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秀,八十年代農村婦女的典型命。丈夫張建軍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
看我的眼神像看糞坑里的石頭。懷孕七個月時,他嫌我肚子吵他睡覺,搬去了柴房。
那晚暴雨,我難產大出血。疼得指甲摳進墻皮時,聽見他在隔壁鼾聲如雷。
咽氣后我飄在半空,看他掀開我的草席冷笑:“死了清凈。
”直到他翻開我陪嫁的破木箱——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三百七十六雙鞋墊,
每雙都繡著“建軍”。最底下那雙沾血的,是我流產那天偷偷做的。
他忽然發瘋般刨開我的墳,棺材里只有我留的字條:“下輩子,換你疼。
”---雨點子砸在屋頂的破瓦上,噼里啪啦,像撒豆子,又急又密。那聲音鉆進我耳朵里,
攪得心窩子一陣陣發慌。我叫林秀,一個土里刨食的名字,跟我這土坷垃里打滾的命,
倒是配得很。八十年代的太陽,曬在俺們這窮山溝里,也曬不干身上的窮酸氣。肚子里的貨,
沉甸甸地往下墜,像是揣了個磨盤。七個月了,動得厲害,尤其到了夜里,
小拳頭小腳丫在里面練把式,撞得我肋骨生疼。可這點疼,比起心里的憋悶,又算個啥?
隔壁柴房的門吱呀一聲響,撞在我心上,又冷又硬。張建軍抱著他那條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被,
頭也不回地鉆了進去。那扇破門板合上,隔開了我和他,也隔開了這屋里最后一點點人味兒。
“吵死了!還讓不讓人睡個囫圇覺?”他甩過來的話,比這秋雨還涼,砸得我渾身一哆嗦。
嫌我肚子里的動靜鬧著他了。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了團濕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手無意識地按在肚皮上,里面那小家伙正頂起一個鼓包,硬硬的,像是他爹那顆捂不熱的心。
我慢慢挪到土炕邊沿,屁股挨著冰冷的炕沿坐下,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窗外的雨更大了,
風卷著雨點子抽打著糊窗戶的舊報紙,噗噗作響,像是鬼在拍門。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嫁到張家七年,像熬了七十年。張建軍,這名字聽著多硬氣,多響亮,
是俺們村頭一份的高中生。可他看我的眼神,從來都像看一塊路邊的爛泥巴,
或者……糞坑里礙事的石頭。又冷又硬,帶著點嫌棄。屋里黑黢黢的,
只有灶膛口還有點沒熄透的暗紅火星子,一閃一閃,像我這點快熬干的命。我摸著肚子,
里頭的小東西也安靜了,大概也覺出他娘的難受來了吧?---柴房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
死沉死沉的,像口棺材。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鋪了層薄薄的、硬邦邦的稻草墊子。
肚子里的疼,起初像是有根小針在里頭輕輕地扎,一下,又一下。慢慢地,
那針就變成了燒紅的鐵錐子,狠狠地捅,擰著勁兒地攪。
“呃……”一聲悶哼從牙縫里擠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冷汗唰地就下來了,
順著鬢角、脖子往下淌,冰涼冰涼的,粘在身上,又癢又膩。不對勁。這疼法,
跟頭一胎小產那次,像得很。那次……我猛地打了個寒顫,一股子寒氣從腳底板直沖腦門心。
肚子猛地一抽,像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狠狠攥住,死命往下拽!一股熱流再也憋不住,
嘩啦一下涌出來,瞬間把身下薄薄的褲子浸得透濕。那溫熱粘稠的感覺,
帶著一股子濃重的腥氣,直沖鼻子。血!腦子“嗡”地一聲,像炸開了鍋。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一下子纏住了我的脖子,勒得我喘不上氣。那次小產,
婆婆罵我是“沒用的下不了蛋的瘟雞”,張建軍就站在旁邊,臉黑得像鍋底,
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說啥來著?對,他說:“死了倒清凈?!辈恍?!這次不能!
