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倒臺那日,謝燼把我從抄家錦衣衛手里拎出來。他捏著我下巴冷笑:“沈棲梧,
你父兄害死我全族時,可想過有今天?”紅燭高燃的婚房里,他扯碎我嫁衣:“這正妻之位,
你配么?”后來他縱容寵妾灌我避子湯,當眾笑我是不下蛋的鵪鶉。
直到我護了一輩子的幼弟被他吊死在城門示眾。那夜我笑著飲下鴆酒,
看他瘋了一樣撬開我牙關:“吐出來!我準你死了嗎?”真可惜啊,謝燼。你永遠不知道,
那年雪地里把你背回來的小姑娘——其實是我。猩紅的火把如同地獄睜開的眼瞳,
貪婪地舔舐著沈府朱漆剝落的大門。粗糲的嘶吼、刺耳的裂帛聲、絕望的哀嚎,
混雜著瓷器玉器碎裂的脆響,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大網,
將這座昔日煊赫的百年公府死死罩住,拖入無底深淵。沈棲梧挺直著脊背,
像一株被狂風驟雨狠狠抽打的修竹,孤零零立在庭院中央。她身上那件半舊的月白云錦褙子,
曾是舊日身份的余暉,此刻卻成了招致更多粗暴的標靶。
一個滿臉橫肉的錦衣衛校尉獰笑著逼近,油膩的手指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
眼看就要攥上她的前襟。“住手。”一個冷得沒有一絲人氣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刃,
突兀地劈開了院中的嘈雜。所有的喧囂,竟在這一刻詭異地凝滯了片刻。
人群如潮水般向兩邊分開,讓出一條窄窄的通道。玄色的大氅下擺拂過狼藉的地面,
沾染上污濁的泥水和碎屑,其主人卻毫不在意。謝燼一步步走來,
靴底踩在散落的珍寶古玩上,發出沉悶的碎裂聲,如同踩在沈棲梧已然碎裂的心上。
他停在沈棲梧面前,身形投下的陰影,將她整個人都吞噬了進去。火光跳躍著映在他臉上,
一半是熔巖般的熾亮,一半是寒潭似的幽深,俊美無儔,卻也森冷得令人骨髓發寒。
他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捏住了沈棲梧的下頜,迫使她抬起頭,
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翻涌著刻骨恨意的眼眸。那目光里的寒意,幾乎要將她寸寸凍結。
“沈棲梧,”他的聲音低沉,一字一句,如同冰錐鑿進她的耳膜,
“看著你父兄構陷我謝氏滿門,看著他們把我長姐推入火坑,
看著她被生生燒死在冷宮偏殿的時候……”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呼吸噴在她臉上,
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你可曾想過,會有今日?”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沈棲梧的心口。長姐謝瑛,那個曾溫柔拉著她的手,
教她描畫工筆海棠的明媚女子……最終化為冷宮廢墟里一截焦炭的慘烈畫面,
猝然撕裂記憶的封印,帶著灼人的熱浪和嗆人的焦糊味,猛地撲進腦海。她的指尖瞬間冰涼,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強抑制住喉嚨里翻涌的悲鳴。她想開口,
想辯解那場滔天大禍里沈家并非唯一的推手,
想告訴他那夜冷宮的火起得蹊蹺……可撞上他眼中那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恨焰,
所有的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最終只化作唇邊一抹凄然的慘笑。“謝大人,”她聲音嘶啞,
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的味道,“沈家……罪有應得。可我……”“你?”謝燼猛地打斷她,
捏著她下頜的手指驟然收緊,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嫌惡,
“你自然要活著。活著,才足夠償還。”他松開手,仿佛丟棄一件骯臟的垃圾。
冰冷的視線掃過那個方才意圖不軌的校尉,聲音不高,
卻帶著掌控生死的絕對威壓:“這個女人,本官另有用處。帶下去,看好了。”“是!
