是冷汗。他想起父親盔甲里的“止戈為武”刺繡,想起白薇說的摻鹽金瘡藥,突然覺得胸前的狼頭紋章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人生疼。
“跟我來。”蘇墨的聲音從陰影里傳來,他手里提著一盞蒙了黑布的燈籠,“該讓你看看真正的戰場了。”
兩人七拐八繞,來到大營西北角的一座偏僻帳篷前。凌燚剛要開口,蘇墨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指了指帳篷縫隙——里面透出昏黃的燭光,還有骰子撞擊木盤的聲音。
“這月餉再拖下去,老子可要去蒼狼族那兒當差了!”是王百夫長的聲音,帶著幾分醉意,“你們這些喝兵血的……”
“百夫長這話就見外了。”監軍的聲音帶著笑意,“您看這是什么?”一陣金元寶碰撞的聲響后,他繼續道,“只要您閉緊嘴,以后有的是榮華富貴。”
凌燚感覺蘇墨的手在他肩上輕輕按了按,那是警告的意思。帳篷里傳來酒杯摔碎的聲音,王百夫長怒吼:“老子當年跟著老將軍打天下時,你還在穿開襠褲!軍餉都敢貪,你們就不怕遭報應?”
“老將軍?”監軍冷笑,“他的盔甲都在我們手里,振武軍上下誰不知道他當年……”話音突然含糊,接著是皮肉相撞的悶響,“你他媽敢打我?來人!把這醉鬼拖出去!”
蘇墨拉著凌燚迅速后退,直到遠離帳篷才松開手:“聽清楚了?他們手里有老將軍的遺物,想借此控制振武軍。”
“老將軍是怎么死的?”凌燚握緊拳頭。
“病死在任上。”蘇墨從懷里掏出半塊發霉的餅子,掰成兩半,“但有些人覺得他功高震主,非要說他是……”他沒說完,只是盯著餅子上的霉斑,“現在的振武軍,從上到下都爛透了,只有你這種新兵蛋子還信什么‘守護炎國’。”
凌燚抬頭望著星空,天狼星又出現了,在云層里若隱若現。他想起父親書里被撕掉的幾頁,想起白薇藥包下藏著的紙條,突然伸手按住蘇墨的肩膀:“您想怎么做?”
蘇墨挑眉,月光照亮他眼中的鋒芒:“明天是中元節,按慣例要燒紙錢。你去聯絡十個信得過的弟兄,子時三刻到亂葬崗集合。”他頓了頓,“帶上火種,還有你的牛角弓。”
深夜的亂葬崗彌漫著腐草味,新墳的黃土上插著幾支斷箭。凌燚摸著腰間的短刀,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張二柱帶著弟兄們來了,每個人懷里都揣著用油紙包好的軍報。
“蘇先生說,這些是證據。”張二柱壓低聲音,“去年冬天凍死的三百個弟兄,撫恤金全進了他們的腰包。”
凌燚點頭,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土坡上。白薇的身影從陰影里走出,手里提著個竹筐,里面裝的不是紙錢,而是一瓶瓶火油。
“我查過了,青州轉運使是丞相的小舅子。”她將火油分發給眾人,“這些賬本要是能送到御前……”
“送不到的。”蘇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手里拿著一卷羊皮地圖,“所以我們要讓它‘意外’出現在蒼狼族的大營里。”他展開地圖,指著青嵐關西側的峽谷,“明日黃昏,蒼狼族的斥候會來這兒取水,你們把賬本放在顯眼處,再點把火——記住,只燒賬本,別傷著人。”
凌燚皺眉:“為什么不直接送給朝廷?”
“因為朝廷里都是他們的人。”蘇墨用樹枝在地上畫出幾個符號,“但蒼狼族不一樣,他們若知道炎軍缺餉,必定會大舉進攻。到時候朝廷為了平叛,才會派欽差下來。”
白薇突然抓住凌燚的手,往他兜里塞了個瓷瓶:“里面是瀉藥,關鍵時刻用。”見少年疑惑,她解釋,“監軍的親兵今晚值夜,我給他們的酒里下了藥。”
子時三刻,眾人按計劃行動。凌燚帶著張二柱摸近水源地,果然看見幾個蒼狼族斥候正在卸水囊。他將賬本用石頭壓在枯樹下,用火折子點燃旁邊的枯草,然后迅速退到高處。
“快看!”張二柱指著火光,“他們發現了!”
一名蒼狼族斥候撿起賬本,借著月光翻看,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其他斥候立刻圍過來,營帳里的火光次第亮起,顯然是在傳遞消息。凌燚摸出銅鈴輕輕搖晃,遠處的弟兄們立刻在不同方向點燃火把,制造大軍壓境的假象。
“走!”他拍了拍張二柱的肩膀,兩人轉身消失在夜色中。背后,蒼狼族的號角聲此起彼伏,像一群餓狼發現了獵物。
回到大營時,監軍的帳篷前亂成一團。白薇正在給拉肚子的親兵們灌藥,看見凌燚過來,悄悄遞給他一張紙條:“這是從監軍枕頭底下搜出來的,你交給蘇先生。”
凌燚借著燈籠的光看去,上面是一串密語般的數字,還有“老營盤”三個字。他想起白天經過的那片廢墟,突然明白蘇墨為什么堅持要在中元節行動——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在燒紙錢,卻沒人注意到,真正的“紙錢”正在蒼狼族的大營里,變成刺向炎國貪官的刀。
“怕嗎?”白薇忽然問,她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這才是剛開始,以后的路更難走。”
凌燚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真正的將軍不是不怕死,而是知道為誰而死。”他摸了摸胸前的狼頭紋章,又摸了摸懷里的賬本殘頁,突然覺得那些刻在箭桿上的痕跡不再是負擔,而是通向某個光明結局的路標。
“不怕。”他輕聲說,“只要能讓炎國變好,我這條命算什么。”
白薇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她從頭發上取下一支木簪,塞進凌燚手里:“拿著,以后會有用。”說完便轉身走進醫帳,背影挺直得像一桿白旗。
少年望著手中的木簪,發現簪頭刻著細小的云紋——那是炎國皇室的圖騰。他突然想起蘇墨說過的“水無常形”,此刻才明白,原來真正的戰場從來不在前線,而在人心的深淵里,在那些見不得光的陰謀與背叛中。
遠處,天狼星依舊明亮,而青嵐關的城墻上,新的烽火已經點燃。凌燚握緊木簪,感覺掌心的紋路里嵌進了木屑,微微發疼。這疼讓他清醒,讓他記得自己是誰,記得為什么而戰。
“等著吧,那些喝兵血的人。”他對著星空低語,聲音被夜風吹散,“火麒麟的火,很快就會燒到你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