我死死咬住下嘴唇,一股鐵銹味兒在嘴里漫開。我得喊人!我得活!
“建……建軍……”我拼了命地喊,聲音又細又抖,像蚊子哼哼,
還沒出口就被屋外嘩啦啦的暴雨聲吞沒了大半。我吸足一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
朝著柴房的方向嘶喊:“建軍!建軍啊——!”嗓子眼火燒火燎地疼?;貞业?,
只有屋外鋪天蓋地的雨聲,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砸在地上,也砸在我快沉下去的心上。
柴房那邊,死寂一片。連聲翻身都沒有。肚子里的絞痛猛地升級了!
像有無數把鈍刀子在里面瘋狂地絞,要把我的腸子、肚子,統統攪碎!我疼得渾身痙攣,
指甲不受控制地狠狠摳進身下的土炕沿。那土坯墻皮又冷又硬,
指甲縫里瞬間塞滿了粗糙的泥沙,鉆心地疼,可這點疼,比起肚子里的翻江倒海,
簡直像撓癢癢?!鞍 ?!”一聲凄厲的慘叫終于沖破喉嚨,帶著絕望的顫音,
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炸開。我蜷縮成一團,像只被踩爛的蝦米,在冰冷的土炕上徒勞地翻滾。
雨聲更大了,像潑水一樣。就在我痛得眼前發黑,意識像斷線的風箏一樣要飄走的當口,
耳朵里卻清清楚楚地捕捉到隔壁柴房傳來的一聲……鼾聲?!昂簟瓏!庇殖劣珠L,
帶著一種吃飽喝足后的饜足。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精準無比地扎進我瀕臨崩潰的神經。
張建軍!他在睡覺!在我痛得死去活來,喊破了喉嚨的時候,他在打鼾!
一股說不清是憤怒還是絕望的冰水,兜頭澆下。比這秋夜的雨還冷,一直冷到骨頭縫里。
指甲深深陷在墻皮的泥土里,摳得生疼,可這點疼,哪里比得上心口被撕裂的萬分之一?
力氣,像退潮一樣,從我身體里飛快地溜走。眼皮沉得像墜了鉛塊,越來越重。黑暗,
潮水般涌上來,溫柔又冰冷地包裹住我。最后一點意識里,那安穩的鼾聲,
還在有節奏地響著。呼……嚕……---身子猛地一輕,像片被風吹起來的破布,
晃晃悠悠就飄了起來。我低頭一看,
土炕上那個蜷縮成一團、身下洇開一大片暗紅血污的女人,可不就是我自己?
臉色白得像糊窗戶的紙,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眼睛死死閉著。死了。我林秀,就這么死了。
心里頭空落落的,像是被掏了個大洞,冷風呼呼地往里灌。沒覺得多難過,反倒有點麻木,
像凍僵了手腳,感覺不到疼了。這七年,太累了,累得骨頭縫都透著酸。死了,
或許……也算解脫?至少不用再看張建軍那張冷臉了。我飄在半空,像個沒重量的鬼魂。
屋外,天剛蒙蒙亮,雨倒是停了,留下滿地泥濘。院子里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是婆婆。
她推開我屋那扇破門,一眼就看見了炕上的我?!靶銉??秀兒!”她聲音有點發顫,
幾步沖到炕邊,伸手推了推我的肩膀。那身子軟塌塌的,隨著她的動作晃了晃,沒半點反應。
婆婆的手僵在半空,臉色也跟著變了。她猛地掀開蓋在我腿上的那床薄得透光的破被子。血!