謝閣老!”校尉渾身一抖,慌忙垂首應命,再無半分之前的囂張氣焰。
兩名如狼似虎的錦衣衛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沈棲梧的胳膊,像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
將她拖離了這片吞噬了她整個世界的煉獄。身后,是父親蒼老絕望的嘶吼,
是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是幼弟阿衍驚恐的尖叫…這些聲音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
狠狠扎進她的耳中,刺穿她的心臟。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濃郁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
才沒有讓自己徹底崩潰。她被推進了一頂密不透風的青布小轎。轎簾落下,
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光與聲,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沒有嗩吶喧天,沒有賓客盈門,更沒有鳳冠霞帔。所謂的“正妻之禮”,
不過是謝燼刻在沈棲梧骨子里的又一道恥辱印記。
她被兩個面無表情、力氣極大的仆婦押進一間布置得過分喜慶的新房。
觸目所及皆是刺眼的大紅:紅燭高燃,燭淚堆積如血;紅綢掛滿梁柱,
像凝固的血瀑;繡著并蒂蓮花的紅帳低垂,如同一張等待吞噬的血盆大口。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甜得發膩的合歡香,熏得人頭暈目眩。門被粗暴地推開,
沉重的腳步帶著濃烈的酒氣踏入。謝燼走了進來,玄色錦袍上繡著暗金的蟒紋,
在跳動的燭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他看也未看僵立在屋中央的沈棲梧,徑直走到桌邊,
倒了一杯冷酒,仰頭灌下。喉結滾動,酒液順著下頜滑落,沾濕了衣襟。他這才轉過身,
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在她身上一寸寸刮過,最終停留在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
那目光里,沒有一絲新婚的喜悅,只有赤裸裸的審視、嘲弄,以及深不見底的恨意。
“這身衣裳,穿在你身上,”他踱步上前,帶著濃重的壓迫感,聲音低沉而危險,
“真是……糟蹋了。”話音未落,他猛地伸手,五指如鐵鉗般攥住了她嫁衣的前襟!
刺耳的裂帛聲驟然響起!那件象征著“正妻”身份、卻只讓她感到無盡羞辱的華麗嫁衣,
如同脆弱的蝶翼,在他手下被狠狠撕開!金線崩斷,珍珠滾落,
散在地上發出細碎而絕望的聲響。大片雪白的肌膚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
激起一陣細密的戰栗。沈棲梧的身體瞬間僵硬如石,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巨大的羞恥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她的心臟,勒得她無法呼吸。
她下意識地抬起手臂想要遮擋,手腕卻被謝燼輕易地一把扣住,反剪到身后。那力道極大,
帶著不容抗拒的蠻橫,腕骨被捏得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擋什么?”他俯下身,
冰冷的唇幾乎貼著她的耳廓,灼熱的酒氣和刻骨的寒意交織在一起,噴在她的頸側,
激起一陣惡寒,“沈大小姐,不,謝夫人,”他刻意加重了“夫人”二字,字字淬毒,
“你父兄送我謝家女眷入火坑時,可想過她們也會這般……衣不蔽體,任人魚肉?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沈棲梧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屈辱的淚水終于沖破堤防,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她死死咬著下唇,
嘗到了更加濃郁的血腥味,卻倔強地不肯發出一絲聲音,
只是用那雙盈滿淚水的、破碎不堪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張被恨意扭曲的俊美面孔。
她的沉默和淚水,似乎更加激怒了他。“正妻?”謝燼猛地將她甩開,
力道之大讓她踉蹌著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痛得她眼前一黑。
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唇邊勾起一抹殘忍至極的弧度,眼神冰冷如數九寒冰,“你也配?
”紅燭依舊高燃,燭淚無聲滾落,堆積成猩紅扭曲的墳塋。喜慶的紅,在這一刻,
只映照出徹骨的絕望和殘忍。沈棲梧成了謝府最名不副實、也最卑微尷尬的“夫人”。
謝燼將她安置在府邸最西邊一個偏僻冷寂的小院,名為“聽竹苑”,
實則離他日常起居和待客的正院遠隔重山。院中幾竿蕭疏的竹子,
在寒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更添凄涼。
伺候的只有一個沉默寡言、眼神渾濁的老嬤嬤和一個小丫頭,與其說是服侍,不如說是看守。
府中上下,從管事到最末等的灑掃仆役,都心知肚明這位“夫人”的處境。輕慢、敷衍,
甚至暗地里的譏誚,如同無處不在的冷風,吹得沈棲梧遍體生寒。她像一個格格不入的幽魂,
被困在這座華麗牢籠的角落。而謝燼,則用行動一遍遍印證著他的恨意。他從不踏足聽竹苑。
偶爾在回廊花園“巧遇”,他也視若無睹,仿佛她只是一團污濁的空氣。
冰冷的目光掠過她時,沒有絲毫溫度,只有深沉的厭惡。真正的“熱鬧”和折磨,
來自另一個人——柳盈盈。柳盈盈是謝燼從教坊司帶回來的清倌人,生得弱柳扶風,
一雙剪水秋瞳顧盼生情,說話輕聲細語,仿佛帶著鉤子。她是謝燼如今放在心尖上寵著的人,
身份雖只是侍妾,卻儼然是這府邸實際的女主人,風頭無兩。這位柳姨娘,
似乎將“拜訪”沈棲梧當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消遣。她總能尋到最恰當的時機,
帶著精心準備的“關心”,踏入這片被遺忘的角落。“姐姐,
”柳盈盈的聲音嬌柔得能滴出水來,裹著一身名貴的蘇合香氣,被丫鬟攙扶著,
弱不禁風地走進簡陋的屋子。她蹙著秀氣的眉,目光掃過屋內簡單的陳設,
帶著顯而易見的憐憫,“這地方……也太委屈姐姐了。婢子們都是怎么伺候的?
閣老近日繁忙,怕是疏忽了,妹妹回頭定要好好說說他們。”沈棲梧正坐在窗邊,
就著天光費力地縫補一件舊衣。她的手指因為長久的凍瘡和針線活而顯得紅腫粗糙。聞言,
她頭也未抬,只是手中的針線微微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緩慢而機械的動作,
仿佛什么都沒聽見。柳盈盈對她的沉默毫不在意,
自顧自地在旁邊一張還算干凈的椅子上坐下,用帕子輕輕掩著口鼻,
仿佛嫌棄這屋里的清寒氣息。她笑吟吟地,話鋒卻陡然一轉,像淬了蜜的針:“說起來,
妹妹真是替姐姐不值。想當年沈家何等風光,姐姐更是京中貴女翹楚,
提親的人怕是踏破了門檻吧?可惜…造化弄人。”她幽幽嘆了口氣,眼神卻瞟向沈棲梧,
“不過姐姐也別太灰心,閣老他……雖然性子冷了些,但終究是念舊情的。
只是姐姐也得多體諒閣老,他如今位高權重,子嗣傳承可是大事……”她拖長了調子,
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沈棲梧平坦的小腹,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沈棲梧捏著針的手指猛地一緊,細小的針尖瞬間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紅的血珠迅速冒了出來,
染紅了手中灰白的布料。舊日提親者的殷勤笑臉、父母驕傲欣慰的目光,
與如今這囚徒般的處境和對方話語里赤裸裸的羞辱,形成刺目的對比。
一股尖銳的痛楚從指尖蔓延至心口,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猛地抬眼,
看向柳盈盈那張寫滿虛假關切的臉,眼神銳利如刀。柳盈盈似乎被這眼神刺得一縮,
隨即又揚起更甜美的笑容,帶著一絲委屈:“姐姐別惱,妹妹也是關心你。
閣老待妹妹……是恩重如山,妹妹只盼著能為閣老開枝散葉,分憂解勞。姐姐是正室夫人,
想來……也是這般想的吧?”她輕輕撫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
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得意和挑釁。那動作,那眼神,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棲梧心上。
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翻了旁邊的小杌子,發出刺耳的聲響。“出去。”兩個字,