大片大片已經變成深褐色的血,浸透了褲子,把身下的稻草墊子也染得黑紅一片,觸目驚心。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著潮濕的霉味,在冰冷的空氣里彌漫開?!疤鞖⒌模?/p>
”婆婆猛地一拍大腿,干癟的嘴唇哆嗦著,臉上卻不見多少悲戚,更多的是驚怒和……麻煩。
“真死了?這……這咋整??!建軍!張建軍!你個死人!還不快滾出來!”她扯著嗓子,
朝柴房那邊尖利地吼起來。柴房的門“哐當”一聲被拉開,張建軍趿拉著破布鞋,
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出來。他頭發亂糟糟的,臉上還帶著沒睡醒的煩躁。“嚎啥嚎!大清早的,
還讓不讓人……”他話沒說完,就看見了站在屋門口、臉色鐵青的婆婆,
還有屋里炕上那個一動不動的人影。他皺了皺眉,慢吞吞地踱過來,站在門口,
探頭往里看了一眼。那眼神,像看一塊擋了道的石頭,或者一只死了的、礙事的瘟雞。
冷漠得很,里頭連一絲波紋都沒有?!罢嫠懒??”他問,聲音平平的,聽不出一點起伏,
好像只是在問“早飯吃啥”。婆婆沒好氣地剜了他一眼:“可不是!流了一炕的血!造孽喲!
趕緊的,弄塊席子卷了埋后山去!晦氣!”張建軍沒吭聲,臉上那點沒睡醒的煩躁更重了。
他轉身去院子角落找東西。我飄在他頭頂,看著他彎下腰,
從一堆破爛家什底下抽出一張破舊的、邊緣都磨得發毛發黑的草席。那席子又硬又糙,
一股子陳年的土腥和霉味。他拿著草席走進來,站在炕邊,眉頭擰得死緊。他伸出手,
不是去碰我,而是兩根手指,極其嫌惡地捏住蓋在我身上的那床破被子的一角,
猛地往旁邊一掀。我的身體徹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氣里。蒼白,僵硬,
身下是那大片刺眼的、凝固的暗紅血污。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張清瘦的臉上,顴骨有點高,
嘴唇薄薄的,抿成一條冷硬的線。七年了,這張臉,我看了七年,
卻沒一次像現在這樣看得清楚。他眼睛里空蕩蕩的,什么情緒都沒有,
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徹底的漠然。“死了?
”他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幾乎聽不清的嗤笑,輕飄飄的,帶著一股子如釋重負的涼意,
“呵……死了清凈?!甭曇舨淮?,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那早已麻木的魂兒上。
死了清凈?原來我活著,在他眼里,就是一份甩不掉的累贅,一個礙眼的污點?
一股冰冷的怨氣,猛地從我那輕飄飄的魂體里沖出來。不是憤怒,不是悲傷,
是一種沉甸甸的、浸透了絕望的死寂。我死死“盯”著他那張薄情的臉,
恨不得把這四個字刻進他的骨頭縫里。他彎下腰,動作粗魯得很,像在搬一塊木頭。
他抓住我冰冷僵硬的胳膊,把我往那張破草席上拖。我的頭無力地耷拉著,
撞在冰冷的炕沿上,發出沉悶的一聲“咚”。可他眼皮都沒抬一下,
只顧著用力把草席卷起來,然后用一根臟兮兮的草繩胡亂捆了幾道。卷好了。
我像個貨物一樣,被破草席裹著,只露出一雙穿著露腳趾破布鞋的腳?!澳?,我扛后山去了。
”他對婆婆說了一聲,聲音還是平平板板的。他彎下腰,肩膀抵住草席卷,用力一頂,
就把我扛在了肩上。動作干脆利落,沒有半點遲疑和不舍。我頭朝下,
隨著他的走動一晃一晃。視線顛簸著,只能看到他沾滿泥巴的褲腳和那雙磨得快破底的布鞋,
一步步踩在院子濕漉漉的泥地里,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張建軍扛著我,
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后山爬。天陰沉沉的,剛下過雨的泥路滑得很。他走得不快,
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實。我像個沒知覺的麻袋,在他肩上晃蕩,
視線里只有他沾滿黃泥的褲腿和那沉重晃動的步伐。后山腰有片亂墳崗,
張家幾代沒錢的窮鬼都埋在這兒。他把我撂在一個淺淺的土坑旁邊,坑是新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