從她緊咬的牙關里迸出來,帶著極力壓抑的顫抖和冰冷的怒意。柳盈盈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隨即化作更深的委屈,眼圈瞬間就紅了:“姐姐……妹妹一片好心,
你怎能……”她扶著丫鬟的手站起來,身形搖搖欲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泫然欲泣地瞥了沈棲梧一眼,才在丫鬟的攙扶下,一步三搖地離開了聽竹苑。
那濃郁得令人窒息的蘇合香氣,卻久久不散,如同柳盈盈留下的一道無形枷鎖。
沈棲梧站在原地,身體僵硬,指尖的傷口還在細細地滲著血。她看著地上翻倒的小杌子,
看著染了血的舊衣,看著窗外那幾竿在寒風中瑟縮的瘦竹,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藤蔓,
從腳底纏繞而上,勒得她幾乎窒息。謝燼的冷落無視,柳盈盈綿里藏針的羞辱,
這府里無處不在的輕賤目光…日復一日,都在凌遲著她僅存的一點尊嚴和希望。
冬日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滲入聽竹苑的每一寸角落。沈棲梧本就單薄的身子,
在連日的心力交瘁和刻意的苛待下,終于熬不住,染上了風寒。起初只是幾聲壓抑的咳嗽,
后來便如破敗的風箱,在寂靜的夜里撕扯著,咳得撕心裂肺,雙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那老嬤嬤象征性地端來過兩次府醫開的、藥性溫和得近乎無效的湯藥,便再沒了下文。
小丫頭怯怯的,也不敢多言。沈棲梧蜷縮在冰冷的被褥里,渾身滾燙,
意識在昏沉與短暫的清醒間浮沉。昏沉時,
是幼弟阿衍帶著稚氣笑容的臉龐在眼前晃動;清醒時,便是無邊無際的寒冷和絕望。
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被這高燒和孤寂吞噬時,院門處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
夾雜著老嬤嬤驚惶阻攔的聲音。“阿衍!阿衍!是不是你?
”一個帶著哭腔、卻異常熟悉的少年聲音穿透寒風,猛地刺入沈棲梧混沌的腦海!是阿衍!
她唯一的弟弟!一股巨大的力量不知從何而來,瞬間驅散了身體的沉重。
沈棲梧猛地掀開被子,甚至顧不上披件外衣,赤著腳就踉蹌地沖向房門!
冰冷的地板透過薄襪,寒氣直刺骨髓,她卻渾然不覺。“阿衍!”她拉開房門,嘶啞地喊道。
院門口,瘦小的少年正被兩個粗壯的謝府家丁死死攔住。他衣衫單薄破舊,小臉凍得青紫,
嘴唇干裂,卻倔強地試圖往里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破布裹著的小包袱。“阿姐!阿姐!
”看到沈棲梧,少年阿衍的眼淚瞬間決堤,聲音嘶啞破碎,“我聽說你病了!我給你送藥!
是我自己挖的!我知道方子,以前娘親風寒時用過!”他拼命掙扎著,
想把那個小包袱遞過來。“小兔崽子!滾遠點!這是什么腌臜東西也敢往府里送?
驚擾了貴人有你好看!”一個家丁惡狠狠地推搡了他一把。阿衍被推得一個趔趄,
懷里的破布包散開,滾出幾塊沾著泥土、其貌不揚的褐色根莖——是茯苓。他摔倒在地,
卻仍死死護住那幾塊茯苓,仰著頭,淚水混著臉上的泥污,眼神卻亮得驚人,
直直看向沈棲梧:“阿姐!藥!吃了藥就能好!我……我能照顧你!”那眼神,那話語,
像滾燙的巖漿,狠狠澆在沈棲梧冰冷的心上。巨大的酸楚和暖意猛地沖上眼眶,
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她不顧一切地想要沖過去,
卻被聞聲趕來的老嬤嬤死死拉住手臂。“夫人!使不得!閣老吩咐過,
外人不許……”“放開我!那是我弟弟!親弟弟!”沈棲梧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聲音凄厲,
如同瀕死的孤鳥。就在這時,一個冰冷的聲音如同寒鐵,砸碎了院中的混亂。“吵什么?
”所有人動作一僵。謝燼不知何時出現在月洞門外,一身玄色貂裘,襯得他面如冠玉,
也冷冽如霜。他身后半步,依偎著裹在雪白狐裘里、嬌怯怯的柳盈盈。
謝燼的目光淡淡掃過狼狽不堪、被家丁按在地上的阿衍,掃過他懷里護著的幾塊沾泥的茯苓,
最終落在衣衫單薄、赤著腳、滿臉淚痕、被老嬤嬤死死拽住的沈棲梧身上。那眼神,
如同看著什么骯臟礙眼的東西。“謝燼!求你!”沈棲梧掙脫老嬤嬤的手,
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淚水洶涌,聲音破碎不堪,“那是我弟弟阿衍!
他只是來給我送藥!求你讓他進來!
求你看在……看在過去……”她幾乎要脫口而出“看在幼時情分”幾個字,
卻在撞上他毫無波瀾的冰冷眼眸時,生生噎住,只剩下絕望的哀求,
“求你……讓他看看我……我只看他一眼……求你了!”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柳盈盈依在謝燼身側,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
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閣老……這……沈家小公子也是一片赤誠之心。
只是……這私闖府邸,又帶著些來路不明的東西……若是驚擾了您,或是……妾身擔心,
府里的規矩……”謝燼的目光落在柳盈盈寫滿“擔憂”的臉上,
又緩緩移向跪在地上、渾身顫抖如風中落葉的沈棲梧。他薄唇微啟,
吐出的字句卻比這寒冬的風更刺骨:“規矩就是規矩。”他聲音不高,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沈家罪眷,擅闖官邸,按律……杖二十,驅出城外,
永不得踏入京師半步。”“不——!!”沈棲梧的尖叫撕心裂肺。“閣老英明。
”柳盈盈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逞,輕輕響起。“拖下去。”謝燼冷漠地揮了揮手,
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塵埃。“阿姐——!!
”阿衍凄厲的哭喊聲被家丁粗暴的呵斥和拖拽聲淹沒。
少年瘦小的身影被毫不留情地拖向院外,他拼命掙扎著回頭,
那雙盈滿恐懼和不解的清澈眼睛,死死地望著跪在冰冷地上的姐姐,像兩把燒紅的錐子,
狠狠扎進沈棲梧的眼底、心底。“阿衍!阿衍——!!”沈棲梧瘋了一樣想要撲過去,
卻被兩個家丁死死按住肩膀,動彈不得。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弟弟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后,
那絕望的哭喊聲越來越遠,最終被呼嘯的寒風徹底吞噬。她所有的力氣仿佛在這一刻被抽空,
軟軟地癱倒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臉頰貼著粗糙的泥土,身體劇烈地抽搐著,
卻再也哭不出聲音,只有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
那幾塊沾著弟弟體溫和泥土的茯苓,孤零零地散落在不遠處,像被遺棄的枯骨。
謝燼冷漠地收回視線,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無關緊要的鬧劇。
他攬著柳盈盈纖細的腰肢,轉身欲走。柳盈盈卻輕輕“咦”了一聲,目光落在散落的茯苓上,
帶著一絲天真的好奇:“閣老,那是什么呀?看著怪臟的。”謝燼腳步微頓,側目瞥了一眼,
唇邊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譏誚:“不過是些……野地里刨出來的爛樹根。”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地上如同死去的沈棲梧,聲音清晰地傳入她耳中,如同淬毒的冰凌,“也配稱藥?
與她……倒真是般配。”說完,他不再停留,擁著柳盈盈,玄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外,
留下滿院刺骨的寒。沈棲梧趴在冰冷的地上,身體因極致的悲痛和寒冷而劇烈顫抖。
臉頰貼著的地面,那寒氣仿佛能凍結血液。家丁和老嬤嬤早已無聲退開,
仿佛她已是一具死物。散落的茯苓就在眼前,沾著阿衍手心溫度和泥土的氣息。
謝燼那句“爛樹根”、“般配”,如同最惡毒的詛咒,一遍遍在她腦海里回蕩,
與阿衍最后那雙盈滿恐懼和不解的眼睛重疊。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她死死咬著牙關,
將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身體里有什么東西,隨著阿衍的哭喊一同被拖走了,
留下一個巨大、冰冷、呼呼漏風的空洞。恨意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巖漿,
在那空洞的底部開始翻滾、積聚,帶著毀滅一切的溫度。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
用手肘支撐著,一點一點從冰冷的地上爬了起來。動作僵硬而遲滯,
仿佛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提線木偶。膝蓋和手肘被粗糙的地面磨破了皮,滲出血絲,
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臉上淚痕猶在,沾著泥土,狼狽不堪,
可那雙曾經盈滿淚水、寫滿哀求和絕望的眼睛,此刻卻如同兩口枯竭的死井,空洞、麻木,
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她一步一步,蹣跚地走回那間清冷如冰窖的屋子。
沒有再看地上散落的茯苓一眼。日子像結了冰的河流,在死寂中緩慢地向前爬行。
阿衍被驅逐后,沈棲梧徹底變成了一尊會呼吸的雕像。她依舊每日起身,
坐在那扇唯一能看到一方灰白天空的舊窗下,安靜得像不存在。
老嬤嬤送來的、明顯是柳盈盈授意后更加敷衍粗糙的飯食,她機械地拿起,又機械地放下,
仿佛進食只是為了維持這具軀殼最低限度的運轉。偶爾劇烈的咳嗽撕扯她的胸腔,
她只是微微蹙眉,連抬手掩口的動作都透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漠然。
聽竹苑徹底成了府邸的禁地。除了每日送飯的老嬤嬤和那個怯生生的小丫頭,再無人踏足。
連柳盈盈似乎也失去了“探望”的興趣。這座小院,連同里面那個麻木的女人,
似乎已被所有人遺忘。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春日宮宴。宮宴設在御花園,瓊林苑內百花初綻,
姹紫嫣紅。絲竹管弦悠揚悅耳,美酒佳肴香氣四溢。席間觥籌交錯,笑語喧闐。
沈棲梧作為謝燼名義上的正妻,位置被安排在他下首最不起眼的角落。
她穿著半舊的青色衣裙,與周圍衣香鬢影、珠圍翠繞的命婦貴女們格格不入,
像一幅褪了色的舊畫,被粗暴地釘在了這滿目繁華之上。謝燼坐在主位之側,
一身緋色麒麟服,氣度矜貴,神色疏淡。柳盈盈一身嬌艷的桃紅宮裝,依偎在他身邊,
巧笑倩兮,不時為他布菜斟酒,儼然是女主人的姿態。她眼波流轉,
偶爾掠過角落里的沈棲梧,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宴至酣處,柳盈盈忽然以袖掩口,
發出一聲壓抑的干嘔。聲音不大,卻足以引起周圍人的注意。“盈盈怎么了?
”謝燼立刻側首,眉宇間帶著少見的關切,聲音也放柔了幾分。
柳盈盈抬起一張我見猶憐的蒼白小臉,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
帶著幾分羞怯和難以言說的委屈,
輕輕拉住謝燼的衣袖:“閣老……妾身……妾身這幾日身子總覺得不大爽利,
方才聞到那魚腥味,一時沒忍住……”此言一出,席間幾位有經驗的貴婦已然交換了眼神,
臉上露出曖昧了然的笑意。謝燼微微一怔,隨即眼中驟然迸發出驚喜的光芒!
他猛地握住柳盈盈的手,素來沉穩的聲音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當真?
可請太醫瞧過了?”那毫不掩飾的狂喜和珍視,如同最鋒利的針,狠狠刺向角落里的沈棲梧。
柳盈盈羞紅了臉,輕輕點頭,
聲音細若蚊吶:“前日……請府醫悄悄診過脈了……說是……已近兩月……”“好!好!好!
”謝燼連道三聲好,臉上是沈棲梧從未見過的、發自內心的喜悅和激動。他朗聲大笑,
舉杯向帝后方向告罪,旋即宣布了這樁喜訊。席間頓時一片恭賀之聲,氣氛熱烈到了頂點。
“恭喜謝閣老!”“柳姨娘好福氣啊!”“謝家后繼有人,大喜大喜!
”在一片喧囂的恭賀聲中,謝燼的目光,仿佛被什么牽引著,
猝不及防地、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倏地投向角落里的沈棲梧。沈棲梧一直垂著眼簾,
安靜得如同不存在。感受到那束冰冷銳利的目光,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沒有淚,
沒有怨,沒有恨,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那張曾經清麗絕倫的臉上,
只剩下一種徹底的、死水般的麻木。她的眼神空洞,越過喧鬧的人群,
越過滿園爭奇斗艷的繁花,投向不知名的虛空。仿佛眼前這沸反盈天的喜悅,這刺骨的對比,
都與她毫無干系。她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精致人偶,安靜地坐在那里,